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优秀的人因缺点而造就

☉卞毓方

博尔特

天才，并不是生来就自知的。

板球是博尔特儿时的最爱，他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出色的投球手。机会之神出场了。小学二年级，学校的一位牧师，纽金特，也是体育达人，看出博尔特的短跑天赋，动员他参加校内一百米比赛。博尔特拒绝，因为校内有个叫里卡多的孩子，跑得比他更快，他不想丢人现眼。纽金特先生笑了，他说：“博尔特，你要是能击败里卡多，我就奖励你一盒美味的午餐。”噢，来真格的了！有什么比抓住男孩的胃，更能抓住他的心？博尔特于是踏上跑道。当然，他赢了。率先撞线的感觉太酷了！从此，博尔特再也离不开跑道。先是，从小学跑到中学——那所中学就在法尔茅斯边上。然后，从法尔茅斯跑去首都金斯敦，又从金斯敦跑上国际赛场。

我在牙买加的港口城市法尔茅斯闲逛，商店里卖的T 恤衫，上面印的不是鲍勃·马利，就是尤塞恩·博尔特。马利与我疏远，我不懂雷鬼音乐。我是体育迷，我是博尔特的粉丝。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一百米比赛，博尔特以九秒六九，创造了新的世界纪录。当时，我就在现场。他满脸憨厚而狡黠的微笑，他张开双臂、一手指天，活脱脱一个阳光大男孩。博尔特点亮了牙买加的星空。上了一定年纪的人，比如我，知道牙买加，起初是因为奥蒂，被称为“千年老二”的常青树，参加过七届奥运会，五十岁了还在跑；而后是鲍威尔，两次刷新百米世界纪录；之后便进入了博尔特的时代，一百米，二百米，再加上由他领衔的男子四乘一百米接力，傲啸江湖，无人能与之争锋。

命运也和草木一样，有它发芽生长的季节。

博尔特是正当其时遇上了伯乐，如果晚个几年，那盒午餐就不再具有足够的诱惑力，博尔特也不再会是如今的博尔特。有人说，牙买加人的田径天赋来自当地的传统美食。我留心街头出售的蔬果，并无特别之处。要说好，是阳光好，空气好，水质好。早先印第安语的“牙买加”，意思就是“林水之乡”，它有特别茂盛的树木，有特别甘甜的水。也有人说，牙买加人的超强体质源于“奴隶基因”。当初从非洲贩运来的黑奴，都是身强体壮者，途中，又经历了饥饿、疾病、奴役的淘汰，留下来的，都是强者——让我看，莫如加上一句，祖祖辈辈都被奴役和贫穷在屁股后面追逐，能不拼命发足而狂奔？这也是生存选择。

牙买加曾为英国统治二百多年，通行英语，当初是被逼无奈，如今，倒为他们走向世界减少了语言障碍。同行的孙儿穿的是曼联的队服，街上，不时有黑大叔指着他的球衣，交换对曼联的喜爱。博尔特本人就是曼联队的拥趸，一次，他冒雨从高速路赶回家，急着观看曼联在欧冠联赛的半决赛，飙车太快，途中出了车祸，九死一生。真正的九死一生！博尔特是幸运的，他说上帝不要他死，他是为跑而生的，上帝还要他去创造更多的奇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此后，博尔特又威风凛凛英姿勃勃地跑了八年，直到2017年光荣退役。

博尔特遇上了一个好教练，米尔斯。

好运动员是一阵风，好教练能把它化作雨。教练告诉他雨是为自己而下，至于庄稼的感受，土地的感受，溪流的感受，统统是另一回事。就是说，他在训练和比赛中只要管好自己，全神贯注，全力以赴，不要为外界分心。好运动员的骨髓深处都隐藏着天赐的神力，旁人不晓得，自己也不晓得，全凭好教练把它煞费苦心地逼出。对，哄不管用，惯不管用，唯有强榨硬逼。因此，好教练既是天使又是魔鬼，天使带给你光明，带给你胜利，魔鬼迫使你拼死拼活，全力以赴，脱胎换骨。

然而，再好的教练，也会有误区。

教练认定博尔特一米九六的身高，适宜跑二百米，也可向四百米发展，唯独不能跑一百米。你想，起跑线上，砰，发令枪一响，矮小的选手反应灵敏，瞬间箭一般射出，高大的选手动作迟钝，往往还没有从下蹲的姿态完全站立起来。教练是知其一，不知其二。博尔特起跑虽慢，但他步幅大，别人跑百米要四十三步，乃至四十五步，他只要四十一步。而且，他途中步频极快，让对手瞠乎其后，望尘莫及。所以，不是教练的选择，是他自己主动请缨：“拜托，教练，我觉得我能跑一百米，您让我试一次吧。如果跑砸，我再去练四百米！”结果，他第一场百米比赛就跑出十秒零三，让世人刮目相看，第四场就飙出逼近世界纪录的九秒七六。

博尔特颠覆了田径场的规则，大长腿也能胜任短跑，世人只看见长腿的短，博尔特则证明了长腿的长，仅凭这一项贡献，他就有资格入驻发明家之堂。这让我想起莎士比亚戏剧的台词：“最优秀的人是因他们的缺点造就的。”博尔特创造的百米纪录最终定格在九秒五八，他本可以跑得更快，但他毕竟是从一个小岛上出来的，没见过大世面，他在比赛中，也像日常生活中一样，喜欢东张西望，这影响了他的绝对速度。算了，留一份遗憾让后人去弥补吧。

走在法尔茅斯的大街小巷，这阳光里有他的笑容，这风里有他的歌，这马路上晃动的许多男孩子的腿，都在追赶他的脚步。2017 年，博尔特三十一岁，选择了退役，他要尝尝其他运动的滋味。结果，他选择了足球，理由是圆儿童时代的梦。他儿童时代迷恋的不是板球吗？哈哈，别太较真，板球，足球，反正都是球。他曾在德甲多特蒙德试训，后来又在澳大利亚中央海岸水手队试训，并且为后者踢过表演赛，还在比赛中打进两球——但是，上述球队最终都没给博尔特开出一份合同。终归是玩不转的啦。足球是圆的，除了速度，还需要灵敏和技巧，还需要天赋，而他的天赋不在这儿。上帝是公平的，他给了你这样好，就不会再给你那样好。C 罗，梅西，在跑道上玩不过你，换到了绿茵场上，你就玩不过人家。

转而查手机，恰好查到他的最新消息。“我已经尝试过了，结果和想象的并不一样，但这是一段美妙的经历。”博尔特宣布，“现在我的体育生涯结束了，我要进入完全不同的领域，目前的计划是成为一个商人。”哎嗨，这倒是他的长板。博尔特是牙买加的一张王牌，也是世界体育产业的一张王牌。我看过他的一本自传，书题是《快过闪电》，写得精彩，专业水准，我猜是枪手的奉献，属于天知、地知、你知、我懒得知的商业操作——博尔特，你就顺着这条商业大道继续往前走吧！记住得换教练，啊不，是经纪人，那是一套全新的力量、速度与智慧。你1986年来到这花花世界，满打满算不过三十六岁。你哪怕再活个三十六年，依然是个嘻嘻哈哈的大男孩。你就尽兴地耍吧！耍吧！博尔特，牙买加的精华，都落在你岩石般直挺的躯干和猿猴般敏捷的四肢里了。这也就是为什么埃德加·爱伦·坡会说：“我甚至能在那么短促的一瞥之间，从一张脸上读出一部长长的历史。”你的脸上既写着非洲，也写着牙买加。博尔特，你是划过长空的一道黑色闪电。跑吧，跑吧，干什么都是跑。但愿你在今后的岁月中，能减少“东张西望”，越来越专注于，如你自己所说，“一颗由爱组成的心，不仅是爱自己的母亲，也爱世界上关心自己的每一个人”。还有就是，“一种自由，一种乐趣，一种兴奋，一种能量集中的快感”——那感觉是全人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