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端伟
摘 要 一位学人的学术生涯是内环境和外环境双重建构形成的。研究学人学术生命历程是学科史研究的一种重要的视角和方法。从一位学者个人的学术史可以透视学科的学术脉络和传承,折射出该学科形态、知识和学术话语体系的变迁,反映出学科与社会环境的互动。回顾祁志祥教授四十年学术历程,可将其治学历程、领域、方法概括为七个方面:教学为业学术为志、民族立场发掘特色、方法自觉文化开源、本体本位理论创新、借花献佛返本开新、宏观布局微观落子、史论互证纵横结合。从中可以看到祁志祥教授个人的学术历程,也可以看到这一代学人与中国当代文艺美学四十年学术发展的内在互动关系。
关键词 学术历程;中国文艺美学;四十年;祁志祥
20世纪80年代是一个思想解放思潮云涌的变革年代。就文艺界而言,朱立元先生曾深情回忆:“整个80 年代,文艺理论界所开展的一场场的学术争鸣和讨论接踵而至,从文艺与政治关系问题、形象思维和人道主义、人性论问题的争鸣,到‘文学主体论‘审美反映论和‘审美意识形态论的讨论,可以说是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热闹非凡,那种为了追求真理而不畏权威、敢于畅所欲言说真话的精神形成良好的学术气氛,人们长期期待而不至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宽松局面终于出现了,这又怎么能不叫人久久难以忘怀呢?”[1]今天学术界很多一流学人都起步于那个令人难以忘怀的年代。上海市美学学会会长祁志祥教授也是在这个时代投身学术事业,开启了他的文艺美学研究之旅,一走就是四十年——他与时代同频共振的四十年。常规的学科史研究往往以学术本身为对象,聚焦于该学科理论体系化与学科建制化研究。但是,学术是人在做,学科依赖人的发展而前进。一位学人的学术生涯是在内环境和外环境的双重建构下形成的。学人推动学科学术发展,也反映着学科学术发展。将学人学术生命历程作为学科史研究的材料甚至方法,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个研究学科学术史不一样的视角。通过一位学者个人的学术史,我们可以透视其自然的生命风采及其学术脉络和传承,也可以折射出该学科形态、知识和学术话语体系的变迁,同时也能反映出学科与社会环境的互动。相反,忽略学科发展过程学人因素的影响,学科历史呈现的面貌一定是不全面的。回顾祁志祥教授四十年学术历程,我们可以看到祁教授个人的学术思想演进,而结合时代我们也可以看到这代学人与中国当代文艺美学学术发展的内在互动关系。
一、教学为业学术为志
张汝伦曾说:“学术工作隐含卓越的要求,学术工作的内在逻辑不会允许平庸,平庸的学术根本不是学术,而只是三家村学究谋生的手段。你要从事学术工作,就必须追求一流,追求卓越。”[1]这可以说是他们这一代优秀学人的座右铭。祁志祥教授四十年的学术生涯就是从起步、探索到不断追求卓越的历程。他曾感慨:“20世纪80年代是思想解放、百废待兴的年代,是理想至上、学术虔诚、激情燃烧的岁月……那是我的人生扬帆起航的时候。”[2]《钱中文祁志祥八十年代文艺美学通信》一书中,一位青年对学术的志向、执着与拼搏的形象跃然纸上。1981年祁志祥教授24岁,在担任一所乡村中学初二语文老师的同时,仍然保持着对学术研究的热情。他订期刊读大家关注学界发展,勤思考常撰文参与学术讨论。这一年,他以牛犊之志直接寄文给中国社科院钱中文先生讨论学术。他“结合创作体会和阅读经验写过一篇8000多字的《浅谈情感在文学创作过程中的作用》,觉得有一得之见可与上文形成互补,便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将近30页的文稿寄给《文学评论》并附一信,请该刊转交上文的作者钱中文先生,向他讨教”[3]。由此开启了这对忘年交长达六七年(1981年底至1987年)的书信往来。这种往来不是家长里短的闲聊,而是学术问题的探讨。作为一个初中老师,地处偏僻、教务繁琐,没有对学术的绝对炽爱是坚持不下来的。在《通信》中,我们看到了一位老学者的虚怀若谷、实诚仁厚的人格风范,也看到了一位年轻人一心向学的赤诚、坚守和学养。钱先生与祁志祥教授这段学术缘分,完全可以成为学术人类学的一个非常典范的研究案例。
祁志祥教授的学术之志始于青年时代的一腔热情,也始于他对学术视野的深切思索与责任担当。1983年2月,还是中学老师的祁教授感叹:“就我视野所见,中国古典美学似乎有许多未开垦的处女地。堂堂中国,没有一部中国古代美学史,岂不羞乎?”[4]当时,李泽厚与刘纲纪合写的《中国美学史》第一卷还没出版(1984年出版)。34年后的2018年,祁志祥教授独著的五卷本《中国美学全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上海市高校服务国家重大战略工程项目成果)终于出版了。1987年2月,在未去华东师范大学读古代文学研究生前,祁志祥教授就立下志愿: “对于‘中国古代文学原理,我一直在潜心探索。平生誓言志为此目的奋斗。”[5]6年后的1993年,在研究生毕业3年后,他利用工作之余最终完成《中国古代文学原理——一个表现主义民族文论体系的建构》。之后,由古代文学到文艺理论,再到美学、人学、国学、思想史,学术领域不断拓展,祁志祥教授用时间和实践,履写了一位学人“以学术为志业”的学术历程。2002年,祁志祥教授由记者再次转变为一名教师,进入上海财经大学工作,整装再发,投入到他之前20年一直未断的学术事业,直到今天。
二、民族立场发掘特色
每个时代的学术热点、方法思潮,都会影响该时代的学者的学术走向和研究成果。20世纪80年代,学术界自觉开展了对我国古典美学和古代文论的民族特色问题的探讨。陈伯海等学者皆撰文发言。他们认为,“弄清这个问题,不仅有助于我们更好地清理和总结丰富而珍贵的民族文学遗产,还能够推动当前民族化的马克思主义文艺学的建设,指导文艺创作沿着社会主义内容与民族形式相结合的道路前进。”[1] 祁志祥教授学术之路的起点正是古代文学。
学术创新要善于捕捉和提出有意义的问题,既需要学者对全局的透彻把握,也需要丰富的想象力,否则提不出也找不准有意义的问题,东奔西撞后很难有创新。80年代,这位年轻的中学语文教师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了文学民族化气息。“建构具有民族特色的文学理论体系,曾经是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之初中国文学理论界和中国古代文学理论界学人的共同心愿。”[2]随之祁志祥教授将其作为自己的研究方向。“鉴于当时通行的文学理论教材将中国文论与西方文论‘一锅煮的情况,我就在想:能否立足于中国古代文论资料,写一部更为有效地解读中国古代文学作品审美特质的文学原理著作。”[3]1986年,他的“第一篇真正意义上学术论文”[4]《平淡:中国古代诗苑中一种风格美》在《文艺研究》上发表,正是他在这方面的努力成果。但是,单篇文章是不足以建构民族文论体系的。1993年《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孕育而生。这是他的第一部学术专著,让我们见识了年轻的祁教授理论自觉的意识和理论架构的功底。相对于西方文论中的“再现主义”,他洞察到中国古代“凡诗文书画,以精神为主”的表现主义实情。他以此作为该著理论框架和叙述结构一以贯之的内在主旨,建构了一套架构完整、逻辑清晰的中国古代文学理论体系。在当时,从历史节点看,它承前启后;学术理念上,它中体西用;编写体例上,它体大思精;在传播环节,它纲举目张,适教宜学。这本著作可以说是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学科发展史上的一个坐标。笔者认为,“回顾这四十年的论著和教材,偏于历史梳理的多,进行理论体系建构的少,建构而又有明晰的本土理念、体系的少之又少。在众多论著和教材中,祁先生当时所建构的理論体系的学术价值和意义是显而易见的。”[5]2008年,该书作为普通高等教育“十一五”国家级规划教材,由山西教育出版社出版;2011年11月,该书获上海市教育委员会颁发的上海市普通高校优秀教材奖二等奖;2018年稍加改订后,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再版。
扎根民族文化,是祁教授一以贯之的学术立场。如果说对中国古代文论的研究还属于形而下的术的层面,那么后来的人学、国学研究则是在追求形而上的道的高度。“超越对国学‘术的层面的专注,走向对国学‘道的层面的深究,重铸人们心中的价值堤防”[6],他的《国学人文导论》即是“着重总结、挖掘中国传统文化典籍中的人文思想,以期对传统文化的普及和道德精神的塑造打下良好基础”[7]。他认为,“完全割断继承的价值体系的建构无论多么华丽炫目,注定是脱离实际的、无法践行的,难以成为令人心悦诚服的价值信仰。一个民族不能没有自己的价值信仰,不能没有自己的人文精神,这是国家和民族的脊梁。”[8]
三、方法自觉文化开源
20世纪80年代打开国门,西方学术思潮不断涌入,中国学界开始思考如何在研究方法上变革以实现理论建设的创新,于是方法论热潮出现了。人文、社会科学及自然科学等领域的大量方法论被关注并引入文艺学美学领域,直接激发了方法论变革的实践。文学理论界开始跳出文艺学美学学科自身的范围,向其他兄弟学科寻找可以借鉴的思路和方法。原来的“独断论”“机械论”等方法逐渐被批判、突破和超越。各种研究方法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先是“老三论”(系统论、信息论、控制论),后是“新三论”(突变论、协同论、耗散结构论)。而1985年被称为“方法年”。这一年文艺学界先后在北京、厦门、扬州、武汉等地召开了一系列全国性的学术会议,专题讨论文艺学方法论问题。这些讨论打破了僵化的文学观念和单一的文艺研究模式,促进了文艺学方法论研究从不自觉向自觉的转变,并最终使新时期文学研究向科学化、系统化和多元化迈进。
刘再复说:“方法论本身并不是目的,但是,新的方法论,新的审视方法可以帮助我们接近真理,改变某些不正确的文学观念,踏进更多未知的领域。对方法论的兴趣,是一种接近真理的热情表现。只有对文学研究事业抱着真诚的热忱,才有责任感去熟悉新的方法论,而不会满足于已知的东西。”[1]的确,方法的有效而充分的发挥是以使用者对真理与学术研究的热情为前提的。祁志祥教授当时对文学研究事业正“抱着真诚的热情”。从那时的文章可以看出,他的研究已经有了鲜明而自觉的方法论意识。这种意识一直延伸到后来对美学的研究:“美学研究的成果更新离不开美学研究的方法更新的。”[2]系统的方法即是祁志祥教授在建构古代文学原理体系时使用的方法。“‘系统的方法或者叫‘整体的方法是本书的重要的方法之一。”[3]他以此法将古代文学理论的重要命题、范畴组合成一个大系统,建构了“中国古代表现主义民族文论体系”。
但是,他并非盲目照搬西方理论,他更强调“综合”。“‘综合是融会贯通,它应当有自己的长期积累、深入思考做基础,才不致被人牵着鼻子跑,从而避免七拼八凑的弊病。”[4]在这种综合的基础上形成了他的“文化学方法”。他在《中国古代文学理论》中说:“用文化学的方法来考察中国古代文学理论的文化成因和品格,就成为本书最引人注目的方法。说它引人注目,是由于这种文化考察在书中占了约三分之一的篇幅。”[5]而对于文化学方法的运用,他依然是建立在民族文化立场上的。他说,“古代文论的方法论,其含义有二:一指文论中的方法论,即古代文论中关于文学创作方法的理论,如‘活法说、‘定法说、‘用事说、‘赋比兴说,等等;二指古代文论自身的方法论,即古代文学理论批评在思维方式与表达方式方面所形成的总体特色。”[6]而后者,是他探讨的重点。因为“这些富有民族个性的方法论是根植于丰沃的中国传统文化土壤之中的”[7]。这也是当时文学研究的一个热点。陈伯海先生也认识到:“把世界看作一个浑融的整体,把人作为这个整体的核心,这可以说是我们民族思想文化的一个重要传统。”[8]中国人的宇宙观与世界观,直接影响了中国的文学创作、文学理论和文学思想。研究中国社会及文化形态,打通文史,探讨知识分子的生活情状、社会处境,有利于全面地考察历史,提升古代文学研究的科学性。而用多维的文化学方法分析、挖掘中西文论的民族特色及其文化成因,也可以突破过去就文论文的单一思路。
总体来说,祁志祥教授的研究紧跟时代脉搏,但他又有清晰的自我意识,而非盲目的随大流。他是有自己“文化学方法论的方法论”的。“考察古代文论与中国文化的联系,主要着眼于民族的精神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道家道教文化、佛教文化、宗法文化、训诂文化与中国古代文论的联系。”[1]民族文化包括方方面面,如果没有一定的立场反而陷入文化的汪洋大海无所适从,祁教授紧扣具有原点性的“精神文化”。回到原点即回到古代文论研究的学术史、文学史和价值论的语境中,有利于打破西方文论单方面的普适性元理论的迷障,实现古代文论研究中古今文化视界的深度融合。
但是祁志祥教授并非唯方法论者。他说,“学术研究的基本方法没有那么復杂,也万变不离其宗,不可改变,必须遵守。那就是‘新意和‘材料。这种方法论的指教意见,后来贯穿在我一生的研究中。”[2]他主张,材料是学术研究的基础。在材料收集方面,要不怕吃苦,不怕寂寞,广采博取,要像蚂蚁一样点滴搜集,像蜜蜂一样辛勤劳作,像蜘蛛一样不畏徒劳;进而集腋方能成裘、聚沙方能成塔,在丰富的材料中提炼观点,做有思想的学问,产出有学问的思想。第一步如蚂蚁不断采集材料;第二步如蜜蜂调料酿造;第三步则如蜘蛛勤织不辍成网待收。
四、本体本位理论创新
回顾80年代的文艺界,如果说1985年下半年之前讨论的重心是文艺学方法论科学化问题,1985年之后讨论的重心则是以文学的“主体性”为标志的文艺学价值取向问题。这一个时期,刘再复、童庆炳、钱中文、王世襄等学人,对文学的性质、文学的意识形态性与审美性及其关系问题进行了系统的论述。时刻关注学术动态的祁志祥教授自然也不会置身事外。这段时期他开始在文学本体性、文学的审美性等文学基本理论问题上发力。他就“文艺是审美的精神形态”“艺术与美的关系”“审美主体与艺术的关系”等文艺理论的基本问题,不断撰文投稿。虽困难重重,但依然毫不气馁,笔耕不辍。
中国古代文论与中国古代审美心理有着密切关联。祁志祥教授从研究古代文论到研究中国古代审美心理,再到研究美学原理,也是顺其自然的事情。而美学成为他后来的学术重镇。基于对现代性反思与反叛,20世纪后半期出现一种“后时代”思潮,美学学科亦如此。“后美学”(post-aesthetics)概念由英国当代学者伯恩斯(J. M. Bernstein)在《艺术的命运》(1993)一书中提出。“后”有着否定的意味,“后美学”基于对原有美学的批判和否定,宣告“美学终结”。这种美学终结论直接表现在美学与艺术关系的断裂上。现代性的“美学”主要是将艺术作为独立于真理和道德的鉴赏对象来研究和阐释,而消费社会文化工业化,撕裂了现代性的理性、主体性根基,经验取代了先验。传统的美学观念已经无法解释当代艺术活动。于是西方20世纪60年代后期以降,否定传统美学的各种新思想层出不穷,起初是后现代的十年,接着是解构主义的十年,再后是文化研究的十年。这三十年彻底改变了康德以来的美学研究路線图,即从关于美、审美经验和艺术普遍价值的分析,转向对美学的“去魅”和“解构”,转向了阶级、身份、族裔、性别、记忆等范畴的讨论。种种地方性、局部性和差异性的带有文化政治色彩的美学理论潮水般涌来。反美学、超美学、后美学、女性主义美学、后殖民美学、生存美学等各种激进美学纷至沓来,形成了一个纷繁复杂的“后美学时代”。对美的本质的追问已经变得匮乏无力了,“反本质主义”盛行。
“美学终结”也成为新时期中国美学学科建设不得不面对的理论与现实困境。在经历了80年代短暂的蜜月期之后,“美学热”就迅即沦落为“美学冷”“美学危机”了。一方面,美学作为一个源于西方的学科,依然摆脱不了西方美学学科固有轨道,依然依据思辨哲学话语进行研究。但是,这种知识生产的方式无法产生新的美学知识,也无法成为解释当下社会的工具。另一方面,中国美学理论界还常常停留于对过去的美学事件的讨论,以求从中寻找理论资源和生长点。这种学案式的分析研究有固步自封之虞。很快,一批觉醒的美学学人不甘于此,纷纷转向美学的“领域研究”:艺术哲学、文化研究、生活美学、生态美学、身体美学……不一而足。这固然繁荣了美学学术,但也使得美学的本源性问题蜕化为一个个派生性的部门问题,美学基本理论的建构被放弃了,美学的本体性问题也被消解。但一味解构之后的美学往何处去呢?人类不可能不需要美学,中国也不可能不需要美学,美学应该寻找新的路径。面对这种“旧理性”的衰落,钱中文先生曾提出“新理性精神”以应对。
对此,祁志祥教授以鲜明立场坚守美学本位:“无论从这门学科诞生的最初历史,还是从当代审美活动实践和美学研究的逻辑来看,美学的学科定义还是以研究‘美为中心的‘美的哲学,因而其学科名称还是保留‘美学的译名为好。”[1]为此,他建构了自己的“乐感美学”。他以自己的系统思考和独到的理论建构回答了这个时代新问题。他将美定义为“有价值的乐感对象”。“‘乐感美学不是解构之学,而是建构之学,是美学原理之重构,力图站立在新的立场,建设一种更加符合审美实践的新的美学理论。”[2]这是他的美学理论的总结,也是他一贯的立场。这体现了一个学者的理论功底,更体现了一个学者的学术自觉和学术独立性。面对纷繁多变的学术场景,学者如果没有自己坚定的学术立场,就会变得无所适从,又如何能够建构自己的学术体系呢?这方面祁志祥教授表现出一个优秀学者自信与坚毅的品质,也体现了他时代担当的责任意识。
五、借花献佛返本开新
我们要建构中国本土的文艺美学学术话语体系,突破“美学在中国”构筑“中国美学”,必须立足于民族化的美学理论体系,并以现代的学术话语形式将博大精深的中国传统美学思想彰显于世。这是筑牢当代中国文化艺术繁荣发展根基的前提。因而回溯文化源头,把握中国文艺美学的性质、特征、结构、内在规律和精神,构成了20世纪古代文艺思想研究的一个基本向度。中国佛教作为一种极富思辨性的、博大精深的宗教哲学,其佛禅诸经典在阐发其宇宙观、人生观、本体论、认识论、方法论时所透示出的丰富的美学意蕴,对中国文艺美学产生了多方面的、极其重要的影响。我国学术界对佛教及禅宗美学思想的研究起步于20世纪80年代初。李泽厚、刘纲纪主编的《中国美学史(第一卷)》绪论即提出并将“禅宗美学”归为中国美学“四大思潮”之一。之后有王志敏《佛教与美学》(1989)、曾祖萌《中国佛教与美学》(1991)、蒋述卓《佛教与中国文艺美学》(1992)、皮朝纲《禅宗美学史稿》(1994)。祁志祥教授第一本佛教美学著作《佛教美学》于1997年出版。
祁志祥教授的佛教美学研究也是靠船下篙顺势而为,行所当行止所当止。“笔者原本是主攻中国古代文论的。古代文论中常常夹杂着佛教用语,不了解佛教,就无法深入理解古代文论,因此开始关注佛教及其与古代文论的联系。”[1]在80年代中期读研究生之前,为了研究古代文论“以禅喻诗”等文艺思想,祁志祥教授已经开始研究佛教。进而,或是在专文或是在文学原理专著中设专章,陆续阐释佛教文化及其与中国文论、中国美学的关系。久而久之,他也就建立了佛教美学的理论框架。1997年21万字的《佛教美学》专著出版,2003年14万字的《似花非花:佛教美学观》出版。在写作《中国美学全史》的同时,祁教授由点到面又由面到点,对佛教的认识更加深刻全面,2010年41万字的《中国佛教美学史》出版。这也是国内外唯一的一部佛教美学史专著。2017年,《佛教美学新编》出版。
面对现代解构主义的“非本质主义”思潮,祁志祥佛教美学思想研究依然秉持自己的学术立场。他依旧认为,应该“将美学视为以研究美本质和美感特征为主的哲学学科”[2]。“当我们开始追寻中国佛教美学的历史踪迹时,首先必须回答:什么是‘美学?”[3]在《佛教美学》里,祁志祥教授对佛教世界观的美学品格、佛教人生观中的美学精神、佛教宇宙观的美学因子、佛教本体论中的美学神韵、佛教认识论中的美学色彩、佛教方法论中的美学意蕴等都作了全面的分析。他从佛教真假色空与美之真幻、“取境”与“造境”、善恶相报与“大团圆”结局、“言语道断”与“无言”之美、“现量”与审美直观、参禅妙悟与审美解读、双谴双非与诗家中道等多方面入手,对佛教与美学之间的内在关联也作了深入的分析。综合其多部著作,祁教授从六个方面建构了美学原理的逻辑结构:佛教对现实美的基本否定、佛教对本体美的独特肯定、佛教对现实美的变相建构、佛教艺术的美学风貌、佛教美学的美学意蕴、佛教宗派的美学个性。祁志祥教授从历史与逻辑的角度,对佛教从美学原理到美学历史的双重建构,是他对美学界和佛教独特而重大的贡献。
六、宏观布局微观落子
一个成功学者应该拥有宽广的学术视野,同时对细微问题又是觉察敏锐的。这是一种体大思精的格局。但,这何其难也。“面对业已形成的学科格局,我们很自然会寻找自己可能的适合的位置,明白自己可以做什么,什么问题的探寻可能是有意义的,也才能感受自己工作的价值。”[4]不明就里的“体大”往往“思而不精”,容易大而无当空洞无物,“思精”而无“体大”统领架构,则容易零散琐碎生硬拼凑。
祁志祥教授的学术总是呈现出一种大格局大视野的气象,“原理”“人学”“全史”皆是如此。最近又转向对中国思想史研究,依然如此。毛时安先生评价他“大情怀、大手笔、大功力”,是极其贴切的。[5]这种大格局的学术视野,首先是基于其年轻时候就觉醒的历史使命感,前文已表。其次,是基于他对学术终极目标的追求。他认为,学术研究固然有学科价值、功利价值,但更重要的是有自我肯定、自我實现的终极价值。他曾经说:“科研是学术积累和思考的自然流淌,不应为项目和评奖而存在;开花固然要结果,不开花也要结果,而且在去除了各种繁杂的手续和心灵的躁动不安后,可以更快地结果;开不开花,有好多不确定的因素我们无法控制,但结不结果,却是可以由自己的努力决定的。我们应当而且只能甘做‘无花果。”“一位学者的存在标志是他不停地进行着学术思考。一旦停止了思考,他的学术生命也就不复存在。所以说:‘我思故我在!”[1]
但是宏观布局是需要一个个微观课题去铺设和支撑的。老子说,“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道德经·第六十三章》)这种“微”,不仅指题“小”,更是思“细”,即思维缜密。思维的缜密表现为清晰而明确的问题意识。对此祁志祥教授是有自己独到心得的。一方面,他注重个案、范畴及代表论著的研究。这是以对理论的透彻解读、史料的充分占有为前提的。写作美学史时,他“深挖历史,以宽广的视野全面考察历史人物,让历史上对美学学科发展有所贡献的人物都尽量得到研究和展示。作者回到了历史的时间之维里,一点点梳理在每一个历史节点上的人物的美学思想,考察每一个学者对美学发展的真实贡献”[2]。另一方面,他由点及面,在个案研究中兼顾系统、建构系统。如《中国古代文学理论》《中国美学原理》《人学原理》就是由几十个范畴研究构建起来的。如此,祁教授在整体系统中定位个别,使个案研究不落一偏,由约返博、由博返约往返互动,点与面、个案与系统互相促进,形成具有融通性的学术视野。学术研究做好单个个案研究也许不难,难的是一个个个案还能形成整体架构实现宏观布局。这很考验一个学者的学术功底。“有道无术,术可求,有术无道,止于术。”祁教授道术兼备。曹操有诗云:“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学术的宏观布局如沧海,微观课题如日月星汉。有沧海,日月星汉有所托;有日月星汉,沧海方显浩瀚多彩。祁教授皇皇几十部大作便给人这样“观沧海”的感觉。
七、史论互证纵横结合
史论互证纵横结合是祁志祥教授学术研究的内在理路,也是他构筑其学术体系的法门。“史”的研究与写作是纵向打通,即用历史的观照,原始表末追根寻源。小至单个美、文论、人学范畴的历史梳理,大到整个学科史,一一都不放过,使其学术呈现出厚重的历史感。《中国美学史》《中国人学史》《中国佛教美学史》是也。“论”的研究与写作是横向勾连,即进行理论阐释和建构,左顾右盼,相反相成,发掘范畴之间的相互联系,力求整体把握,使其整个学术充满思辨的逻辑力量。《中国文学原理》《中国美学原理》《人学原理》《佛教美学观》《国学人文导论》是也。恩格斯说:“历史从哪里开始,思想进程也应当从哪里开始,而思想进程的进一步发展不过是历史过程在抽象的、理论上前后一贯的形式上的反映。”[3]这也正是逻辑与历史的统一的方法,即理论的逻辑进程与客观现实的历史发展进程相一致。
但是,史论这两条线也不是路径分明的。真正的学术往往要打破专业壁垒,走向综合融通,这时候该学人几乎炉火纯青了。总览祁志祥教授的学术历程,他是由文学理论专业起家;因为文学的特征是美,所以转到古典美学研究;因为文学、美学以人学为逻辑起点,所以兼顾人学研究;因为佛教是中国古代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决定着中国古代文论、美学的民族品格,所以拓展到佛学研究;因为美学是一门跨学科的杂学,中国古代美学研究是打通真善美、文史哲壁垒的综合研究,所以走向了国学研究。[1]而由于以上广泛的思想与方法的积累,他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对中国思想史的心得与见解。于是,又投入到中国思想史的研究中。就这样,在文论、美学、人学、佛学、国学、思想六大板块,祁志祥教授以历史为主干,以理论为枝叶,编织起一张思想之网。[2]这也是他囊括生活充盈生命的人生之网。荀子《劝学》云:“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学也,以为禽犊。”祁志祥教授的学术路径,是他生命的自然流淌,虽有科研案牍之累,但多是其“为己”之学。
八、结语
祁志祥教授四十年的学术生涯,几乎完整地见证了文艺美学四十年的学科史发展轨迹。学术研究是理性,而祁教授的学术生涯是充满温情的。回顾四十年,我们看到了祁志祥教授个人的学术轨迹,也看到了徐中玉、陈谦豫、陈伯海等老一辈学者对这个时代的学术贡献。《八十年代文艺美学通信集》中,我们看到了一位文艺青年一心向学的孜孜不倦和勃勃雄心,也看到了钱中文等老一辈学人的治学精神、对青年人的提携及其人格风范。“如果每宗学问的弘扬都要以生命的枯萎为代价,那么世间学问的最终目的又是为了什么呢?”[3]可喜的是,我们在祁志祥教授的学术历程中看到的是勃勃生机与不竭的激情。现在他又转战中国思想史开拓新疆域。第一部思想史研究成果《先秦思想史:从神本到人本》上下两册共80万字,已经由复旦大学出版社在2022年出版。我们相信祁教授在思想史领域也一定能纵横驰骋贡献新知,就如他在美学领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