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鸦仔

2023-02-19 11:32:16孔含瑞书
牡丹 2023年13期
关键词:黑子花椒婆婆

孔含瑞书

阳光刺眼,我愣愣地盯着地板砖缝里的污渍。他死了,他怎么能死了呢。我听见周围有人喊我的名字,于是混沌沌地走过去。白纸黑字赫然印着“死者”,后面跟着他的名字。我在他名字下面签下我的名字,周冲,写下的那刻顿觉陌生,已经有十几年没人叫我这个名字了。

今早一醒脑袋就嗡嗡的,耳朵里像进了水,外界的声音隔了层水膜。我晃晃脑袋,走出冷库似的殡仪馆,阳光落在手臂上暖洋洋的。我在对面小馆吃了份抄手,然后做梦似的回了家,躺在硬邦邦的钢板床上。屋里有股老旧腐朽的味道,这味道我很熟悉,于是身体立刻变得沉重,很安心地睡了,意识沦陷前我在想,他是不是在这张床上死的。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我梦到婆婆把蒸笼掀开,桂花糕整整齐齐码着,热气呼呼向外冒,桂花和谷物的香气混合其中,婆婆将手伸入笼中拿出一个,掰下一小块用嘴吹着,我着急着用手在空中乱扒拉,婆婆唬我连声说烫,我很奇怪这么烫婆婆是怎么直接从蒸笼里拿出来的。后来我拉着婆婆的手就懂了,婆婆的手干巴巴的,全是厚茧,粗糙起皮。她一生经历的苦难在她身上结茧,去阻挡、对抗苦痛。收音机里噪声混乱,婆婆把天线拉长又缩短,再拉长,终于响起咿咿呀呀的戏腔,婆婆很高兴抱着我说“小冲长大去唱唱,小冲长大去唱唱……”接着屋里突然渗出了黄水,慢慢没过脚踝。周国海脸上横着水珠,雨衣被几块胶布粘贴着,有一片就要掉落下来,他把门哐的一声砸上,和往常一样。我看着他的眼睛,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房间四处逃窜,而他只是跨了几个大步就晃到我面前,他的雨衣如同一双黑压压的残缺翅膀。他拎起我的后脖颈把我往墙上撞。那个放着绣花坐垫的竹椅上没有婆婆的身影,一条花蛇盘踞着在那里摇摆,收音机又掉线了,陷入一段嘈杂、混乱的噪音之中。我的世界在旋转。慢慢的一切安静下来,周围茫茫一片模糊着,婆婆爬上很高的梯子摘树上的果。她从树上摔了下来,一只手还向上伸着。知了声很吵。我抬起头,天很蓝云很纯净,原来是夏天。我看见五岁的自己蹲在地上玩儿土,好像很快乐的样子,我走过去低声说,眉鸦仔,你真是个白痴。

我小时候原本是个很执拗的好学生,写作业每个字都要一笔一画写工整,有一点不好看就要拿橡皮擦掉重写。有天他抱着酒瓶卧在沙发嚷嚷着让我去给他买烟,我正在写一篇作文,题目是《秋的颜色》,秋的左边写的过于大了,于是擦掉;右边点又写歪了,再擦。于此同时他买烟的命令像一块儿向我逼近的炭火不断灼烧着我的后背,但我看着那个奇怪的秋字,势必要把这一个字写好,手中橡皮飞速摩擦,背后的炭火直烧到我心里。突然,一巴掌落在我脸上,他揪起我的耳朵怒吼着,你聋了?我颤抖着从嘴里掉出一句,“我写完这个字就去……”他抓起我的作业本从中间撕开、叠放在一起再撕开,把我的黄色护眼作业纸扔到我身上,连同上面红色的“优秀”印章。我厉声尖叫起来,他的脸色瞬间更可怖了几分,一只手掐住我的脖子,一只手把我的脸朝桌子上拍。温热的红色液体流在我的衣服和裤子上,我止不住地咳嗽,有什么东西被一团血包着喷在地上。一颗牙。我门牙左边的一颗虎牙。后来我再也不写作业了,与此同时我多了一个新名字——没牙仔。这是西院的那几个坏家伙给我起的,他们成绩很差,一直瞧不起我这个第一名,但没过多久我就从第一排坐到了最后一排——也就是他们旁边。

从此我的笔冒都不见了,笔芯常常是断的、下课上个厕所的功夫墨水就洒了一书包、桌屉里总能摸到鼻涕纸之类的垃圾,他们对此乐此不疲。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沉迷于早上打一盆水洗脸的时候,一头扎进水里,世界就变得纯净。透明的水珠凝在银色的盆壁,像是山凝在海上。我好像就是从那时学会了怎样把自己与周围的一切隔绝起来,就像你闭上眼睛扎入盆中、潜入水下,所有声音都闷闷的,然后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四肢变得很柔软,身体受水波阻力行动不得不慢了下来。水中很宁静,所有的人都无比渺小,包括我、他、和那帮坏孩子。

那个星期三阳光很好,我走进教室时他们和平时一样满脸戏谑地看着我,然后有一只手伸出来,把我脖子里的佛像拽了出来。那个佛像是婆婆下葬前我从她身上顺下来的,红绳颜色很暗了,编织衔接处也有些发毛,但上面有婆婆的气味。那个味道非常奇怪,像是混合了肥皂、塑料水管和草药,有种莫名的安抚感。我把那根红绳换下来放到了一个密封袋里,那是婆婆唯一的气息。佛像我随便串了根绳一直带在脖子上。那只手扯着佛像向下拽,那根粗糙的绳子磨着我的后脖颈。我一拳打在对面人肚子上,很快我们扭打在一起。

我又进入了水下,周围很安静,只有我粗重的呼吸,不远处有一座火山在爆发,火花无声、缓慢地掉落在水里,我前所未有地愤怒。一声尖锐的吼叫震碎了我的水膜,班主任站在门口,惊恐又错愕地看着我,有一秒我非常难过,我想起刚开始成绩下滑时他把我叫到办公室,给了我一个通红的苹果说他相信我可以重回巅峰。我骑坐在那个人身上,他脸上血迹斑驳,很痛苦地闭着眼睛。我指尖发凉,好像看见了周国海拳头下的我自己。我僵着身子站起来,那个人还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周围人窸窸窣窣地小声说话,他们嘴里蹦出的“死”这个字眼像根针从天灵盖扎到我的脚底板。班主任走过来,地上躺着的人终于动了,很艰难地用胳膊肘撑起身子,旁边人连忙把他架了起来,他软趴趴地甩了两下胳膊想把左右两个人体支架甩开,但没有成功,他咧嘴冲老师摆摆手,他说,我没事。

这件事之后他们没再找过我的麻烦,似乎还把我圈入了他们的帮派里。和我打架的那个人叫黑子,放学会拉我和他们打球。我觉得这些人很奇怪,但少去一些麻烦对我当然是好事,而且有时候,我确实感到了快乐。快乐是一种冲击力很强的情绪,它出现的时间总是很短暂,快乐过后我总是很无措,我需要用那种空白和无措。我还是喜欢在水里的时光,我被柔软的水波包围,水里很宁静,我很自由。

我凭运气和勉强说得过去的学习基础考上了一所高中。黑子放弃了中考,跟着我们街上的锁匠学手艺。那个锁匠总骑着辆三轮车,里面挂着密密麻麻的钥匙,在风里叮铃咣当地响。一个暑假过去,他晒得更黑了,额头在阳光下发亮。放学时远远地就能看见三轮车前亮着的昏黄灯泡,有时碰上黑子,他会把手举到太阳穴晃两下给我打招呼。他的动作钝钝的,不如从前灵巧,面色中的嚣张跋扈削平了,显出些憨厚。再后来他会刻意回避我的目光,或者在我接近三轮车时僵硬地转过身去,手里慌忙扯出一把钥匙,好像很忙碌似的,于是我便也装作不认识他的样子。

我的同桌是个很奇怪的女孩。她家里是做海鲜生意的,档口在海鲜市场门口。市场有两层,被一个蓝色的大棚罩着,白天也看不见一点太阳,漆黑的水泥地总是漫着一层浑浊的水。开学第一天我就认出了她。那天我走在街上,看见路上有一滩水,在漆黑的马路上蜿蜒流淌,有几条很大的鱼,从捆着宽大黄色胶带的白箱子里跳了出来。那条鱼向前摆动着身体,在仅有的那滩水上。后面有汽车就要过来了,它不知道,仍然向前扭动着。前面没有水,后面还有车,你在挣扎什么呢。

它张着嘴,向太阳。

树影在摇晃,路上人来车往,周围所有目光聚集在那个粉色围裙上,她带着橡胶手套弯腰把鱼扔回泡沫箱。太阳刺眼,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有一瞬时间变得沉重而缓慢,我恍惚觉得那一刻鱼、那个粉色围裙和我都置身于水下。她身上总有一股奇怪的花椒味,大家都叫她花椒妹。我们一样的沉默,两个月过去我们的对话不超过十句。这也让我们不得不形成一种默契:上午第二节课我会出去接水、上厕所,她会提前把椅子向前挪给我让路;她眼睛近视却没有配眼镜,上课我记完笔记会放的离她近些。她总是买一罐子糖,在晚自习时剥开糖纸吃掉,那种玻璃糖纸在光下会折射五彩斑斓的影子,很漂亮。偶尔我的桌子上也会出现几颗,我把糖纸铺平偷偷夹在书里。除此之外我们互不干扰。不过我总觉得,她也是在水下的人,有时我在水中好像能看到她的背影。

我十七岁,周国海依旧在找饭店打临时工,挣的钱全拿来买酒,然后在喝醉之后打我;每天指着我们老房子上的“拆”字梦想着有天得到一笔巨款,好像那笔血红的油漆是他的一枚勋章。那天我走出校门看见他一手扶着旁边的树在对面的马路站着,身体小幅度地晃动,我知道他又喝醉了。我一边加快脚步祈祷他看不见我,一边盯着他的身影恍惚,他好像变矮了,像一件缩水的毛衣,瘦巴巴的。突然他向我这边看了过来,那一刻我才明白,即使他的眼睛失去了往日的明亮和锋利,依旧让我无比恐惧。他骂骂咧咧向我走过来。突然有人叫住我“眉鸦仔!”是花椒妹,“李老师让你去他办公室。”我们一起走到学校大厅时身后传来一阵熙攘,“别回头,他被保安拦住了。”我一惊,她拉着我跑到拐角处。她双手扶着膝盖喘气,她说我实在有点傻气,打不过就应该跑。她说话时脸颊旁的雀斑好像在跳舞。

我突然很想问问她水下的事,她到底是否也在蓝色的、静谧的水中呢。花椒妹突然很郑重地看着我,说她爸爸也会打她,打的特别狠,不过他现在跑了,她妈妈不想让她上学,想攒着学费给她弟弟。我第一次听她说这么多话,一时愣在那里,她似乎也被自己刚刚的话吓着了。过两秒她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我恨他们,所以我要逃走。”她眼里没有一丝波澜,好像这句话她说了无数遍。有簇火从脚下一直烧到了头顶,我不由自主地说了句,我也要逃走。

花椒妹成绩很好,一直名列前茅,在她的帮助下我也进了年级前五十。眼下有另一件事另我焦灼万分——婆婆生前给人缝衣服做工攒了一笔钱,装在一个木盒子里放在衣柜最上面。在她最后的两年光阴常常和我提起,说是要供我上学。前一周那笔钱不知怎么被周国海发现了,只剩个空木盒在我怀里发出淡淡的檀木香,我冲上去质问周国海钱去了哪儿,我拎着他的领子几乎把他掂起,他眼中竟闪过一丝慌乱,嗫嚅着说打牌输光了。我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才发觉有丝丝缕缕的雨落下,没一会儿就成了倾盆大雨,路边的积水涨了起来,车灯在黑夜里把雨丝照的清晰。我浑身湿透了,低头跑到路边的屋檐下躲雨。门店老板把门打开,招呼门口的三四个人进来躲雨,我们连声道谢。这是一间彩票店,空间很小,户型窄长,墙上密密麻麻贴满了各种数据,老板坐在玻璃柜前看书,嘴里叼着烟。雨滴顺着门窗蔓延,屋内烟雾缭绕,和我一起进来躲雨的人纷纷买了彩票,我从兜里掏出五块钱,也买了一张算是避雨的答谢。雨停了,开奖时间却没到,我起身准备离开却被老板叫住,他的眼镜滑落在鼻尖,低着头抬起眼珠,让我再等一等。我百无聊赖地盯着他发黄的条纹衬衫发呆,瞥见他手里的书封皮写着《易经》。

我中了五百元。

晴光大好,天蓝得像海。我推开门,风铃铛铛响——上次躲雨倒没注意到门口还挂了风铃。老板抬眼看我,叼着烟含糊不清招呼我,“来了。”好像我们很相熟的样子。

我把钱拿出来,分成三部分。先拿了五十买刮刮乐,中了十块;又拿一张五块,没有中钱。我攥着几张钱在彩票店来回踱步,上次中的五百当饭钱花了三个月,现在只剩婆婆留下的两百元了,下一学年就要到了,如果交不上学费我只能退学了。眼下似乎只有一条路可走,我把两百元给了老板。一分没中。我拿着十块在路边买了一份抄手,混着眼泪一起咽了下去。我的学生生涯就要结束了。

花椒妹知道后气得雀斑又跳起舞,她说我不争气,然后给了我一笔钱,是她平日帮着家里做生意,又额外打工攒下的。她强调这是借给我的钱,要我也去兼职打工慢慢还。

我再次遇到黑子是在超市一楼拐角的手表专柜前,他的黑色西装没有一丝褶皱,衬衫领口微微敞开,整个人显得很笔挺。他看见我愣了两秒,然后很自然地笑着点点头。锁匠去世了,他手艺学的也不精湛,就来专柜应聘。他的变化让我惊讶,黑子咧咧嘴笑了,说他办了假的毕业证,租了一身西装来面试,一下就被老板看中了。这是个名牌手表专柜,是我们市唯一一家代理商,老板并不常来,几个店员轮班。我告诉他最近的事,他立马说可以来做手表销售,轮晚上的班就好。我很顺利地进入了专柜店,我能通过顾客的着装和表情准确知道他的目的和预算,没多久有了几个很信任我的顾客。我的话变多了,写的字变少了;吃的多了,思考的少了。那些表价值不菲,一只的价格抵得上我两个月工资,有个念头在我心里萦绕不去。我搜集了市场上的许多高仿表,比对了一家仿的最好的,进了一批货在家里。顾客在专柜挑好款式,包装时我再调换,然后把真的在网上售卖出去。如此几个月,我赚得盆满钵满。我很少再去学校了。有时我看到花椒妹埋头苦写的样子就觉得她很傻,她只知道我在买表,并不知情我的赚钱秘方,但她还是忧心忡忡,后来我逃课愈加严重,她就不再搭理我,专心埋头苦读。就快高考了。

事情还是败露了,其实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所以总想着这一单成了我就辞职,再收到一单的费用后又想着下一单,如此往复,直到那天我的顾客拿着前两天刚买的表摔在我面前。我的老板赔了钱,报警把我抓了起来。那天黑子低着头站在一旁,没有看我一眼,后来我常常在想这件事是否与他有关。当时我倒卖的钱差不多有七万,那年又刚好过了十八,毫无疑问地进了监狱。花椒妹来看过我一次,那时我每天面对一群黑秃秃的寸头,她穿着一件浅蓝的针织短袖,头发在阳光里金灿灿的,好明媚。我忍不住哭了,她面色平静,丢下几个笔记本转身就走了。笔记本上分别写着“数学”“英语”“物理”,里面字迹工整,有许多圈画的痕迹,纸张都被翻得薄了许多。她走了我才意识到那会儿是七月中旬,录取通知书下达的时候。在监狱我经常望着那一小块天发呆,很蓝很纯净,像是水中。我从此丧失了回到水里的能力。我也很少做梦,日子一天天地重复。出来后我去了临省开了一家钟表铺,我对表的构造和质量已经很熟悉了。

我没有再回过那个镇,直到周国海死在家里,几天后有人发现了他,几经周转联系上我。我说不上来什么感受,他是我最恨又最怕的人,是我多年的噩梦,可是他死了,我的心却空了一块。

我在镇上住了几天,听说花椒妹当年考了全市前几名,现在是一名律师。第二天一早我就碰见了她,她的雀斑依旧跳舞,眼神和十年前一样平静又坚定。那股奇怪的花椒味消失了,只剩洗衣液沐浴在阳光中留下的清香。她要定居上海了,是回来办手续的。这么多年我们都没有回来过,偏偏在这会儿又在这里遇见。

往日种种如过眼云烟模糊散去,我对花椒妹说,“如果当初我能像你一样有家里供着读书,现在可能就是另一番景象了。”花椒妹看了我一眼,“我原本是没钱读高中的,但学校看我中考成绩高却没上学就打来电话,答应不收我学费我才去的。我家里从来都不愿意给我花一分钱,全留着给我弟了。”

她挥挥手很利落地转身走了,背影看起来和这个小镇格格不入。

我突然想起来花椒妹其实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她叫陆漫之。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却还是眉鸦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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