☉严飞
北京是有“江湖”的,比如来自安徽做装潢的师傅,大部分聚集在顺义的李桥镇半壁店村;来自江西做门窗的,则普遍集中在朝阳区的管庄、三间房。老杨的店铺就在朝阳区双桥东路上,说是店铺,实际是一间小门面房。老杨代理了一个门窗品牌,已经做了快20年。
2019 年的夏天,我请老杨来家里帮忙安装门窗,他的手艺精湛,窗扇与窗框的搭接严丝合缝。完工的那天,老杨询问我,是否可以让他儿子加我微信向我请教一些学习方法上的问题。他的儿子刚升入高三,成绩总是提不上去,老杨心里着急,自己又不懂,所以就想到我,希望可以给他儿子“敲打敲打”。
就这样,他的儿子军军第一次进入我的视野。军军的微信名就是他父亲代理的门窗品牌名,头像也是他父亲做的门窗样品,第一眼很难相信这个微信头像的主人实际上只是一个17 岁的少年。在聊天中,他非常有礼貌地告诉我:“家父外出创业,我们是爷爷奶奶带大的。我是我家第一个孩子,压力可能会比较大。我们家没有一个人上过大学,高中生还只有我一个。我想把书读好,然后找一份好的工作,不让父母辛苦。”
这个使用“家父”作为谦辞的少年,第一次高考模拟考试只有350多分,而江西省的高考满分是750分,这意味着如果他不提高成绩,就没有办法通过高考考上大学,但考上大学是老杨对儿子的最大期待。
军军认为他需要一套完整的学习方法,但问题的症结,很大程度上在于他所在老家的学校缺乏合理高效的学习安排,老师们只是用最原始的填鸭式教学,让学生们不断地通过高强度、长时间的做题来掌握知识。用军军的话说:“我高中摸索了3 年还是没有找到什么好的学习方法。面临高考,我束手无策。”
2017 年北京高考的文科状元,一个18 岁的高中毕业生,曾说过这样一番话:“农村地区的孩子越来越难考上好学校。像我这种属于中产家庭的孩子,衣食无忧,家长也多是知识分子,而且还生长在北京这种大城市,在教育资源上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是很多外地孩子或农村孩子完全享受不到的。这些东西决定了我在学习的时候,确实能比他们走很多捷径。”
我不想看到这位想把书读好的少年就这样被淘汰,但我并不知道在具体科目上该如何给予他学习方法的指导,也许,我可以成为他的一扇窗户,让他透过我看到一个没见过的世界,以此获得激励。
我们断断续续联系着。2020 年7 月末,我收到军军发来的信息,他告诉我高考后自我感觉还不错,刚刚填完志愿。然后又补充问了一句,如果他要帮父亲把门窗生意扩展到国外,应该学习什么?我回答他,不仅要学习好一门外语,也要了解国际贸易进口出口、汇率变动的基本知识。而后,我跟老杨说,你们家就要出第一位大学生了。
2021 年的春天,我在北京见到了军军,高高的个子,皮肤黝黑,带着些许羞涩与内敛。他的微信名已经改成“远志”,头像也换成了一个拎着一盏灯的孩子,站在山坡向着远方眺望。
他依旧那么彬彬有礼,和我面对面的时候,会一直使用敬语。他告诉我他已经来北京了,现在主要帮父亲做门窗生意,有时候照顾门店,更多的时候则会去工地帮父亲一起干活,打打下手,学习安装门窗。
我惊讶地问他:“是因为高考成绩不理想才决定来北京和父亲一起打工吗?”
军军说:“最后我的高考成绩是500 多分,一共填了7 个志愿。有几个上线了,但是理想的学校没有考上,就没去。”
“那你最想上的是什么学校?”我继续问道。
“因为小时候特别想跟父母在一起,所以就想来北京,离父母近一点;或者毕业之后在北京找工作,也离父母近一点。所以第一志愿报了中国传媒大学,离双桥我们那儿好像挺近的……然后没有想到,是以这种方式(打工装窗户)留在了北京。”
长期留守在老家远离父母的经历,对他关键时刻的人生选择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
军军上小学时就被父母送回老家,成了一名留守儿童。越是长时间见不到父母,他越发渴望父母的陪伴和关爱。爷爷奶奶年纪又大,上中学后很多事情没有办法和祖辈交流,心灵上就更加孤单。他渴望共同的生活、相聚的温暖,又想去理解父母外出做工的辛酸不易,理解不了的时候,自然就会产生怨恨和抗拒。每一个像军军一样的留守儿童,都在亲子关系里经历着渴望与埋怨、坚强与脆弱矛盾共生的挣扎时刻。
于是,摆在军军面前的选择就变得很清晰:要和父母在一起,靠近一些,再近一些。他没有选择一所最喜欢、最适合自己的学校,而是选择了一所在地图上距离父母最近的学校。
军军告诉我,从高考出成绩、填报志愿,到后面没有考上想去的学校,那时的自己特别挣扎,感到很难过,心有不甘。他想复读一年,可如果复读就得和父母继续分开,还是觉得放弃读书更好,而真的放弃又会特别伤心。反复挣扎,再三思量,最终,军军还是做出了不再读书、来北京和父母团聚的决定。
“因为我妈妈希望我来,我爸也是。我妈一直觉得自己这些年有愧于我们几个孩子,当她知道我没有考上理想中的学校,便先安慰我,之后也没有说更多的话。
“有时候我去大学看到那些大学生,我感觉他们的人生都是有计划、有安排的,都已经打算好了要去干什么,把时间安排得很好,上完课可以去图书馆转转、去外面走走,都挺好的。因为我很喜欢自由支配时间的感觉,我觉得这种感觉很舒服。如果我一路顺利,跟他们一样上了大学,毕业后找个工作,应该会过那种很平淡的生活,朝九晚五,我会觉得挺充实的。”
我问军军:“你还记得2019 年你给我发过一条微信,告诉我你特别想好好学习,不让爸爸妈妈这么辛苦吗?”
“对,我发过。”军军沉思了片刻,才回复我,“两年前的确是这样一种想法。但我觉得现在本质上没有发生太大变化,我把这个(门窗)工作接下来了,那他们就不用这么辛苦,他们就可以回(老)家了。”
“对于大学,我确实向往过。”军军最后补充了一句。
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社会学教授保罗·威利斯在他的代表作《学做工:工人阶级子弟为何继承父业》里,曾经探讨了这么一个有趣的问题:为什么工人阶级的孩子甘愿像他们的父辈一样,从事那种薪酬少、社会地位低的体力工作?
在威利斯的分析中,文化在塑造“社会藩篱”的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工人阶级的孩子会主动去学习一套工人阶级特有的文化习惯,比如抽烟、酗酒、打零工,并有意识地将之作为对中产阶级文化的一种挑战。这一选择无形中巩固了既有的结构,让他们乐于把父辈的体力劳动延续下去——“我下半辈子就应该待在汽车厂里把螺母一个个拧到轮子上去,这公平合理。”
威利斯《学做工》中所描绘的,是20世纪70年代的英国,但是背后所展现的不平等的再生产机制,在军军的人生轨迹里也可以看到影子。
军军的爷爷在浙江打工做门窗,军军的爸爸继承了爷爷的手艺,来到北京继续做门窗生意,而爷爷则回老家照顾留守的军军。读高中时的军军,尚且期盼着通过努力学习改变命运,成为家里的第一个大学生,现实的命运却把他推回到尘土飞扬的工地上,跟着爸爸学做工,在门窗这个行业开始了摸爬滚打。
对于三代都在从事同一个行业,军军告诉我,他的弟弟正在老家上小学,妹妹上初中,他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他们好好学习,不要都干门窗这一行,可以代他实现自己曾经无限接近但最终失落的读书梦想。
面对未来,军军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得不接受老家传统的婚育观念,也许再过一到两年就会结婚生子。等有了孩子,他希望可以从小就让孩子跟着自己留在北京,因为大城市的教育资源好,他不想再让自己的孩子成为像他一样的留守儿童。但这个年龄的军军并没有办法去理解,因为户籍制的壁垒,包括教育、医疗在内的诸多公共服务的供给并未出现实质性的改动,他的想法实现起来并不容易。
换言之,一个更有可能的未来,是军军的孩子待在老家成为下一代留守儿童,在亲子分离中默默地忍受孤独;军军的爸爸像军军的爷爷一样,回到老家承担起抚育孙辈的责任,而军军继续在北京打拼和奋斗,并在漂泊中不断消磨自己少年时期的理想。向上流动的通道一直都在,只是需要攀爬的梯子很长。与此同时,军军也充满矛盾,依旧心有不甘。
当我再三追问他,是否真的愿意继续从事门窗这个行业时,军军非常诚恳地告诉我:“我不是很想。”他也曾经尝试着自己去打工,但由于每一天都被老板当成最后一天上班那样拼命地派活,完全没有自己可以掌控的休息时间,就没有继续下去,转了一圈还是回到门窗这个行业。
对军军的爸爸老杨来说,虽然内心深处期望儿子可以考上一个好大学,但如果没能如愿,跟在自己身边帮着打理业务,也是一个相对安稳,至少看得到明确未来的选择,毕竟自己在北京做门窗这一行已经快20年,积累了很多客户和工厂资源,如果儿子再走别的路,又得从零开始。特别是在没有学历背景的情况下,道路会更加艰险。
从这层意义出发,“学做工”,其实不仅仅在于“学”,更要有人手把手地“教”。
为了推广、宣传父亲的门店,军军准备做短视频,拍摄如何安装门窗之类的短片,以及展示各种门窗型材的样品,并在大众点评上开网店,通过互联网进行口碑传播。与此同时,军军还准备通过互联网把生意扩展到海外,他目前正在网上自学日语,觉得日本会是一个潜在的市场,可以和父亲做出不太一样的东西来。
同样是学做工,在不同时代成长的打工者对于职业发展的定位、追求人生目标的手段呈现异质化的发展趋向。以军军为例,他对专业技能有着更高的需求,所以才会自己主动去学习日语;同时他又对新技术有着足够的敏感,渴望借助网络平台拓宽新的销售渠道。
无独有偶,《2021 新生代农民工职业技能调研报告》表明,在“95 后”新生代农民工中,有高达69.1%的被调查者渴望获得职业技能培训的机会,只是在公共教育体系的供给端,却鲜有能做到精准定位打工者的职业技能需求,提供多样化、个性化优质课程的机构。一直到现在,军军还在独自摸索,就如同高三时一样,努力寻找着一套可以提高学习成绩的技能与方法。
军军喜欢读书,尽管最终放弃了上大学,他还是会经常去问那些正在读大学的同学,他们学校会推荐什么书,买什么教材。问到之后,他都会去看一下那些书是否适合自己。
我问他:“最近在读什么书?”
军军告诉我,来了北京以后,最近在读《我在北大当教授》,学习到一些思维方式上的培养方法;还有一本《策略思维》,关于日常生活中的策略竞争对他很有启发;以及加缪的《异乡人》。他最喜欢的就是加缪的《异乡人》,虽然不是很懂,但已经读了两三遍,这是他的日常文学课。当军军说出加缪的时候,我更加相信,他在内心最深最柔软的地方,一直没有放弃读书的念想,就如同《异乡人》封面上所写的:“我知道这世界我无处容身,只是,你凭什么审判我的灵魂?”
我好奇地问军军:“你为什么会喜欢这本书?是因为‘异乡人’这个书名吗?”
军军很诚实地回答:“对,书名的因素有一点,毕竟是外地人来到北京,会觉得自己就是异乡人,把自己代入进去。不知道为什么,我出来之后会觉得身边的同龄人有些幼稚,在性格方面,我感觉自己跟他们不太一样,像一个外来的人。我觉得《异乡人》展示的就是另类的生活,跟大家不太一样的生活。主人公(默尔索)跟他父亲的矛盾,感觉从童年起就对他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到后面他在法庭上对神父和那些法官说的话,我觉得都很有意思。”
来到北京的军军,和父母挤在一起住,日常都没有机会去北京的商业中心和那些有特色的小胡同里看一看,也几乎没有去过什么公园;他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北京的各个小区,跟着爸爸一起去做跟门窗工程相关的事情。
北京对军军来说,并不是一座五光十色的都市,而是无数个等待装修的楼宇和工地,凌乱、混浊,有漫天的尘土。在那里,有些人来了,有些人走了。我请军军在书里找一段自己最喜欢的话,读给我。到了傍晚,“远志”的微信头像浮上来,是军军发来的一段音频。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仿佛蕴含着某种超越了他年龄的力量,让他纷乱的意念得以收束:
“此时,在这黑夜尽头、拂晓之前,我听见汽笛声响起。它宣示着旅程即将展开,通往从现在直到以后对我而言已完全无所谓的世界。许久以来第一次,我想起了妈妈。我想我了解为何她在生命来到终点时找了个‘男朋友’,为何她会玩这种从头来过的游戏。即使是在那里,在那个生命逐一消逝的养老院,夜晚依然像个忧郁的休止符。与死亡那么靠近的时候,妈妈必然有种解脱之感,而准备重新活一次。这世上没有人,没有任何人有权为她哭泣。我也像她一样,觉得已经准备好重新活一次。仿佛那场暴怒净化了我的苦痛,掏空了我的希望;在布满预兆与星星的夜空下,我第一次敞开心胸,欣然接受这世界温柔的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