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熏火燎爆米花

2023-02-19 21:36王纪金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3年2期
关键词:米袋小叔担子

王纪金

奉新人称打爆米花为“打爆火哩”,可见爆米花的烟火气有多么浓厚。

过年时,冻米糖是奉新人必备的年货之一,奉新人多用爆米花来做冻米糖,因此,年前的村子里总会响起“砰,砰”打爆米花的声音,而且要持续好几天。我喜欢看母亲做冻米糖。母亲在大锅里将麦芽糖熬成糖稀,再将爆米花倒进去搅拌翻炒;待糖稀将爆米花黏结成团,母亲将它们铲入木制的模具中,用滚筒压紧实;母亲拿菜刀将之切成长条,最后切成薄片,冻米糖就做成了。

我父亲以前就是打爆米花的师傅,技术含量不高,很费力气。后来奶奶生了小叔不久便去世,幾年后,爷爷双腿残疾,丧失了劳动能力,那年,父亲只有十五岁。四个儿女中,父亲是老大,为了撑起家,父亲和大叔都辍学外出打爆米花赚钱,姑姑在家照顾爷爷和小叔。过了几年,大叔跟了一位师傅学做“牛伢人”(牛贩子),父亲就独自去打爆米花,这一打就是三十多年。打爆米花的父亲喜欢上了一个词,叫“烟熏火燎”,遇到不如意的事情,他就要说这个词,比如某人生意惨淡,他会说“他的生意做得真个是烟熏火燎”;比如他对我谈起以前的生活窘境,就经常说“以前的我活得真个是烟熏火燎”。

我们村子里外出打爆米花的汉子比较多,有十多个。打爆米花,是贫穷年代里男人的一种谋生手段。

父亲一直在奉新的山区乡镇澡下打爆米花,三十多年来,他走遍了澡下的每一个村庄,也结识了许多朋友。他平日不回家,吃住都在朋友家。朋友们很喜欢父亲,因为父亲脸上经常挂着笑,喜欢和人开玩笑。朋友们都了解父亲的身世,觉得父亲很乐观。父亲深深懂得“出外靠朋友”的道理,因此,当有外地人来到我们村子做小生意时,父亲总会热情地招待他们吃住。父亲总是对我说,外出做点小本生意的人,生活肯定是烟熏火燎的,不容易。

我参加工作后的第三年(1998 年),父亲就再没有出去打爆米花了,那年他48岁,快到天命之年。儿女中,我是老大,下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弟弟妹妹都早早辍学外出打工,而我还在读大学。读大学的费用不是小数目,我这个老大当得“不称职”啊!父亲也是熬到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生活稳定之后,才卸下了肩头沉重的担子。父亲开玩笑地对我说:“这下好了,我也不用再去打爆米花了,总不能一辈子烟熏火燎的吧?”

大学期间的寒假里,我跟随父亲去打过几次爆米花,对父亲从事的这门行当的辛酸有些了解。每天凌晨五点,父亲就把我叫醒,我们匆匆洗漱过后就出发到另一个村庄。父亲挑着担子,趁着熹微晨光走在前。担子很重,有七八十斤,一边是爆米机,一边是鼓风箱和爆米桶。山区村子之间都是田埂路,只能挑着担子前往。我个子不高,力气不大,无法替父亲分担,只能跟在后面走着。看着父亲的背影,我的心有点痛。如果村子大,我们可以在这里打一整天的爆米花;如果村子不大,我们一天就要赶好几个村子。父亲在每个村子里都有朋友,他总是将担子放在朋友家门口。山里人淳朴热情,见父亲来了,连忙做早饭给我们吃。我摆放爆米机,父亲就到村子里吆喝起来:“打爆火哩哟!打爆火哩哟!”

村民们这时也已起床了,而睡梦中的小孩子大多是被父亲的吆喝声叫醒的,或者说是被爆米花馋醒的。当我和父亲吃过早饭从朋友家里出来的时候,孩子们已经端着米簸箕,拿着一小捆劈柴,在爆米机前排好了队,大家叽叽喳喳说笑着,好不热闹。父亲坐下,生好炉火,从孩子手中取过米,倒入爆米机中,洒入几粒糖精后将机头封严实。父亲忙活起来,他一手摇风箱,一手摇爆米机,炉中的火旺旺烧着,一柱柱青烟窜向天空。爆米机的摇柄处有个压力表,父亲一边摇一边看压力表。几分钟后,估摸爆米花已熟,父亲将爆米机头部伸进爆米桶内。爆米桶是用橡胶做的,很结实,桶上有一个小洞,是专门用来插爆米机头犄角的;桶的后面连着一条长长的布袋,用来装爆米花。犄角插入爆米桶小洞后,父亲拿一根空心铁棍套住犄角,然后抬脚用力往爆米机上一蹬,“砰”的一声响起,爆米机头开了,爆米袋迅疾鼓了起来,爆米花被巨大的压力瞬间冲到了爆米袋底部。几乎是同时,一大团白而浓的烟雾弥漫开来,将父亲包裹起来,那时刻真有一种“雾失楼台”的感觉。我的工作是解开爆米袋尾部的结,将爆米花倒进孩子的簸箕里。拿到爆米花的孩子立刻抓起一大把塞进嘴里,咀嚼起来,露出满足的神情。当然,他没有忘记付钱,两斤米打一锅,每锅一毛钱。

几锅打下来,父亲便大汗淋漓,身上的夹袄脱下了,仅穿的一件运动衫也湿透了。我给父亲端来一瓢冷水,他一口就咕咚喝完了。父亲说冬天打爆米花还好,夏天一直在火边烤,实在是受不了。因为体内火气太大,父亲经常牙龈肿痛,他也不吃药,只是口含冷水来缓解疼痛,父亲笑着说:“这烟熏火燎的,不痛才怪,吃药也要四五天才能好,还是冷水管用!”我深深懂得,父亲赚的每一毛钱每一分钱,都是烟熏火燎的,都凝结着他的汗水与苦痛。

打爆米花是父亲的副业,父亲的主业还是种田,家里有十几亩田哩。每次回到家里,父亲就要赶到田间忙碌,他很怕外出打爆米花的这些天,把庄稼耽误了。忙碌的父亲,烟熏火燎的父亲,一年中几乎没有什么闲暇的日子。

父亲靠着种田与打爆米花,成了家,养大了四个儿女。还与大叔一道,办了爷爷的丧事,嫁了姑姑,培养小叔读完高中,并帮小叔成了家。记得我读初中的时候,小叔正在读高三,父亲外出打爆米花回到家中,瞒着母亲,将一罐麦乳精放到我书包里,叫我偷偷送给小叔,后来从小叔口中得知,父亲经常瞒着母亲去学校给他送零花钱。

而今天,不再打爆米花的父亲,经受住了生活的火烤与高压,特别像一颗烟熏火燎之后的爆米花,本色从未改变,洁白无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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