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铭
救场
父亲一直都是与世无争的样子。从记事时起,父亲就是母亲的跟班。比如在管教孩子的问题上,父亲向来没有自己的主张。母亲要是训斥哪一个不听话的孩子,父亲在聆听的过程中甚至会走神。
有一回,起锅时我竟然发现玉米面大饼子挂着一枚鲜活的驴粪!家里养头黑色的毛驴,它的粪便落在了玉米秸秆上。想必是父亲清晨起来抱玉米秸秆进屋,他一手往锅里贴大饼子,还要忙里偷闲往灶膛里添玉米秸秆,夹在秸秆里的驴粪就成精一样弹射进锅里,一头扎进一个大饼子的怀抱。
父亲是化解尴尬的能手,他轻描淡写地处理掉了这个重大失误。趁着全家人发现之前,父亲用手把经过了蒸熟处理的那枚驴粪蛋拿起来丢出门去。我无比惊讶,并要做恶心状。父亲却狠狠地瞪我一眼,说:“驴吃的都是玉米秸秆,不脏!”
二哥是秧歌队里打腰鼓的,背着腰鼓回来,穿着鲜艳的秧歌服装,头饰也非常好看。二哥练习的时候,父亲视而不见。
正月秧歌队去炮手沟演出,遇到了麻烦。原来那个村庄的年轻人很不友好,那个时期也是秧歌要没落的阶段。年轻人在家看电视,已经不怎么热衷扭秧歌这样的娱乐活动。联系秧歌队的都是年龄大的,他们管不住这些不听话的年轻人。秧歌队来了又不能走,只能顶着各种挑剔继续演出。越是难堪越是出乱子,秧歌队中的一个人突然高跷断了,因为摔倒受伤不能继续扭了。差一个人的位置怎么办,父亲那次跟着秧歌队抬大鼓,看到如此局面,父亲临危不乱出来救场。
父亲是秧歌队里唯一没有化妆的人,我们全村人也从来没有看过父亲踩过高跷。父亲要绑高跷上去的时候,随行的都很担心,问父亲行吗?父亲非常自信,他拎着备用的高跷腿子,自己绑上拿起彩扇就上去扭了起来。父亲没有合适的服装,裹挟在一片红红绿绿中显得格格不入。父亲的出场招来了一片谩骂,父亲不慌,手一抖,彩扇在空中舞出一朵扇花,父亲步伐娴熟,秧歌扭得美扭得浪!这还不算最出彩,秧歌队要演出小节目,“耍公”挥彩扇,有一段开场唱:
锣鼓住啊,我把话言,
周围的群众您听周全。
我们秧歌来到此,
一来那拜年二来搞联欢。
这段唱完事,要从秧歌队里选拔队员演小节目,先前几个唱歌的都是清唱,偌大的院子空旷无比,效果不佳,引来围观人起哄。现在再演,各个都怯了。这个时候父亲挺身而出,他拿过打腰鼓的鼓槌,边敲边说,即兴来了一段数来宝。父亲的数来宝一下子就把场子给镇住了!
我没有亲见父亲最风光的那次救场行动,据说那次父亲用自己的才艺征服了炮手沟的乡亲,不但被不守规矩的年轻小伙子膜拜了,也吸引了很多迷妹送出村口好远。
只可惜,母亲不知道出于何种目的,严厉镇压了父亲刚露头的才艺,父亲很听话,没有开辟光明的演艺道路。他此后再未出场,彻底小隐隐于家了。
我九岁那年,在学校跟同学打闹左腿摔骨折了。那半年,我一直躺在医院的病房里不能出去。而父亲也一直陪伴在身边照顾我,疼痛难忍的时候,病房里无聊的时候,父亲就演出节目。我清晰地记得父亲拿着筷子敲饭盒,第一次给我表演了一段数来宝:
说南乡,道南乡,
南乡有个大姑娘。
七搂粗,八搂长,
躺在炕上肚脐顶房梁!
……
病房里的人们都开心地笑起来,我却鼻子酸酸的,尝到了眼泪的滋味。
耪地
1980 年前后,乡村的自行车开始多了起来。村里的年轻人先学会了,然后是我们也都蠢蠢欲动,一辆辆自行车上晃荡着姿态各异的孩子。个子高的能骑上自行车大梁,个子矮的,就伸出脚从自行车斜侧“掏裆”。“掏裆”也有档次,高手“掏裆”蹬满圈,新手勉强蹬半圈,“嘎达嘎达”地紧捯饬,废自行车链子。
父亲突然心血来潮,不顾母亲的警告,决心要学骑自行车!
那天傍晚,在孩子们的簇拥下,父亲推着自行车上了我们老爷岭。老爷岭上坡路陡峭,父亲想借助惯性一骑成功。父亲把自行车摆好,就着土坡迈腿上车。父亲觉得想学会骑自行车最为关键的是叫自行车跑起来。那天傍晚,天际晚霞灿烂,在一片惊呼当中父亲骑着自行车从陡峭的坡路上绝尘而来,呼啸而去。当父亲和自行车从我身边路过的时候,我看到父亲脸色煞白,那辆自行车还是脚刹车,父亲紧张得根本找不到刹车在哪。
黑天以后,父亲满脸是汗水扛着破损的自行车返回村庄。母亲见父亲全须全尾回来,腿没断胳膊也没摔折,狠狠地用眼睛连瞪带剜。父亲自知理亏,不敢言语。父亲其实是有骑自行车潜力的,从他第一次接触自行车就能够自动驾驶,而且能够掌握平衡的姿态来看,父亲要是再上几次老爷岭,没准真就能够如愿速成呢。遗憾的是,父亲借来的自行车摔坏了,母亲坚决不允许他再去借一辆自行车来。
父亲从此与自行车彻底绝缘。
爷爷临去世的头一年,想把衣钵传给父亲和老叔。第一个衣钵是杀猪,爷爷生怕自己离开人世,以后家里的猪没人杀。父亲去请示母亲,母亲一口否决。我们家虽然吃肉,但没有人敢杀生,继承杀猪的手艺在父亲这行不通。爷爷没有办法,只能口传心授教给老叔。那年过年杀年猪,老叔披挂上阵,连捅七八刀,肥猪非但没死,还彻底被激怒,踢开摁着的众人脱缰而去。酿成我们村那年过年最大的闹剧,父亲佩服母亲有先见之明。
爷爷把父亲和老叔叫到身边,教他们学习春种秋收。在干庄稼活方面,父亲是把好手,真正得到了爷爷的真传。尤其是拿着锄头耪地,锄头锋利,再硬再板结的土壤都会所向披靡。左一下,右一下,前行的脚步迈在青苗之间,杂草纷纷让路倒下。父亲的威慑力十足,在田间耪地的姿态自然而优雅。恰似闲庭信步,却步步为营。
上学时学习了那首有关耪地的古诗《锄禾》,古诗背得溜熟,却不懂耪地的真正艰辛。我家里虽然困难,但我家弟兄多,我排行老五,尤其是左腿骨折过,大家对我很照顾,一些庄稼活还轮不到我来干。到了初中的时候,家里人多经济困窘的局面凸显,四个哥哥都要相继结婚成家,父亲的锄头底下耪不出几个钱来。我们家七个孩子里面,就出了一个爱学习爱上学的我来,这叫父亲和母亲始料未及。初三时我内心已经崩溃,继续读高中家里无力承担。我只能选择辍学回家务农。
那算是我第一次拿起锄头杆耪地,两根地垄没到头,手掌上就磨出了血泡。一个来回,血泡破了,浸入汗水,杀得火燎燎的疼。那是我苦涩的青春期。面对着家里的困窘的状况,我只能选择外出打工。孩子们都陆续长大,结婚的分家单过,没结婚成家的还有好几个。父亲不得不面对,却又力不从心。
打工两年时间,只有过年的时候回家。那时候我开始了自己的文学梦,打工之余开始创作。父亲并不支持我写作,认为我想成为作家是痴心妄想。父亲希望我能够收心,不要追求虛无缥缈的东西。而我不甘心认命。
我和父亲产生了激烈的正面冲突。父亲声嘶力竭地规劝我,想当作家哪有那么容易,咱们家没钱没权没势,根本没人发表你写的东西。那时候我已经长大成人,不再惧怕父亲的巴掌。我跟父亲正面硬刚,当作家不需要有权有势。父亲彻底伤心,不再管我。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记得那次冲突。父亲的观点对与不对,其实都不再重要。我只是为我青春期对父亲的冒犯感到后悔和自责。父亲从小就没有上过学,他不识字。他不会相信自己的儿子能够成为作家,这再正常不过。
1994 年,在媒人的撮合下我去邻村当了“上门女婿”。领了结婚证,开始过日子,我真正地要离开家了。父亲出门,把一袋高粱米放在我骑着的“倒骑驴”上,那一刻,我的心揪着疼,我知道,再看父亲耪地的机会将会很少了。
从我二十二岁“嫁”出家门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二十八年。这二十八年期间,我一次都没有见过父亲耪地。我见与不见,这都不重要,因为父亲还在一如既往地耪地,春种秋收,祈盼儿女们能够过上好日子。
去年回家看望父亲和母亲,他们已经是耄耋之年。尤其父亲腿脚不好,上山下地行动不便。家里的几亩地哥哥们帮着经管。春天播种的时候,都是哥哥们给种的地,田里的杂草多,三哥就去农资商店买了除草剂来打。现在乡村劳动力也大量减少,像父亲那样“锄禾日当午”的景象几乎绝迹。
三哥兑好除草剂的药,背着喷雾器要上山。父亲喊住三哥,悄悄跟三哥商量,能不能给他在靠边的一头留几根地垄。
三哥问留着地垄干嘛,我清晰地听到父亲略带腼腆地说:“留几根垄,我好去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