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树芳
(浙江水利水电学院 基础部,浙江 杭州 310018)
唐诗选本肇始于唐代,绵延至今,千百年来优秀选本大量涌现,成为唐诗传播和经典化的重要途径。与后世相比,唐人占有先天的优势,选者与作者生活在同一时代,其选本在保存诗歌原始面貌、还原诗人真实地位、揭示文学发展规律等方面更具有价值。唐诗创作空前繁荣,民间书写异常活跃,选本编撰源源不断,这些共同创造了“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选本的黄金时代”[1]。
文人群体对本朝诗歌的欣赏肯定,底层民众自觉自愿的接受传播,《文选》续作的层出不穷以及“文选学”的普遍流行,是唐人选唐诗出现的重要契机。《文选》在唐代地位极其重要,学者追捧,士子研习,“文选学”随之兴起,扬州、润州地区尤为出色,人才济济,成果丰硕,曹宪、魏模、公孙罗、许淹等众多学者注音释义,推动“文选学”走向兴盛,并且迅速突破地域局限,风靡京师,辐射全国。在“文选学”的影响下,“诗选学”逐渐酝酿成熟,《翰林学士集》《正声集》《珠英学士集》等源于上层社会的选本相继完成,受到官员文士的热烈追捧,京师掀起编撰浪潮,其中著名诗选家殷璠辑录成《丹阳集》《河岳英灵集》《荆扬挺秀集》,这三部选本均与扬州、润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见部分唐人选唐诗与“文选学”不仅存在学术渊源,也存在一定的地域因缘,即“文选学”由扬州、润州流传到京师,“诗选学”由京师流传到扬州、润州,二者传播路线相同,方向相反,但都与扬州、润州有着不解之缘。
“文选学”兴起于扬州,推动“文选学”形成的两大动力,一是授徒,二是著书,曹宪首发其端。“曹宪,扬州江都人也。仕隋为秘书学士。每聚徒教授,诸生数百人。当时公卿已下,亦多从之受业。……所撰《文选音义》,甚为当时所重。初,江、淮间为《文选》学者,本之于宪,又有许淹、李善、公孙罗复相继以《文选》教授,由是其学大兴于代。”[2]4945-4946又“宪始以梁昭明太子《文选》授诸生,而同郡魏模、公孙罗、江夏李善相继传授,于是其学大兴”[3]5640。曹宪是扩大《文选》影响的重要人物,弟子李善、公孙罗、许淹、魏模继承其衣钵,发扬光大。曹宪是学界泰斗,生徒众多。在严谨而漫长的教学过程中,师生需要相对成熟固定的文本,所以颇疑曹宪编写《文选音义》的最初目的是供自己参考,并在讲述之中不断增益补充。出类拔萃的弟子将此项工作延续下来,李善有《文选注》六十卷、《文选辩惑》十卷,公孙罗有《文选注》六十卷、《文选音义》十卷,许淹有《文选音》十卷,至此发端于扬州的“文选学”已经呈现向润州扩散的趋势。润州与扬州仅一江之隔,文化交流频繁,曹宪弟子许淹、李善学生马怀素均来自润州。“许淹者,润州句容人也。少出家为僧,后又还俗。博物洽闻,尤精诂训。撰《文选音》十卷。”[2]4946又“马怀素,润州丹徒人也。寓居江都,少师事李善”[2]3163。作为李善学生,马怀素亦与曹宪之学渊源颇深。经过曹宪、许淹、李善、公孙罗、魏模等人的努力,“文选学”的传播形成以扬州为主、润州为辅的格局,在民间已经具有相当规模。
曹宪虽曾先后受到隋炀帝、唐太宗赏识,但帝王对曹宪的礼遇并不代表对《文选》的肯定。曹宪师生都擅长文字音韵之学,研究偏重学术,许淹、李善、公孙罗相继传授亦不出私学范畴。及至唐初,曹宪弟子大批赴京才使得“文选学”北传。李善“显庆中,累擢崇贤馆直学士兼沛王侍读”[3]5754,公孙罗“江都人也,历沛王府参军”[2]4946,魏模“武后时为左拾遗,子景倩亦世其学,以拾遗召,后历度支员外郎”[3]5641。其中李善是决定“文选学”走向的关键人物。显庆三年,李善奏上集大成之作《文选注》六十卷,得到唐高宗嘉奖,赐绢一百二十匹,并于六年诏藏秘府,获得官方认可,此后《文选》正式转变为官学,“文选学”遂在京师广泛传播,注释《文选》亦成为官方活动。及至工部侍郎吕延祚为适应与日俱增的大众需求而集吕延济、刘良、张铣、吕向、李周翰五人别撰简明实用的《五臣集注文选》时,“文选学”已然全面渗入科举制度,几乎成为应举捷径。《文选》研习随之转向,溢出训读范畴,拟作、续作数不胜数,后又因科举制度的强化,诗赋辞章成为学习重点,《文选》遂演变为写作范本,文学特性迅速凸显,取代学术一途成为主流。“文选学”始于曹宪,盛于李善,推动科举发展,重构文学格局,自民间走向官方,由地方风靡全国。
《文选》在民间流传偏重注音释义,获得官方认可后以抄写、拟作、续编为主,帝王将相、官员文士悉数参与。《文选》曾经受到唐高宗非同一般的重视与喜爱,“高宗以行俭工于草书,尝以绢素百卷,令行俭草书《文选》一部,帝览之称善,赐帛五百段”[2]2802。唐玄宗时期政府加入续修潮流,“开元中,诏张说括《文选》外文章,乃命坚与贺知章、赵冬曦分门讨会诏从之,坚乃先集诗赋二类为《文府》上之,余不能就而罢。《会要》:‘开元十九年二月礼部员外郎徐安贞等撰《文府》二十卷上之。’《集贤注》记:‘燕公初入院奉诏搜括《文选》外文章,别撰一部,于是徐常侍及贺、赵分部检讨,徐等且集诗、赋二类,独简杂文。历年撰成三十卷,燕公以所撰非精,更加研考。及萧令知院,以《文选》是先祖所撰,喜于嗣美,奏皇甫彬、徐安贞、孙逖、张环修续《文选》,徐、孙所取,与常侍相乖,别为二十卷。张始兴,嫌其取舍未允,其事竟寝’”[4]441。各类续书最初按照《文选》体例,但是由于工程浩大,编者开始有意无意地进行取舍,徐坚《文府》只有诗、赋两类。是时诗歌创作已在宫廷之中异军突起,太宗、武后、中宗三朝极度兴盛。在纷繁复杂的《文选》续修工作与极度活跃的诗歌盛会中,徐坚已将目光瞄向诗、赋,而一旦有人将选择的范围汇聚于本朝诗歌,唐人选唐诗就应运而生。《文选》在上层社会的广泛流行,首先影响到身居其中负责文化工作的各类学士,而宫廷诗歌创作的频繁程度又远超其他任何场合,早期唐人选唐诗全部诞生于宫廷当与此有关。初唐选本多为学士所集,如《珠英学士集》编者崔融即为珠英学士。目前公认的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唐人选唐诗——《正声集》,编者孙翌为集贤院直学士,从张说到萧嵩,续修《文选》是集贤院的日常工作之一,孙翌在深受诗歌影响的前提下延续宫廷传统编辑选本实属常情。而初唐的《翰林学士集》《珠英学士集》《正声集》三位编者在机缘巧合之下均将目光汇聚于本朝,已将唐诗视为独立的发展阶段,至此唐诗不再附丽于六朝,显示出诗歌创作的繁荣与诗歌理论的渐趋成熟。《文选》与唐人选唐诗最先交汇于宫廷,初唐强大的选本传统基本建立,各位选家通过选集诗歌表达自己对文学的认识和主张。唐人标举诗学理论,力求通过选本抵制不为时代认同或不为编者欣赏的创作倾向,通过选本体现宗旨追求,指出诗歌发展方向,促进诗歌的艺术成熟。在“文选学”的基础上“诗选家们以各自的诗歌主张、艺术观点,不断研究、改进选诗的标准、范围、规模,形成了新兴的‘诗选学’”[5]。
曾经漂泊长安的润州人士殷璠通过编撰选本将“诗选学”从京师带到江南。据《直斋书录解题》记载:“《河岳英灵集》二卷。唐进士殷璠集常建等诗二百三十四首。”[6]按:此处“进士”是“唐人对被州府举荐应进士科而尚未及第者的统称”[7]。又据陈尚君考证,殷璠赴京应举时间应在开元中[8]243,而落第后的殷璠极有可能长期滞留长安。他在不同时期编订的三部选本命运也截然不同,《荆扬挺秀集》仅存书名,《丹阳集》只有残卷,《河岳英灵集》流传至今。《荆扬挺秀集》以书名观之,地域特色明显,应与扬州存在一定关联。《丹阳集》选录限于润州地区,《新唐书·艺文志》载:“融与储光羲皆延陵人;曲阿有余杭尉丁仙芝、缑氏主簿蔡隐丘、监察御史蔡希周、渭南尉蔡希寂、处士张彦雄、张潮、校书郎张晕、吏部常选周瑀、长洲尉谈戭,句容有忠王府仓曹参军殷遥、硖石主簿樊光、横阳主簿沈如筠,江宁有右拾遗孙处玄、处士徐延寿,丹徒有江都主簿马挺、武进尉申堂构,十八人皆有诗名。殷璠汇次其诗,为《丹杨集》者。”[3]1609-1610又《丹阳集》成书“当在开元二十三年至二十九年之间”[8]240,“是一部武后末年至开元末年润州人士诗作的选本”[8]241。而《河岳英灵集》是“唐丹阳进士殷璠集常建、李白、王维、刘眘虚、张谓、王季友、陶翰、李颀、高适、岑参、崔颢、薛据、綦母潜、孟浩然、崔国辅、储光羲、王昌龄、贺兰进明、崔署、王湾、祖咏、卢象、李嶷、阎防二十四人之诗”[9]。《河岳英灵集》的编撰分为两个阶段,初选止于天宝四载,复选止于天宝十二载(1)现存各本《河岳英灵集》均称“起甲寅,终癸巳”(傅璇琮编撰《唐人选唐诗新编·河岳英灵集》,第107页。)。唯《文苑英华》称“起甲寅,终乙酉”(殷璠《河岳英灵集序》,李昉等:《文苑英华》卷七一二,第3676页。)。按:甲寅为唐开元二年(714),乙酉为天宝四载(745),癸巳为天宝十二载(753)。目前学界基本认为,《河岳英灵集》成书历经两个阶段,初选止于天宝四载,复选止于天宝十二载,符合实际。,殷璠“爰因退迹,得遂宿心”[10]的叙述表明《河岳英灵集》最终成书于故乡。“颇疑殷璠从进士试在开元中,因屡试不中,遂绝意仕途,退归乡里,以铨评天下英髦为志。”[8]243《丹阳集》为《河岳英灵集》的出现奠定了基础,“《河岳英灵集》是《丹阳集》的继续和发展。二集相较,有因有革”[8]242。由于《河岳英灵集》晚出,更为成熟,对盛唐诗坛有全面的认识与精准的把握,因此影响更大,堪称唐人选唐诗的巅峰之作。
扬州、润州以其独特的人文地理环境为“文选学”与“诗选学”的蓬勃发展奠定了基础,历经魏晋南北朝三百余年的分裂动荡,隋唐之际江南经济文化格局发生改变,金陵衰落,扬州崛起,与扬州仅一江之隔的润州也日渐繁荣,经济的富足为文化的腾飞提供了物质基础。扬州、润州成为江南的学术中心,原因有四个方面。
扬州又称广陵、芜城、江都,魏晋南北朝时期经济优势已经凸显,鲍照《芜城赋》生动地记录了扬州的繁荣:“当昔全盛之时,车挂轊,人驾肩,廛闬扑地,歌吹沸天。孶货盐田,铲利铜山。才力雄富,士马精妍。”[12]小说言之更甚,“有客相从,各言所志,或愿为扬州刺史,或愿多资财,或愿骑鹤上升。其一人曰:‘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欲兼三者”[13]。虽然此扬州非彼扬州,但江南的吸引力可见一斑。延及唐朝,扬州经济地位愈高,“故谚称:‘扬一益二’,谓天下之盛,扬为一而蜀次之也。杜牧之有‘春风十里珠帘’之句。张祜诗云:‘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王建诗云:‘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如今不似时平日,犹自笙歌彻晓闻。’徐凝诗云:‘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其盛可知矣”[14]。扬州的富裕奢华令世人艳羡,“开元十八年正月望夕,帝谓叶仙师曰:‘四方之盛,陈于此夕。师知何处极丽?’对曰:‘灯烛华丽,百戏陈设,士女争妍,粉黛相染天下无逾于广陵矣’。……俄顷之间,已到广陵矣。月色如昼,街陌绳直,寺观陈设之盛,灯火之光照灼台殿。士女华丽”[15]。美轮美奂、膏粱锦绣的生活竟令帝王心生向往。
润州略逊于扬州,据《隋书·地理志》记载:“丹阳旧京所在,人物本盛,小人率多商贩,君子资于官禄,市廛列肆,埒于二京,人杂五方,故俗颇相类。京口东通吴、会,南接江、湖,西连都邑,亦一都会也。”[16]扬、润二州浓郁的商业气氛强烈冲击传统儒家观念,富商地位显赫,据李肇《唐国史补》记载:“扬州有王生者,人呼为王四舅,匿迹货殖,厚自奉养,人不可见。扬州富商大贾,质库酒家,得王四舅一字,悉奔走之。”[17]商业的繁荣与城市的发展滋生浓重的及时行乐思想,礼教松弛,物欲横流,扬州成为烟花之地、富贵之乡的典型代表。“扬州胜地也。每重城向夕,倡楼之上,常有绛纱灯万数,辉罗耀烈空中。九里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18]2151倡伎依托于城市的发展而产生,部分倡伎极有才华,本身就是诗人,又唐代文人多与倡伎交往,携伎揽胜,饮酒助兴,买笑追欢。风月无边的扬州以其独特的魅力吸引各方人士,或慕名而来,或游赏寄居,歌楼酒馆,痛饮高歌,游览寻欢,休憩买醉,现世的享乐熏染人心,忧愤抑郁的诗人一旦进入妩媚温柔的扬州,就会抛开责任,忘掉烦恼,任意宣泄自己的情绪。扬州的狭邪之游虽以中晚唐为盛,但初盛唐已然兴起,李白诗“曩昔东游维扬,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万”[19]1245。其《对酒》曰:“蒲萄酒,金叵罗,吴姬十五细马驮。青黛画眉红锦靴,道字不正娇唱歌。”[19]1179落第诗人抑或奔赴“处处青楼夜夜歌”[20]的扬州缓解痛苦,个别诗人更以欣赏甚至艳羡的心态描写扬州的万种风情。在文人看来,润州与扬州如出一辙,杜牧《润州二首》:“画角爱飘江北去,钓歌长向月中闻。扬州尘土试回首,不惜千金借与君。”[21]戴伟华在《地域文化与唐代诗歌》中指出:“对陌生自然景观和人文风俗的好奇是对诗歌之境开拓的内在动力。”[22]而扬州、润州于长安、洛阳之外展示全新的江南都市风情,其厚重的商业化氛围与世俗化倾向虽然导致了诗人的现世沉溺与诗歌的浮华气息,但客观上也为文学的发展奠定了物质基础,提供了必要的经济支持。
隋炀帝时期大运河开凿,贯通南北,连接钱塘江、长江、淮水、黄河、海河五大水系。扬州位于长江与大运河的交叉口,处于海运、江运、漕运中心,正如炀帝所云:“借问扬州在何处,淮南江北海西头。”[24]2664与扬州一江之隔的润州,处于大运河入口,“控荆衡以沿泛,通夷越之货贿,四会五达,此为咽颐”[25]2,是漕运的关键部位。扬、润二州凭借地理优势迅速崛起,成为全国交通枢纽。开元二十六年“润州刺史齐澣奏:‘自瓜步济江迂六十里。请自京口埭下直济江,穿伊娄河二十五里即达扬子县,立伊娄埭。’从之”[26]。此举缩短了江南至江北的运程,扬、润之间往来更加便捷。扬州是当时国际大都会,当地胡商慧眼识珠的故事曾在民间广泛流传。《宣室志》载书生任顼因救助黄龙而获赠宝物,“果得一粒径寸珠,于湫岸草中,光耀洞澈,殆不可识。顼后特至广陵市,有胡人见之曰:‘此真骊龙之宝也,而世人莫可得。’以数千万为价而市之”[18]3431。又有守船者在苏州华亭县陆四官庙得一明珠,“至扬州胡店卖之,获数千缗”[18]3242。二人得到奇珍异宝之后不约而同都前往扬州出售,可见扬州胡商的见多识广与财力雄厚。又据《旧唐书》记载,肃宗上元年间刘展叛乱,邓景山引田神功讨贼,但是“神功至扬州,大掠居人资产,鞭笞发掘略尽,商胡大食、波斯等商旅死者数千人”[2]3313。一场战乱死亡数千外国商人,也从侧面证实扬州贸易范围之广,规模之大。
作为“南北大冲,百货所集”[27]的重要港口,鉴真东渡时从扬州出发,于市集采购之物一应俱全,“[落]脂红绿米一百石,甜豉三十石,牛苏一百八十斤,面五十石,干胡饼二车,干蒸饼一车,干薄饼一万,番[捻]头一半车;漆盒子盘卅具,兼将[画]五顶像一铺,宝像一铺,金[漆]泥像一躯,六扇佛菩萨障子一具,金字《华严经》一部,金字《大品经》一部,金字《大集经》一部,金字《太涅槃经》一部,杂经、章疏等都一百部;月令[障]子一具,行天[障]子一具,道场幡一百廿口,珠幡十四条,玉环手幡八口;螺钿经函五十口,铜瓶廿口;花毡廿四领,袈裟一千领,[裙]衫一千对,坐具一千床;大铜[盂]四口,[竹叶盂]卌口,大铜盘廿面,中铜盘廿面,小铜盘四十四面,一尺铜叠八十面,少铜叠三百面;白藤簟十六领,五[色]藤簟六领;麝香廿[剂],沉香、甲香、甘松香、龙脑、香胆、唐香、安息香、栈香、零陵香、青木香、薰陆香都有六百余斤;又有毕钵、诃棃勒、胡椒、阿魏、石蜜、蔗糖等五百余斤,蜂蜜十斛、甘蔗八十束;青钱十千贯,正炉钱十千[贯],紫边钱五[千]贯;罗补头二千枚,麻靴卅量,廗帽卅箇”[28]。货品之丰富,种类之繁多,令人叹为观止。商品贸易往往伴随文化交流,扬州也是长沙窑瓷器的重要中转、销售市场,瓷器抵达之后,或为本地消费,或销往周边、全国甚至海外。长沙与扬州贸易频繁,有长沙窑瓷器诗为证:“一双班鸟子,飞来五两头。借问岳家舫,附歌到扬州。”[29]又“一双青鸟子,飞来五两头。借问船轻重,附信到扬州”[30]。又“一双青鸟子,飞来五两头。借问船轻重,满载到扬州”[31]。三首诗歌略有差异,但都明确说明出行目的地为扬州,部分长沙窑瓷器在扬州也有出土,如“卧垂杨”“琴酤”“新风”[31]278等瓷器碎片,实为朱彬《丹阳作》,诗云:“暂入新丰市,犹闻旧酒香。抱琴沽一醉,尽日卧垂杨。”[11]3516同类瓷器长沙窑也出土三件,分别是:“自入新丰市,唯闻旧酒香。抱琴酤一醉,尽日卧垂杨。”[32]142“近入新丰市,唯闻旧酒香。抱琴酤一醉,终日卧□□。”[32]142“自入新峰市,唯闻旧酒香。抱琴酤一醉,尽日卧垂杨。”[32]142长沙窑瓷器是唐诗民间书写的重要载体,销售使用的同时协助传播唐诗,对于提高底层民众对诗歌的认知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
西汉吴王刘濞、南朝宋临川王刘义庆等人都曾以广陵为中心召集文士组织文学活动。隋炀帝更以扬州为重点建设区域,弘扬佛道,鼓励学术,重用南方文士,打破关陇文化本位政策,融通南北,取得极大成效。唐代设立扬州大都督府,地方官吏亦有博学之人,如李袭誉,撰有《忠孝图传赞》二十卷、《江东记》三十卷、《明堂序》一卷。《大唐新语》曰:“李袭誉:江淮俗尚商贾,不事农业,及誉为扬州,引雷陂水,又筑句城塘以灌溉田八百余顷。袭誉性严整,在职庄肃,素好读书,手不释卷。居家以简约自处,所得俸禄,散给宗亲,余赀写书数万卷。每谓子孙曰:‘吾不好货财,以至贫乏。京城有赐田一十顷,耕之可以充食;河南有桑千树,事之可以充衣;所写得书,可以求官。吾殁之后,尔曹勤此三事,可以无求于人矣。’时论尤善之。”[33]扬州学术积淀深厚,学者名家汇聚,李袭誉曾经举荐曹宪,曹宪先后受到隋炀帝与唐太宗两朝帝王重视,其《文选》之学亦在扬、润二州兴起,通过弟子李善、公孙罗、许淹、魏模、魏景倩等人的共同努力,扬州、润州最终成为“文选学”中心。另扬州龙兴寺主持怀仁和尚影响也相当深远,据李华《扬州龙兴寺经律院和尚碑》记载:“朝廷之士,衔命往复,路出惟扬,终岁百数,不践门阈,以为大羞。”[34]4549曾登龙兴寺谒怀仁者有:“太子少保陆象先、吏部尚书毕构、少府监陆馀庆、吏部尚书崔日用、秘书监贺知章、礼部尚书裴宽、中书侍郎严挺之、河南尹崔希逸、太守房琯、中书侍郎平章事崔涣、礼部尚书李澄、词人汜水尉王昌龄等。”[34]4549扬州俨然成为学术中心,吸引各界人士前往。初唐也有部分诗人从扬、润二州走出来,如上官仪、张若虚以及《丹阳集》诸位诗人。上官仪随父居于江都,隋末避乱“因私度为沙门,游情释典,尤精三论,兼涉猎经史,善属文。贞观初,杨仁恭为都督,深礼待之。”[2]2743其受到唐太宗、高宗重视,其著作形成引领一时绮错婉媚的“上官体”。张若虚是吴中四士之一,其描写广陵景色的《春江花月夜》向前替宫体诗赎清了百年的罪,向后清除了盛唐的路,被闻一多誉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35]。而来自润州的十八位诗人虽然名气较小,创作实绩无法与上官仪、张若虚相提并论,但却为殷璠唐诗选本的编写提供了可能。综上所述,初唐年间无论是学术还是文学,扬、润二州均贡献巨大。
唐代漫游之风盛行,扬、润地区是文人江南游历必经之地,江南秀美的自然景色与繁华的都市生活在诗人的生花妙笔之下一一展现。应考士子、贬谪官吏、游客商贾频繁往来,这也使得文学创作走向大盛,孟浩然、王昌龄、李白等人留下众多的写景送别之作。王昌龄《别陶副使归南海》:“南越归人梦海楼,广陵新月海亭秋。宝刀留赠长相忆,当取戈船万户侯。”[11]1448送别之际展望仕途,充满盛唐豪情。李白《广陵赠别》:“天边看绿水,海上见青山。”[19]719李颀《送刘昱》:“鸬鹚山头微雨晴,扬州郭里暮潮生。”[11]1356分别之时扬州美景尽收眼底。另李白《留别广陵诸公》、崔颢《维扬送友还苏州》、刘眘虚《暮秋扬子江寄孟浩然》、高适《广陵别郑处士》等亦为扬州送别之作。扬州亦是科考士子汇聚之所,章孝标《及第后寄李绅》:“及第全胜十政官,金鞍镀了出长安。马头渐入扬州郭,为报时人洗眼看。”[11]9861孟浩然《广陵别薛八》:“士有不得志,凄凄吴楚间。广陵相遇罢,彭蠡泛舟还。”[36]391面对同样的扬州,及第的章孝标与落第的孟浩然心情与笔触截然相反。润州作为“吴头楚尾”,亦是分别之地,舟车劳顿,中转停留,感伤之作颇多,京口、北固山、焦山、松廖山、茅山、京口、万岁楼、芙蓉楼等屡屡出现。孟浩然有多首吟咏润州的诗作:《早春润州送从弟还乡》“归泛西江水,离筵北固山”[36]263;《扬子津望京口》“北固临京口,夷山对海滨。江风白浪起,愁杀渡头人”[36]26;《宿扬子津寄润州长山刘隐士》“日夕望京口,烟波愁我心。心驰茅山洞,目极枫树林”[36]164;《渡扬子江》“桂楫中流望,京江两畔月。林开扬子驿,山出润州城。海尽边阴静,江寒朔吹生。更闻枫叶下,淅沥度秋声”[36]424。又王昌龄有诗作:《宿京江口期刘眘虚不至》“霜天起长望,残月生海门。风静夜潮满,城高寒气昏”[11]1440;《万岁楼》“谁堪登望云烟里,向晚茫茫发旅愁”[11]1441;《芙蓉楼送辛渐二首》“丹阳城南秋海阴,丹阳城北楚云深。高楼送客不能醉,寂寂寒江明月心”[11]1448。据《元和郡县图志》:“(润州)其城吴初筑也,晋王恭为刺史,改创西南楼名万岁楼,西北楼名芙蓉楼。”[37]孟浩然也有《登万岁楼》:“天寒雁度堪垂泪,月落猿啼欲断肠。”[36]410离别的悲伤充溢其间。扬、润二州作为交通枢纽,除离别之外,诗人或经过或客居或游览,扬州有王昌龄《客广陵》、李白《秋日登扬州西灵塔》、高适《登广陵栖灵寺塔》,润州有王湾《次北固山下》、孙逖《丹阳行》《夜到润州》《下京口埭夜行》、李白《焦山望松廖山》、綦毋潜《题鹤林寺》《茅山洞口》《题栖霞寺》、储光羲《泛茅山东溪》《游茅山五首》《题茅山华阳洞》,不乏名家名作。
“通常而言,词人的创作一般经由两种载体——选本和别集——呈现。”[38]扬州、润州唐诗集的选定和学术氛围的形成主要依靠三位关键人物:曹宪、李善、殷璠。曹宪留守扬州潜心授徒,李善奔赴长安进入仕途,殷璠落第返乡编撰选本,三人或求学或著书,都在扬州或润州度过了人生的重要阶段,他们见证了《文选》到“文选学”再到唐人选唐诗的发展历程,另外,殷璠的《河岳英灵集》将唐人选唐诗推向高峰。
扬州、润州作为远离长安的江南地区,能够突破地域局限成为了文学中心,皆因二者处于长江流域的关键位置,商品贸易活跃思想,交通枢纽传递信息,历史积淀孕育人才,再加上众多著名诗人的往来滞留,扬、润地区一跃成为唐诗汇聚之地。地理条件、经济实力、娱乐活动共同创造了良好的诗歌创作、接受、传播环境,最终促使扬州、润州成为唐人选唐诗的重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