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王国”出中原
如果论险峻秀美或“养眼”度,中岳嵩山至少在著名的“五岳”中排不到前面去。独拔头筹的是它在东亚大陆上卓越的地理位置,以及由此带来的悠久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
在中国地形图上,除了高耸的青藏高原外,巨大的中国版图基本上是由西北的棕黄(第二阶梯)和东南的青绿(第三阶梯)两大板块组成的。值得注意的是,五岳居然平均分布于两大板块:北岳恒山和西岳华山位于棕黄板块,东岳泰山和南岳衡山位于青绿板块,而中岳嵩山,正处于两大板块的交界处。
在黄河即将冲出黄土高原的地方,嵩山像一座灯塔,引导着她奔向广袤的华北大平原。以1500余米高的嵩山主峰为中心,其北的太行山、王屋山,其西北的中条山、崤山,其西的熊耳山,其西南的伏牛山等2000米左右的诸山脉,围起了一个坐西北朝东南的小座椅,东边则是河道与若干大泽形成的断续的隔离带,形成了一个“地理王国”。
从地理大势上看,这把座椅绝不封闭。太行、王屋雄峙黄河北岸,伏牛分割淮河与长江水系。其间各山脉之间,中国古代四渎中的河、济、淮三水及其支流呈放射状外流。这些河流及其支流组成了密集的水路系统,连通中原腹地内部及周边区域,形成交通枢纽。
向南。由中原腹地南下至南阳盆地,即可到达汉水的支流白河进入长江水系。由颍河、汝河入淮河向下,则很容易地进入长江下游;由白河入汉水向下,则可顺利抵达长江中游。
向北。黄河以北,有沿太行山脉东侧连接燕山南北一带的通道、沿其西侧的晋中盆地连接鄂尔多斯和内蒙古中南部的通道。中原腹地恰好位于这两大通道的南端,是两者的交汇之地。
向东向西。中原腹地也正位于以西的关中平原和以东的海岱地区之间,是与东西双方保持紧密的交通联系的重要孔道。
向东由黄河、古济水、淮河可达黄河下游;向西由黄河、涧河河谷過三门峡、函谷关可达关中甚至更西的地区。
同时,与南方水系相关联的生态环境,和以黄土地带所代表的黄河水系的生态环境,也在嵩山南北一带相交错。丰厚肥沃的黄土、暖温带半湿润半干旱气候,造就了适应旱作农业甚至多种经济的温床。“座椅”内,不同水系间的分水岭多为低山,河流谷地与山间盆地相连,便于交通。古文化遗址就往往分布在河畔的黄土塬或河流阶地上,它们既相对独立,又多有交流。
这就是中原腹地。
人们常形容整个中国版图是一把坐西北朝东南的大座椅,座椅内山地高原和平原丘陵区的交界处,又形成了中原腹地这把小座椅。这样的生态环境边缘地带,也正是文化板块的碰撞交汇处。高度发达的文明,往往就是这种碰撞交汇的结晶。
最早的“中国”也就诞生在这里。
大洪水,传说还是史实
说到禹都阳城,相关的还有大禹治水,大家都知道它与夏王朝的建立有关。自先秦至上个世纪之前,历代都把大禹治水视为历史上真实发生的重大事件。现代学者则多视之为神话传说。中国的大禹治水与西方的诺亚方舟,是世界上最著名的两个大洪水传说。无论如何,这是一个探索中国文明史所不能回避的问题。
在当代,除了文献学、考古学之外,人们开始从古气候学、地理学、地质学、环境考古甚至天文学等多个角度,多学科整合探讨这一问题。地球科学和环境考古研究表明,距今约4200~4000年,北半球普遍发生了一次气候突变事件。而距今4000年前后世界许多地区的古代文明发展进程也发生了巨变。(〔美〕斯塔夫里阿诺斯著,吴象婴、梁赤民译:《全球通史:从史前史到21世纪》第7版修订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一般认为,大禹治水也应是这一气候事件导致的历史事件中的一环。有学者认为距今4000年前后的九星地心会聚,引发了包括洪水在内的自然灾害,由此导致了黄河南北改道,改道又加剧了洪水泛滥。大禹治水就是在这样的地理背景下展开的。(王清:《大禹治水的地理背景》,《中原文物》1999年第1期)
“洪泉极深,何以填之?地方九则,何以坟之?河海应龙,何尽何历?鲧何所营,禹何所成?”从战国时屈原的《天问》开始,人们就质疑以当时的知识水平和物质条件,是否真的能治理好洪水灾害。根据文献记载,鲧采用“堙障”“壅防”法,即修筑堤坝围堵洪水,而大禹成功治理洪水的关键是采取“疏”“导”的方法。但众所周知,黄河每年泥沙沉积的体量如此巨大,所造成的洪水灾害即便是现代科学技术手段也很难控制。无论是鲧的“堙障”还是禹的“疏”“导”方法都不可能治理好洪水,因而有理由怀疑大禹治水的真实性。
环境考古学者最新的解释是,大禹之所以能够治水成功,可能主要得益于距今4000年以后的气候好转而并非人力之所为。一旦气候好转,气候带北移,季风降雨正常化,植被恢复,洪灾灾害自然随着气候的好转而好转。但限于当时的知识水平,先民们可能并不知道气候突变与洪水灾害之间的关系,他们将水患的平复归功于领导他们治水的大禹,自然比较合情合理。这可能就是鲧、禹治水传说背后的真实故事。(吴文祥、葛全胜:《夏朝前夕洪水发生的可能性及大禹治水真相》,《第四纪研究》第25卷第6期,2005年)专家们认为他们的研究结果较好地解释了多数学者相信史前洪水的发生,却怀疑大禹能否治水成功之间的矛盾。
这个历史故事真的已被说“圆”了吗?大洪水事件可能是真实的,但又不能被很好地证实,这应是当代大部分学者的认识。由于受测年技术条件和气候重建上时间分辨率的限制,相关论证的说服力都嫌不足。考古年代学的局限性前面我们已谈了不少。距今4000年的未经树轮校正的碳素测年数据如经树轮校正,其年代可早至距今4400年以前,以前认为属距今4000年的遗存年代现在改订为距今3800年,那它对应的还是文献中的大禹治水、天文学上“夏初”那次九星会聚以及地理学上“夏初”那个阶段的黄河改道吗?对洪水遗迹的寻找,对洪水气候背景的重建等,恐怕都还任重而道远。
大禹在哪儿治水?
“夏代”早期城邑集中于丘陵台地为主的中原腹地,大洪水的发生和大禹治水也在这一带吗?大部分学者是这么认为的。相传洛阳龙门石窟所在的伊阙,就是大禹凿通的。或言大禹所凿龙门,在陕西韩城和山西河津之间。
考古学家也不肯放弃类似的推测:“(登封王城岗)城壕底部大体接近水平的设计和开挖,增加了人们对历史上夏禹治水的可信度”,“如果王城岗龙山文化晚期大城真的与禹都阳城有关,历史上大禹治水的传说将更为可信”。(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登封王城岗考古发现与研究(2002~2005)》,大象出版社,2007年)
但著名古史学家徐旭生早已指出:“如果详细考察我国的地形,各代河患的沿革,以及我中华民族发展的阶段,就可以明白洪水发生及大禹施工的地域,主要的是兖州。豫州的东部及徐州的一部分也可能有些小施工。此外,北方的冀州,西方的雍、梁,中央豫州及南方荆州的西部,山岳绵亘,高原错互,全不会有洪水?”“兖州当今日山东西部及河北东部的大平原,豫、徐平原当今日河南东部、山东南部及江苏、安徽的淮北部分。换句话说,洪水所指主要是黄河下游及它的流域。淮水流域的一部分也可能包括在内,此外全无关系”。(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科学出版社,1985年)
他注意到《禹贡》中关于洪水的记述,在“总冒和总结中没有,各州条下全没有,只有兖州下有这几句话,这不是已经可以证明洪水只在兖州境内发生吗?”
其中的一句是“桑土既蚕,是降丘宅土”,说的是洪水平治后,原来宜桑的土地又可以养蚕,人民从高地下来,住到平地。考古学家注意到这一带有许多高出平地数米的堌堆遗址,与一马平川的自然地貌很不协调。经调查发掘究明其并非自然形成,而是先民在同水患的斗争中选地势稍高处靠人力堆筑而成,此即所谓“丘”。(邵望平:《〈禹贡〉九州风土考古学丛考》,《九州学刊》(香港)第2卷第2期,1988年)
环境考古学家则指出,与黄淮平原形成对比的是,中原腹地的豫西晋南地区“山前黄土台地分布广泛,台地面宽阔倾斜,河流下切较深。当异常洪水来临时,上涨的洪水一般只能淹没台地的前缘或在台地上形成决口扇和漫洪河道,冲毁部分遗址,给史前人类的生存环境造成一定的威胁。但这里特定的地貌条件给先民们保留了较大的迂回空间,人们可以通过就地后退选择新的栖息地,从而使文化得以延续”。(夏正楷、杨晓燕:《我国北方4kaB.P.前后异常洪水事件的初步研究》《,第四纪研究》第23卷第6期,2003年)
鉴于此,历史学家沈长云教授主张夏族的中心区域在古河水和济水之间,而禹都阳城应在河南濮阳。“质言之,禹所率领的夏后氏及其他夏族所居住的地域,必当在易于受到洪水侵袭的范围之内,他们之治水,不过是为了保护自身的利益而已。因而那些远在洪水发生地域之外的地方,自不应是我们考虑的‘禹都或禹所居处的范畴。”所以嵩山脚下的丘陵地区“不仅是禹都,夏族及夏王朝兴起的地方,都不会是在这里”。(沈长云、张渭莲:《中国古代国家起源与形成研究》,人民出版社,2009年)这一观点虽非主流,却是值得重视的。
大邑瓦店的气派
最新的考古收获表明,瓦店遗址所在的两个台地都有环壕连接颍河形成封闭的空间,面积分别在40万、50万平方米,(前者年代已确认;后者不晚于汉代,待察)整个遗址的总面积超过100万平方米。
瓦店遗址的文化内涵也颇令人瞩目。遗址西北台地有由数条围沟组成的回字形大型夯土建筑,每边约30米,建筑基址或沟内发现了数具用于奠基或祭祀的身首分离的人牲遗骸和动物骨骼。另有长方形和圆形夯土建筑,建筑基址的铺垫层中也发现了人头骨。发掘者推测应是与祭祀活动有关的遗迹。东南台地灰坑和一般房基较多,出土了大量器物,两个台地可能存在着功能上的差别。
聚落中已用牛和羊的肩胛骨作为占卜用器,长大的卜骨上有不规则的烧灼痕。骨卜的习俗源于公元前3000多年前的西北地区,龙山时代分布于长城地带和华北地区,在其后的商代达于极盛,成为早期王朝的重要特质之一。中原龙山时代的中心聚落中出土卜骨的意义,由此可见一斑。
遗址还出土有以觚、壶、杯、盉、鬶为代表的精制磨光黑陶、蛋壳陶和白陶酒器,一般认为应属贵族用礼器。形制相近、大小不同的一组磨光黑灰陶觚形器,被称为“列觚”,学者们认为可能是测定容积的量器。(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登封王城岗考古发现与研究(2002~2005)》,大象出版社,2007年)遗址上出土的玉器则有铲、璧和鸟形器等。玉鸟形器与长江中游石家河文化流行的“鹰首玉笄”相類,二者间应有交流关系。已发现的玉料中也有非本地出产者,或系由外地输入。
从年代学研究成果看,王城岗和瓦店两个聚落的兴盛期大体一致,已如前述。总体上看,瓦店遗址的“级别”似乎不在王城岗之下,至少二者在社会集团中是同一个重量级的,其相互对峙的可能性也不能排除。
禹州也是一处盛产关于夏传说的地方。尽管把“禹都阳翟”、禹之子“夏启有钧台之享”落实到禹州一带的说法,最早见于2000多年之后的东汉时期,但仍不妨碍人们把瓦店遗址与“禹都阳翟”等联系起来的历史复原热情。只是禹从王城岗的“阳城”迁到了30多公里外的瓦店“阳翟”,真正建立起夏王朝的启也还在这一带盘桓,嵩山周围又是烽烟四起这么一个状况,已为考古发现所揭示。“各聚落群之间的相对独立性和相互抗衡性,以及各种迹象所体现出的暴力冲突现象的存在,似乎表明当时的嵩山南北尚没有形成一个统一的政治秩序,以规范和协调各部族之间的行为”。(王立新:《从嵩山南北的文化整合看夏王朝的出现》,《二里头遗址与二里头文化研究》,科学出版社,2006年)
这也正是我们认为王朝诞生传说地并无王朝气象的缘由之所在。
“贵族社区”平粮台
在所有已发现的方形城址中,淮阳平粮台是最规整的一个。这里距嵩山主峰已有200公里之遥,地势降至海拔40米左右。淮河支流颍河平原一马平川,斜向东南,城址就坐落在颍河北的一处低丘上。这样的地形有助于最大限度地按既定设想进行平面设计。
城址呈正方形,长宽各185米,方向接近正南北,城外有护城河。小城并不大,城内面积仅3万多平方米,墙宽10余米,残高还有3米多,保存状况相当不错。(河南省文物研究所、周口地区文化局文物科:《河南淮阳平粮台龙山文化城址试掘简报》,《文物》1983年第3期)如此方正讲究的城址在中国古代早期实在不多见。
更有意思的是南北城墙的中段各设有城门一座,两门的连接线基本上纵向中分城址,已颇有中轴线的味道。南、北门均较窄,南门门道宽仅1.7米,两侧有用土坯垒砌的门卫房,平时应有卫兵把守。高墙深垒,门禁森严,表明这是一处重要的场所。南门中间的路土下铺设有陶排水管道。这应该是迄今所知中国最早的公共排水设施。
城内发现10余所建筑,大多是用土坯垒砌的长方形连间式排房,其方向也基本上是正东西向。有的还建于夯土台基上,房内或有回廊,建筑形式显然不同于一般民居。与当时占主流的半地穴式房屋相比,这样的建筑已相当壮观。考虑到这些房屋多集中分布于城址东南部而非中心,且建筑得十分讲究,估计城中也许还有更高规格的建筑。(严文明:《龙山时代城址的初步研究》,《中国考古学与历史学之整合研究》,“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97年)城内还发现有陶窑,出土过铜炼渣以及埋葬有牛的祭祀遗迹,反映了一种层级较高的聚落生活。
鉴于此,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罗泰(LotharvonFalkenhausen)教授推测平粮台应是一处享有特权的地方,一处有意兴建的“门禁社区”,贵族阶层借此有意把自身及其活动从与大众的冲突中分离出来。他认为,平粮台围垣聚落的规模相对较小,(约四个足球场大)供养着贵族阶层的大多数非贵族人口一定另有居处。青铜时代的城址周围分布着非贵族人口的聚落,平粮台的“郊区”是否也有类似的聚落,这个遗址周围更大区域的聚落形态如何迄今还不得而知,不过,华北其他地区的聚落材料开始显示出多级的层级结构。平粮台和其他贵族活动中心似乎已经形成了一个网络,而这个网络后来扩展成为早期中国王朝的核心地区。(〔美〕罗泰著,许宏译:《中国早期文明中“城市”的发展阶段》,《徐苹芳先生纪念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
一般认为淮阳一带就是《诗经·国风》中所描述的陈国宛丘。“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坎其击鼓,宛丘之下。无冬无夏,值其鹭羽。坎其击缶,宛丘之道。无冬无夏,值其鹭翿。”西周时代那里风景怡人,男女歌舞中回荡着凄婉的爱情故事。
龙山时代平粮台城址的发现,又使今人相信这里就是太昊伏羲之墟、炎帝神农之都的古宛丘,或有直呼该城为“羲皇故都”者。而平粮台城址方正的布局,也被认为正是由于太昊伏羲氏是先天八卦的创始人,强调围合、序列、有意义的方向以及左右对称等,实际上表达了八卦的理念:天人合一的和谐观。这类推想想当然的成分太多,或者干脆已进入当代意义上的“八卦”的范畴。
暴力:现象与动因
上述城址的忽兴忽废,一般被解读为当时各聚落群背后的集团之间存在军事冲突。城址的存在时间都很短,与山东、长江中下游史前城址多长期沿用的状况有很大的不同。不少学者认为这种现象的存在反映了各集团之间矛盾的激化和战争的频繁,表明这一时期社会处于急剧的动荡状态。
在登封王城岗西城不足1万平方米的小城内,曾发现埋有人骨的奠基坑13座,坑内人数不一。一个奠基坑的夯土层内有7具完整的人骨架,显然系非正常死亡。有的坑中则埋有被肢解下来的人头骨、肢骨或盆骨。这些死者中既有成年男女,又有儿童,很可能是在集团冲突中掳掠来的战俘。(河南省文物研究所、中国历史博物馆考古部:《登封王城岗与阳城》,文物出版社,1992年)
洛阳矬李、王湾、孟津小潘沟、汝州煤山等遗址中则发现有所谓的“乱葬坑”或“灰坑墓”。(洛阳博物馆:《洛阳矬李遗址试掘简报》,《考古》1978年第1期。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洛阳王湾:田野考古发掘报告》,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洛阳博物馆:《孟津小潘沟遗址试掘简报》,《考古》1978年第4期。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河南二队:《河南临汝煤山遗址发掘报告》,《考古学报》1982年第4期)如煤山遗址一座墓坑内有2具成年男性骨架,作十字交叉叠放在一起。孟津小潘沟一座墓内人骨架腹部以上骨骸全无,断茬处也很规整,可能系腰斩致死。另两座墓一名死者两肩紧缩,两手交叉于腹部,两脚交叉,另一死者侧身屈肢,两手举于头部两侧,很可能都是被活埋致死的。这些非正常埋葬的现象也常见于同时代的其他遗址中。
此外,各地龙山时代晚期遗址中出土箭镞的比例也高于此前的任何一个时期,这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暴力冲突的加劇。
尽管和平相处一直是人类怀有的美好愿望,但纵观世界文明史,以战争为主的暴力杀戮反而层出不穷。为什么?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有直接的论断,这是因为人的贪欲:“鄙俗的贪欲是文明时代从它存在的第一日起直至今日的起推动作用的灵魂;财富,财富,第三还是财富——不是社会的财富,而是这个微不足道的单个的个人的财富,这就是文明时代唯一的、具有决定意义的目的。”(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77页)
中国社科院邵望平研究员一直认可“贪欲是文明社会形成的动力”的观点。她指出:贪欲使社会分裂,走向野蛮,最终面临全社会同归于尽的危险。社会发展只有动力不行,正如汽车,有发动机还要有方向盘和刹车,否则车毁人亡。而王权、国家就是贪欲的制衡器。“国家是文明社会的概括”,(恩格斯语)国家出现的进步意义在于,当氏族制度驾驭不了日益强大的野蛮、贪欲这一动力时,社会呼唤一个最硬的拳头,使社会得以有轴心地正常运转,走向秩序。国家应运而生。(邵望平:《中国文明起源和早期国家形态研讨会发言摘要》,《考古》2001年第2期)
在中原,各个社会集团因贪欲而导致的争斗与动荡,最终也以一个“最硬的拳头”的出现而接近尾声。
二里头国家的“疆域”
要说史,就得由物见人,就不能总围着“考古学文化”那堆“物”打转转。二里头文化的分布范围,说到底还是二里头人用的东西及其仿制品的空间存在状态。如果进一步追问,它就是二里头国家的“疆域”吗?
这二者当然是不能画等号的,正像二里头文化不能和夏族画等号一样。那么它们就完全没有关系了吗?好像又不能这么说,那堆“物”中应当有它背后的那群人活动的“史影”,否则考古学也就没有了用武之地。
先要讨论的是,二里头国家有疆域吗?常识告诉我们,有国家就有疆域,但早期国家的疆域又很不同于现代国家。它没有“疆界”或“边界”的概念,没有非此即彼的一条“线”的区隔。那时人口虽较新石器时代有所增长,但还没到人挤人的地步。各聚落群团间还有大量的山谷森林绿地旷野相隔,同一族团的聚落也不一定全連成片,准确地说它们是一些“点”的集合。间或还有“非我族类”的敌对势力横在中间,也未可知。所以,即便有“疆域”也是相对的、模糊的甚至跳跃的。
这里,我们介绍一则日本学者对早期中原王朝政治版图推论的思路。
首先,他们承认仅凭考古学材料难以弄清中原王朝政治疆域的范围。同时,他们从确认中原王朝的核心地区(嵩山南北和伊洛盆地一带)出发,进而“假定”陶器的主体与这一核心属同一系统的地区为中原王朝的政治领域。
推论从二里头都邑出发。在二里头时代,青铜礼器的制造和使用基本上集中于王都,具有极强的独占性,是权力和地位的象征物。(日文称“威信财”,英文为prestigegoods,中文尚无精准的对应词,可勉强译为“礼器”吧。在网络词典上查了一下,给出的释义是“名牌商品”!也是,名牌商品亦属身份地位象征物,但世事变迁,内涵已风马牛而不相及)青铜礼器以下,作为王都的二里头典型陶器中有一群陶礼器,如爵、觚、盉、鬶等。它们也是具有社会或政治象征性的器物,应该在某些礼仪活动中起着重要的作用。这一时期以赐予形式从王朝扩散到各地的器物应该就是这类陶礼器。
如是,二里头以外的各聚落遗址是否出土陶礼器,也就应与该聚落的阶层地位有密切的关联。通过确认出土陶礼器的遗址的分布范围,可以论证当时在该范围内可能已形成了一个以政治秩序统一起来的共同体,形成了政治版图。(西江清高、久慈大介:《从地域间关系看二里头文化期中原王朝的空间结构》,《二里头遗址与二里头文化研究》,科学出版社,2006年)显然,相对于日常使用的锅碗瓢盆,由这类作为身份地位象征物的陶礼器入手,更容易把握住当时国家的政治脉动。
在二里头文化分布范围内至少有20余处遗址出土陶礼器,可以看到其分布几乎遍及整个二里头文化分布圈。除了超过300万平方米的二里头遗址,60万平方米的稍柴(王都近邻加强首都功能的具有特殊作用的大型聚落)和51万平方米的大师姑(中原王朝面向东方或北方,起特殊作用的政治军事据点)之外,其他聚落遗址的面积集中在10~30万平方米。而且,它们在小流域或小盆地等地理单元内,几乎都属于最大规模的聚落。这与占遗址绝大多数、面积不足10万平方米的小型聚落形成对比。可以推测,这些出土陶礼器的聚落应是被纳入以礼器为标志的王朝秩序架构的诸区域的中心聚落,它们的分布,很可能与以王都二里头为顶点的中原王朝的政治疆域的范围大体重合。(西江清高、久慈大介:《从地域间关系看二里头文化期中原王朝的空间结构》,《二里头遗址与二里头文化研究》,科学出版社,2006年)
铜与盐,扩张的动因?
刘莉、陈星灿把二里头和二里岗国家称为早期国家,认为这是东亚大陆最早出现的一批国家。前二里头时代的诸考古学文化所代表的人类群团,尚处于酋邦(chiefdom)时代。早期国家可能从距离首都或远或近的地区获得重要资源。石料、木材和木炭似乎在伊洛河盆地周围的山区就可得到,而青铜合金和盐则需从很远的地方运来。这两种与早期国家密切相关的资源集中在有限的几个地区,因此很可能成为国家直接控制的重要战略物资。他们关注的是,这些资源的开发如何影响了早期国家的聚落分布和领土扩张。
二里头和商代的青铜器是由铜、锡和铅的合金铸造的。从二里头到商代,青铜器的数量增加,重量和体积增大,意味着国家对铜、锡、铅矿开发和供应的控制能力在逐步加强。(刘莉、陈星灿:《中国早期国家的形成——从二里头和二里岗时期的中心和边缘之间关系谈起》,《古代文明》第1卷,文物出版社,2002年)
这里又要坦陈我们在用词上的尴尬和无奈。二里头和商代,两个非同类项的概念。我们还不能把它们看作是彼此排他的,无法确定二里头是否至少有一部分已属商代早期。在原史(proto-history)时代考古领域,这样的提法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但我们应当知道这是权宜之计。(许宏:《商文明——中国“原史”与“历史”时代的分界点》,《东方考古》第4集,科学出版社,2008年)
根据矿产地质学研究,中国铜矿储藏量丰富,但分布并不均匀。其中三分之二蕴藏在长江中下游、云贵高原、晋南和甘肃的部分地区。(华觉明:《中国古代金属技术》,大象出版社,1999年。朱训主编:《中国矿情:金属矿藏》,科学出版社,1999年)大多数的铜矿历史上都曾被开采,许多矿的表层已被开采殆尽。此外,许多历史上可能被开采的铜矿曾在过去的文献上留下了记录。锡集中在中国的少数几个地区,储量少,根据地质学的研究,主要的锡矿都在长江以南地区。显然,华北地区是穷锡区。根据文献记载,黄河流域存在小型锡矿且曾被早期王朝开采,只是大部分这样的锡矿历史上就被开采尽了。铅矿在中国有很广的分布,集中储藏于云南、内蒙古、甘肃、广东、湖南和广西等地区。
考古发现表明,这些富含金属矿藏的主要矿带,至少有两个进入了二里头和二里岗商王朝的视野:晋南的中条山和长江中下游地区。它们的金属矿藏应该是最早被开发利用的。
盐是人类饮食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并且可以用于其他生计活动,比如加工兽皮。在中国古代,山西南部运城盆地的河东盐池(解池),为黄河中游地区和淮河流域部分地区的人民提供了食盐资源。河东盐池的盐是自然蒸发结晶的,易于采集,因此它可能是在历史时代以前很久就被人们利用的最早的盐业资源之一。食用解盐的地区恰是中国最早城市出现的地区,因此,河东盐池可能在早期国家的经济中占有重要位置。(刘莉、陈星灿:《中国早期国家的形成——从二里头和二里岗时期的中心和边缘之间关系谈起》,《古代文明》第1卷,文物出版社,2002年)
国家群与“国上之国”
如前所述,无论伴随对金属等重要资源开发的扩张势头、青铜礼器和兵器的制造工艺,还是都邑的庞大化、宫室建筑的形制布局,在诸多的方面,至少二里头晚期到西周时代的中原王朝,(或称早期国家、早期王朝)更多地显现出一种连续发展的态势。考古学文化的聚类分割或可能的王朝更替都没有導致这一总体趋势的断裂。
那么,中国学界近年常用的“早期国家”(earlystate)的概念,它能否完全诠释以二里头为开端的中原王朝崛起于东亚的意义?以王都为顶端的如此巨大、复杂的社会,能否称为单一的“国家”?古文字学家早已指出早期王朝的地域统治并非稳定不变,周边政治集团时服时叛,那么当时的社会模式究竟如何?
日本学者黄川田修博士在整合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概括出从二里头到春秋时代以王都为顶端的早期王朝社会统治结构的三个特点:
(一)“早期王朝”绝非单一的国家(state)。它是由无数的诸侯国构成的“国家联盟”,应总称为“国家群”(statecomplex)。王室与各地诸侯均有自己的国家,而各地诸侯所统治的社会对于王室相对保持一定的独立性。
(二)各国家的聚落群都可见一定的阶层结构,即“大族邑—小族邑—属邑”,总体上构成“邑制国家”。(松丸道雄:《殷周國家の構造》,《岩波講座世界歷史4古代4東アジア世界の形成Ⅰ》,岩波書店(東京),1970年。松丸道雄、池田溫、斯波義信等編:《世界歷史大系:中国史1——先史~後漢——》,山川出版社(東京),2003年)
(三)早期王朝并非如战国时代出现的那样高度发达的中央集权社会。
早期王朝在统御各诸侯之际,可用的政治手段以宗教仪式为主,而二里头文化期形成的“礼乐文化”在该仪式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商(殷)、周以及传说中的夏,都是以礼乐作为纽带由邑制国家群组成的共同体”。(黄川田修:《华夏系统国家群之诞生——讨论所谓“夏商周”时代之社会结构》,《三代考古》(三),科学出版社,2009年)
美国匹兹堡大学的许倬云教授在英文版《西周史》一书中,曾将西周王朝及其在黄河、淮河、长江流域分封的诸侯群总称为“周系国家群”(theChoustates),但后来的中文版做了改订,把每个国家都称为“华夏国家”(HsuChoyunandLinduffKatherynM,“WesternChouCivilization”.NewHavenandLondon:YaleUniversityPress,1988.许倬云:《西周史(增订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年)。黄川田修采用许氏之说并加以修正,将二里头时代至春秋时代在黄河中游及周围形成的共同体称为“华夏系统国家群”(Hua-xiastatecomplex)。
中国社科院王震中研究员则认为,“夏商周三代的王国,属于‘国上之国,王国与邦国代表了当时国家类型的两种形态,而夏商周三代历史的特殊性之一也就在于中央王国与诸地域的邦国所存在的这种特殊关系”。认清这种关系,“不但有助于对于当时国家概念的多层次的理解,也有助加深对当时国家结构特殊性的认识”。(王震中:《简论邦国与王国》,《中国社会科学院院报》2007年2月13日)
如是,以“国上之国”为核心的“华夏系统国家群”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文明圈——华夏文明圈。
软实力催生“中国”世界
无论二里头属何种国家类型,可以肯定的是,它在内部高度发展的同时,向四围发射出超越自然地理单元和文化屏障的强力冲击波。显然,更大范围的这种文化的远播,不是靠军事推进和暴力输出,而是凭借其软实力的巨大张力。
从空间分布上看,盉(鬶)、爵等二里头风格的陶礼器向北见于燕山以北的夏家店下层文化,南及由浙江到四川的长江流域一带,西达黄河上游的甘肃、青海一带。进入二里头时代,“嵩山篇”中所述起源于海岱地区的玉璋,又以二里头都邑作为其扩散的起点或者中介点,向长江中上游甚至岭南一带传播,直至越南北部。长江上游成都平原三星堆文化出土的变形兽面纹铜牌饰,一般认为是以二里头文化的同类器为原型仿制而成。在黄河支流渭河流域的甘肃天水,也采集到了一件兽面纹铜牌饰,与二里头遗址出土铜牌饰相类。
这些都应是当地的土著文化选择性地接受中原王朝文化因素的结果。
需指出的是,目前各地所见二里头文化因素较为复杂,时间上也有早晚之别。有的可能与二里头文化大体同时,有的则要晚到二里岗文化甚至殷墟文化时期。有的大概属于早年的“传世品”,有的则可能是模仿二里头文化的器物而制作于当地,因而加入了若干当地的文化因素。有的文化因素还可能是经多次“接力”而间接向外传播的。由于传播距离的遥远,器物形制和装饰风格在不断变化,年代上也会大大晚于二里头时代。(许宏:《最早的中国》,科学出版社,2009年)
日本学者西江清高教授指出,在东亚大陆,秦汉帝国问世前的春秋战国时代,中原式直刃青铜剑的分布基本上可代表文化意义上“中国”的扩展范围。其北、南、西界分别及于长城、岭南和四川成都平原。这一范围,与上述二里头文化陶、玉礼器的分布范围大体相合,意味深长。或许,“中国”世界的空间轮廓,早在公元前二千纪前叶的二里头时代,就已显现出了它最早的雏形。(西江清高:《黄河中流域における初期王朝の登場》,《世界の考古学7中国の考古学》,同成社(東京),1999年)
这一范围,甚至突破了《尚书·禹贡》所载“九州”的范围。
邵望平研究员通过对中国各地考古学材料与古文献的整合研究,指出《禹贡》“九州”既不是中国古代的行政区划,也不是战国时的托古假设,而是自公元前两千年前后就实际存在的,源远流长的,自然形成的人文地理区系。公元前第二千纪,以中原为中心的文化区系先后建立起凌驾于其他区系之上的中央王国,成为三代京畿之地。中央王国以军事、政治的纽带把已经自然形成的中华两河流域文化圈进一步联结在自己的周围,迫使各区进贡其文化精华,并予以消化、提炼,再创造出更高层次的文明成果,从而迅速地发展壮大了自身,并以这些成果“赐予”、传播至周围各区,加速了各区文明发展的进程,同时也削弱了它们的独立性,从而产生了具有双重来源或多源的商代方国文化、周代侯国文化。(邵望平:《禹贡九州的考古学研究——兼说中国古代文明的多源性》《九州学刊》(香港)第2卷第1期,1987年)
作为广域王权国家的“中国”,由此起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