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草

2023-02-18 09:25甫跃辉
扬子江诗刊 2023年6期
关键词:稗子稻子庄稼

甫跃辉

杂草的内心是慌乱的,还是坦荡的?

这是长久困扰我的问题。一行诗留下的

空白,是删刈的结果,还是欲说还休?

这也是长久困扰我的问题。一个问题是

下一个问题的问题,而答案永远稀缺

只能按劳分配。当我在一行行诗中间

操劳,杂草也必然在远方为生计奔忙

我只是人世里的“一”,而杂草遍布这人世

那所有为人世提供养分的垄亩间

杂草永存。为此杂草的劳作,是我

无可比拟的(这并非赞美,只是实说)

庄稼不同于杂草,只须保持秩序

保持茁壮,肥料自会从人间的工厂

源源不断包装成均匀的一袋一袋

(为庄稼们的牙口着想,肥料还均匀地

碾碎成一粒一粒的;为庄稼们的胃口着想

肥料可能还添加了稍微不健康的香料

并努力保持晶莹剔透的卖相),并通过

人间的一双双手,均匀地从头顶撒播而至

恍若神圣的恩典,恍若仙佛的明光

庄稼们,列队齐整,负着双手

挺着胸脯,仰着脑袋,闭着眼睛

接受这来自上苍的宣喻。一粒一粒

珍贵无比的肥料,哗啦哗啦哗啦,刚刚

倾落在庄稼们脚下,随即响起响亮的

吞咽声,咕嘟咕嘟咕嘟,这是饥饿之声

也是端庄之音。多年以前,我经常

站在庄稼之间,细听这巨大的声音

比之一群猪、一群鸡,庄稼们吞咽

肥料的声音,更让我激动。你仔细听

这声音是何等规整、雄健、欢愉、透亮

我几乎看得见声音里不可遏制的生长

这样的生长本身,即让我看到生命的

恒久意义——正当我沉浸在此天籁般的

音乐里时,却有几声杂音出现了——

一群鸡里混进几只麻雀,一群猪里

混进几条野狗,叽叽喳喳呜呜咽咽

让严谨的队列,显出几分凌乱

一个负责任的老农,是不能容忍

这样的僭越的。我那时候虽然还不老

且只算得兼职农民,但我一样不能

容忍这样的行径,我总要弯下腰

从泥土里拽出那斜刺里闯入的杂草

无一例外,它们缠绕的根须里

都紧紧抱着最后一点儿泥土

也攥着好不容易抢来的几粒肥料

真是死不悔改啊!它们叫声粗野

但并不绝望。如果只是将它们随手

朝田外一扔,它们必将立马抓住

随便一小块土地,死皮赖脸而又

堂而皇之地重新占据这地球的

一个位置。而刚刚才藏匿的肥料

会让一棵杂草,长得比庄稼还要壮大

这是一棵怎样的杂草?我有时不免

将多余的目光分给它几眼:在玉米地

有可能是一棵灰灰菜;在麦子地

有可能是一棵辣草尖;在山药地

有可能是一棵牛筋草;最可恨的

当然是稻田里的,那往往是一棵

稗子——稗子是杂草里最狡猾的

它从不甘于做真正的杂草,它时刻

揣着一颗扶正的心,时刻以稻子的

标准要求自己,从根茎叶,它都一一

加以模仿,甚至为了讨好(不,应该

说是麻痹)人类,它还抹掉叶片的小刺

不像稻子那样以功臣自居,知道扎着

浑身的毛刺,人类也不能把它们怎样

稗子,是讨巧的,它不但让自己长得

像一棵稻子,还让自己显得比稻子

更驯服,但它的驯服也就到此为止了

一棵稗子,在核心利益上终究寸步不让

要让它离开稻田,是不可能的

要让它结出硕果,是不可能的

一棵战战兢兢的稗子(至少在我走过时

我看见它躲闪了),当然要结果

却只是为了让自己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它所结的果,必是恰如其分的

必不会像稻子结出的那样夸夸其谈

(这是稗子对稻子的评价。我们当然不

这样说,我们认为这是稻子的美德)

一棵稗子,只为自己结出壮硕却又

颗粒细小的穗子——听说,饥荒年代

人们吃草根树皮,自然也不会放过稗子

稗子以其鸡肋般的穗子,怀着悲悯之心

不知拯救过多少濒临熄灭的魂灵——

一行行诗写到这儿,我猛然发现不对了

我似乎是在赞美稗子?不,我不赞美

稗子,也不赞美这世上所有的杂草

赞美,要么巴结讨好,要么居高临下

更有许多令人汗颜的曲解——我绝不

像某些文人那样,去赞美荷花的高洁

荷花并不知道高洁,只是生来如此

也绝不赞美蜜蜂的勤劳,蜜蜂并不

喜欢勤劳,只是不得不如此啊

更不会赞美蜜蜂为人类贡献蜜糖——

那几乎算得上无耻!蜜蜂无意贡献

只是无法选择。而我是可以选择的

对杂草,我选择不赞美。相反的

我要诅咒杂草!我每次在庄稼间见到

总要将它们连根拔除。我疼惜每一棵

庄稼,对收获充满期待,同时我对杂草

肆意践踏,且在一年的任何时间

都将镰刀的闪光挥向它们,且小心翼翼

不将任何一点儿肥料施舍给它们

它们倒也不委屈,也不会含着委屈

故意表现——偶尔有几棵莽撞的杂草

凭着力大,占尽了庄稼的肥料

长得膘肥体壮,在炫耀一身腱子肉时

被我一把拽起,送去兔子肚皮里无底的

黑洞。边上的杂草,似轻轻哼了一声

又似乎目无所见。肥料来了,它们

仍旧能抢则抢,又绝不多吃多占

它们明白自己不是庄稼,也不想

装作庄稼的样子(就连稗子,多少

都有点儿受到众多杂草的鄙夷)

杂草慢慢生长,慢慢长成一棵

杂草的样子。慢慢,这是所有杂草

内在的节律。它们不用像庄稼那样

必须喊着号子往前赶,必须争先

必须贡献。在大地上,一棵杂草只需

慢慢地,享受渺小而宁静的一生

当收割的日子来临,厕身庄稼间的

杂草,也将面对它们必然的命运——

混在不属于自己的圈子里是危险的

而更多的杂草,仍将留在大地上

没有庄稼遮蔽,一棵杂草

终于可以坦荡地迎着风,迎着雨

也迎着日光。什么都是明亮的

湿润的、轻软的。我相信这样的

时刻,一棵杂草会闭上内心的眼睛

让一切的慌乱远去,让一点儿绿

在微微闪光的枝杈间慢慢运转

这样的时刻,我面对遍地的杂草们

不再怒目而视,虽然不会赞美它们

也终于不再诅咒它们。杂草生长着

它们的生命,我也生长着自己的生命

当我凝望它们,它们亦报之以凝望

我们各自循着自己的道路,又仿佛

在一刹那里,分享着彼此的生命里的

丰盈和空无,我感觉到轻暖的风

一阵一阵,从杂草间吹拂到心头……

秋天的大地愈加辽阔,让我们得以相逢

得以放下仇怨——仇怨是我的,杂草只是

无声地生长,在每一处能生长的地方

我总算能够心平气和地和杂草告别

若有所失地追随运稻谷的手推车

回到村里响亮的晒场,经过短短几日

又将谷粒装入黑暗的粮仓。在此期间

杂草多次被我挑出来,扔掉的那一刻

更多的是嫌弃,却也难免有些怜悯

——杂草的死是无辜的,是毫无意义的

但杂草不在乎我的嫌弃,也不在乎

我的怜悯。而杂草之多,终无法穷尽

必有一些杂草的种子,混入谷粒

端上明日的餐桌,不知不觉填饱我们的

一部分肠胃,或者恶作剧般塞进牙缝

还有一些种子,辗转回到明年的田亩

更有一些,就此在村里安下家来

在人间烟火的朽坏之处,立嗣承祧

那是明年春天的事了……在种种艰难的

劳作后,我有时会站在杂草遍地的院子

让身体松弛下来,让心里流动着

流水般只为流动的无意义的虚空

看看秋天的云,从远方来到头顶

看看失群的鸟,飞不到要去的远方

当我仰着头的样子让自己疲累了

我就低下头来,而当我低头我竟

看到一阵细细的风里,一棵瘦瘦的稻子

我蹲下身来,仔细打量——这是一棵

不合群的稻子啊,也是一棵焦虑的稻子

它等不及明年,就发芽了,就抽穗了

而它的稻穗太小,对人类来说,注定

无用了,但它仍高举这拘谨的稻穗

秋天了,面对四面八方蜂拥而至的杂草

(似乎听见杂草们的讥笑?又似乎只有

沉默),我和这棵与我一般年纪的稻子

彼此打量着。在一刹那里,我们交换

年轻的未谙世事的思想,我知道它而

它也知道我,是被又一个问题难住了:

作为一棵战战兢兢的稻子,是该让自己

继续长成稻子,还是装作杂草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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