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东过年琐记

2023-02-18 21:01林丽华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2期
关键词:日本鬼子平山猪油

林丽华

那年大年初三下午,我们姐弟和来做客的小表哥小表姐在门口玩,表姐手无意碰到我脸,顿时满脸热辣辣的疼痛,我眼泪流了出来,忍不住就哭出了声。表哥表姐不但不向我道歉,还羞我是小气包,我哭声更大。我母亲听见我哭马上捂我嘴说“别唱歌”。我是因为知道过年没人敢打我,才敢放肆地“执着”地一直哭到吃晚饭。

这年夏天,我六十多岁的奶奶过世了。我二婶悄悄地对我说,都是你,要不是你在大年初三那天哭,奶奶就不会死。听了二婶的话,我很惊奇,奶奶的过世竟然与我有关?我很难受。当然,我读书以后,明白了许多道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但是风俗习惯已经在人们的头脑里根深蒂固了。

大年初四中午,我带着我的弟弟妹妹在外面玩,饿了,就回家找饭吃。我看见饭桌上有一碟生菜,锅里有番薯饭,灶台上还有一钵白花花的猪油,就撩了一大汤匙猪油在生菜碟,又撩了一大汤匙猪油抹在番薯饭的表面,也往弟妹们的饭上撩了一点点,就着鱼露、生菜,我们正吃着,我的肚子就剧烈地痛起来,接着就呕吐。不久,我弟弟妹妹也直喊肚子痛,也呕吐起来。不过,他们吃得不多。我们狭小的屋子充满了呕吐物,臭不可闻,接着我们就哭了起来。我们的哭喊声被邻居李娘听到,她连忙跑过来,见状又赶忙回家拿“万金油”为我们涂抹,并用灶灰帮忙处理呕吐污垢物,我们才安静下来。真是“血的教训”啊!没想到猪油煮菜那么香,而冷猪油是不能吃的啊!我想,这事是因我而起,难免会“挨鞭子”。李娘笑着说,别害怕,今天是大年初四,还没出年假,你父母不会打你们的。哈!我们快乐地跳了起来。

人生难测水难量,生离死别事无人能阻挡。俗语云“年初一是日王”,是一年中最好的日子,不能讲脏话讲晦气话的。但是这个一年中最好的日子,有时也未免会遇到老人过世的白事。

在我们居住的上街,有位老人在过年前几天就显示了要“走”的样子,他的家人早早为他穿好寿衣,谁知道一直到年三十晚,“走”了好几次了,还是“走”不了。或许,他十分留恋这个世界,或许他想再撑撑,等到过了年……

偏偏年初一这天就“走”了。其家庭也十分无奈,只得压抑心情,静静地守候,不哭丧、不贴春联、不贴白纸、不报丧,不行过年的一切礼仪。直到过了大年初四以后,才出殡。

从我记事开始,我们从外婆家做客回来,必定要去老盐街探望一位老人。

最先是我母亲带着我们姐弟一起去,后来母亲不去,叫我带着弟弟妹妹去。母亲教我们喊这个老人为“姐公(外公)”。那时我心里一直纠结着,我们不是有一个“姐公”吗,为什么还要叫他“姐公”呢?为什么我们家两个姐公呢?我天生习惯打破砂锅问到底,于是就到处打听。我问父亲、问母亲,他们都没好气地说,你长大以后就知道了。我想,为什么要等到我长大呢?越不想让我知道,我就越想知道,趁春节去外婆家做客,又问外公、问舅舅。可我得到的总是沉默,他们什么也没告诉我,这使我的好奇心更重。有时候,在路上碰到平山那个“姐公”,他会放下担子,爱怜地拿了糖给我吃,我趁机又问他:“姐公,为什么我们会有两个姐公呢?”他眼圈红红,用慈爱的眼睛看着我,然后摸了摸我的头。一直到我逐渐长大,过年的时候,两个姑妈来探奶奶,我经常偷听她们的闲聊,这才明白了个中的缘由。

原来,我父亲在没跟我母亲结婚以前,就曾经有过一次婚姻。1945 年春,父亲结婚了,就遇上日本鬼子来平山大扫荡,到处杀人放火,抓人、抢东西、奸淫妇女,无恶不作。平山人都跑到郊区去躲避。可父亲的新婚妻子硬是不肯走。我父亲出门了又多次返回来叫她,她仍然不走。就在两个人拉扯的时候,日本鬼子来了,不容分说就把我父亲抓走了。

家人回家后,才知道我父亲被日本鬼子抓走了。奶奶顿时呼天喊地,边哭边抱怨新娘,说如果你和我们一起走,哪会出事啊。过了七八天,同被抓去的街坊逃跑回来,他们说他们被抓后,被强迫挑担到海丰赤石,大家害怕被日本鬼子打死,便商量逃跑。回来的人说:“既然阿宽(我父亲)到现在还没回来想必是没命了,不是被日本鬼子打死也是给狼吃了。你们赶快去把尸体找回来吧。”

家人哭成一团,我爷爷和二叔及其他亲戚抬了一副门板,从平山走到海丰赤石,来到他们说的地方,可连尸体也找不到,于是就认定父亲一定是没命了。

我父亲的新婚妻子也认为丈夫一定是没命了。她懊恼万分,不断地责怪自己,若是当时自己听丈夫的话去黄板湖村躲避,就不致有这么惨的后果了。没了丈夫,自己日后怎么活?那晚她在房间里坐到天亮,一大早,她悄悄跑到西枝江的沙坝尾去跳河自尽了。她的父亲,老盐街那个孤寡老人,永远失去了心爱的女儿。我们这个收破烂的姐公,悲苦啊!

原来我父亲在逃跑时跌下山坑,昏迷过去,醒来时想坐起来,发现腿不能走路,原来腿断了,不能站立。他大声喊叫,没人应答,四周只闻鸟虫,父亲就这样趴在那里,几天几夜水米未进,认定自己死定了。第四天已经不会说话了,被路过的赤石人发现,才救了他一命。他们帮他疗伤,把跌断的腿用青草药敷疗,又将父亲送回平山。见父亲回来,一家人惊喜交加,抱头痛哭。这时,他和他的新娘已经阴阳相隔了。

1980 年春节,我女儿出生不久,妹妹也刚生了小孩,母亲在她家照顾她坐月子。大年初一刚过,大年初二一大早,有人来我宿舍告诉我,你母亲病重住院了。我的头“嗡”的一下,顿时一片空白,母亲昨天不是好好的吗?

我们来到医院医务室了解母亲的病情。医生告诉我,你母亲得的是“肾衰竭”,病情危重。如晴天一声霹雳,我顿觉地球在旋转,世界在倾斜。我怎么也不相信,也接受不了生我养我的母亲即将离我而去这一事实。我怎么办?怎么办啊?我无法控制自己,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地跑到医院僻静处的草丛中,撕心裂肺地放声痛哭,满腔悲痛随着泪水一起流出来……医生,我多么希望这是你的误诊啊!

在母亲眼里,我是她的骄傲!我们这一带的人们,都是平民百姓,出一个国家干部好像中状元,确是给家人亲戚长了脸。在母亲眼里,国家干部是公家的人,女儿如今可以为公家多做事了。这两年,我结婚了,怀孕了,生小孩了,单位工作又特忙,我疏忽了对母亲的关心,即使回到老屋也是坐坐就走。我母亲那么在乎我,想跟我说什么又沒说,她相信我是太忙了,不想打扰我。可现在我连体己话都还没来得及向她倾诉,我心何忍?

母亲未满50 岁,她受得起这个打击吗?决不能让她知道自己的病情。我在病房外站了很久,我大口地喘气,控制自己讲话不要显示哭腔,尽量不让眼泪流出来。我喘过气以后,抹干眼泪,拖着沉重的脚步迈进母亲的病房。

母亲似乎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体,她的嘴微微地张着,躺在病床上静静地望着我,她有太多的话要说,但现在又似乎说什么也没用了。她念着我的小名,喃喃地对我说了最后的一句话:“我的病怕是难好了,我死后千万别火化,做棺材的木料,没杉木的话,松木也行……”我万箭穿心,慌忙安慰她说还没检查清楚,不要胡思乱想,说着眼泪禁不住又流了出来。

这竟然是母亲最后的遗言。

医院的药物对母亲没有半点作用,大年初七的夜晚,阴雨绵绵,母亲默默地离开了我们。母亲啊母亲,这个时候我才觉得,母亲对于我们来说,是无比的珍贵,没有了母亲,我们就成了孤儿。我恨我自己,怎么母亲在时没想到要关心她,而到她走了以后,才生出万千悔恨,万千思念,现在不管你千呼万唤,母亲终究是回不来了……

而今天,生活越好,越会令我思念母亲。假如母亲还在,我们也是四世同堂,会对她更加孝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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