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爱君
1924年6月,英国探险家乔治·马洛里和队友出发攀登珠峰,就再也没有下来。此前,他已经失败过几次,但还能活着回来。有记者不断地问他,你为什么要攀登珠峰呢?
其实,他们想问的是,攀登珠峰有什么意义,值得你用命去搏?马洛里被逼急了,说了一句禅味十足的话:“因为山就在那里。”
徐霞客生活的年代,在历史学上被标示为“明朝晚期”。
当时的大众旅游风气之盛,跟现在有得一拼。
每逢春秋佳日或传统节日,著名景点乌泱乌泱都是人。泰山、普陀、九华、峨眉等名山胜地,游人如织,香火如云。
徐霞客的旅游也经历过一个“咖位”不断进阶的修炼过程。他早年立下壮游天下的远大志向,与社会的旅游风尚不无关系。“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乃以一隅自限耶?若睹青天而攀白日,夫何远之有?”这是他的豪言壮语。
现代攀登珠峰的人不要命,一般都会把遗书准备好,当时热爱旅游的人也有一股搏命的精神。
年长徐霞客大约20岁的袁宏道在攀登华山时,险些失足丧命,却没有后怕之意,反而吟道:“算来白石清泉死,差胜儿啼女唤时。”
人总有一死,或死于卧榻之上,妻儿在一旁哭哭啼啼,或死于远游途中,长眠在清泉白石之间。袁宏道希望自己是后者。
在徐霞客30 余年的旅游经历中,楚、粤西、黔、滇之游是最为艰苦的。他为这次出游谋划了很多年,一直担心再不出发就年老力衰去不了了。
崇祯十年(1637 年)正月,终于进入湖南境,开启楚地之游时,他已经50岁了。
此行他只携带了基本的生活必需品,除了暖身的衣服和盘缠外,没有准备任何防身的武器。他的远游冠中,藏着母亲生前给他的礼物——一把银簪。母亲在他首次旅行时,将此银簪缝于帽中,以备不测之用。
他随身的考察工具极为简朴,一支笔,一个指南针,却携带着丰富的书籍,都是一些派得上用场的地理资料。
最后,他不得不怀揣朋友们的引荐信,以便在危难的时候向地方官求助,或筹措路费。
和他一同出发的,有两个人。一个是仆人兼导游顾行,另一个是和尚静闻。静闻是要到云南鸡足山朝圣的。徐霞客可能背着一把锸,用他的话说,随时随地可以埋葬他的身躯。
徐霞客在启程之前已做好遇难捐躯的思想准备。在写给大名士陈继儒的信里,他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死在这片“绝域”,做一个“游魂”也愿意。
旅程的艰险,确实配得上他的思想准备:多次遭遇强盗,三次绝粮。一路下来,他练就了贝爷一般的荒野求生能力,可以几天不吃饭。
在湘江的船上,一伙强盗趁着月色来打劫。徐霞客跳江逃生,丧失了随身的财物。静闻死守船中,救出了《徐霞客游记》手稿及同船人的财物,身负重伤。顾行也受了伤。
尽管备受打击,徐霞客没有考虑返程。他的方向不会变。
最终,静闻死在粤西之游的路上。徐霞客带着他的骸骨和刺血写的经书,直奔鸡足山,完成了这位风雨同路人的遗愿。
在云南太保山漫游时,有人要去江苏,问徐霞客要不要帮他带家书回去。
徐霞客犹豫许久,婉言谢绝了。他说:“余念浮沉之身,恐家人已认为无定河边物,若书至家中,知身犹在,又恐身反不在也……”
不过,当晚,他为此失眠,还是写了一封家书。
对他来说,死亡是每天可能邂逅的东西。所以,是死是生,两可,他无从预知自己能否看到明天的太阳。
1639 年,这次万里远游以一场致命的疾病结束。
徐霞客因久涉瘴地,染疾在身,在鸡足山养病,后病重,双脚尽废。1640年,一帮人用滑竿把他抬回了江阴。
1641年,徐霞客溘然长逝。
徐霞客在世的时候,他的朋友圈已经公认他是奇人、“怪咖”。
曾任宰辅的文震孟说:“霞客生平无他事,无他嗜,日遑遑游行天下名山。自五岳之外,若匡庐、罗浮、峨眉、嵾岭,足迹殆遍。真古今第一奇人也。”
当时的文坛领袖钱谦益也说,徐霞客是千古奇人,《徐霞客游记》是千古奇书。
晚明旅游之风那么盛,登山不怕死的也不少,为什么只有徐霞客游成了“奇人”?最根本的原因是,徐霞客跟其他任何一个旅游者都不一样。他无编制,无职业,无功利心。
袁宏道经常在游记里把自己描写成离经叛道的怪杰,但他与徐霞客的距离,至少差了一个王士性。
这三个人,都是晚明著名的旅游达人,但除了晚辈徐霞客,其他两个都有编制。他们的旅游,在当时被称为“宦游”,就是借着外出求官或做官之机,顺便旅游。
徐霞客不一样。他是个字面意义上的“无业游民”,为了旅游而旅游。或者说,他的职业就是旅游,他的人生就是旅游,他为旅游而活。这样的职业旅行家,在传统中国社会是独一无二的。所以,他比其他任何旅游者走得更远,也更专业、更卖命。清朝文人潘耒评价他说:“以性灵游,以躯命游,亘古以来,一人而已。”
徐霞客途穷不忧,行误不悔,多次遇盗,几度绝粮,但仍孜孜不倦去探索大自然的未知领域,瞑则寝树石之间,饥则啖草木之实,不避风雨,不惮虎狼。他摆脱了视游山玩水为陶冶情操之道的传统模式,赋予了旅游更具科学探索与冒险精神的内涵。他征服过的地方,往往是渔人樵夫都很少抵达的荒郊,或是猿猴飞鸟深藏其中的山壑。
他白天旅行探险,晚上伏案写作,有时甚至就着破壁枯树,燃脂拾穗,走笔为记。他以客观严谨的态度,每天忠实记录下当天的行走路线,沿途所见的山川风貌与风土人情,以及他的心得体会。
关键是,他写游记压根儿不是为了发表。写着写着,写成了习惯,或许就把写游记当成了与自己的对话而已。
可以说,他所做的一切,纯粹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求知欲和好奇心,除此之外,他没有什么功利心,也没想过什么实用价值。也正因此,他才不会变得短视,从而使得自己的人生与文字在几个世纪之后仍然散发着理性的光辉。
面对徐霞客这样的“怪咖”,我们几乎无法做出合乎社会规范的评价。不管是晚明的规范,还是现在的规范,似乎都容纳不了这样一个人。
我们现在把徐霞客捧得那么高,其实无非看中了他的游记中体现的科学精神。但这一点,徐霞客本人并不在乎。他的游记流传下来,本身就带有偶然性。
如果他的游记失传了,我们还会如此追捧他吗?我想,肯定不会。
清代纪晓岚评价徐霞客时,显然遇到了类似的困境。他在《四库全书总目》中给予《徐霞客游记》较高的评价,说“其书为山经之别乘,舆记之外篇,可补充地理之学”。但他对徐霞客的人生选择并不赞赏,所以对徐霞客的旅游动机进行了揣测和批评,说徐霞客“耽奇嗜僻,刻意远游”。就是说,徐霞客性情乖僻,惯于标新立异,处心积虑地游走他方并沉溺其中,有沽名钓誉之嫌。
搁在今天,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你的行为超出了我的想象,所以是可疑的。
徐霞客觉得自己的活法很有意义。对不起,我们都觉得没意义,就没意义。
总有一些超越世俗的无意义的事情,总有一种纯粹的内心需求,孤悬着,没人理解。哪怕极少数人走出暗室,看到了阳光,大多数人也不会认为阳光下就比暗室里温暖。
因为,他们已经逾越标准答案的范畴,相当于自行答题。人生的标准化是从标准答案开始的。你应该活成什么样子,什么时候应该干什么事,这些都有标准答案。每个人都要对照标准答案作答。
徐霞客,偏题了,只能被归入“千古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