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诗涵(中国政法大学)
初入大学,我加入了学校的法援社团,这个社团旨在面向社会提供免费的法律援助。我们会在工作日的午饭和午休时间值班,每人每周轮值一天,为来访者提供法律援助。窄小的值班室里,一到12点,就有来自天南海北的口音响起……
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啪”地一声把文书拍在桌上:“还说什么不让去法院起诉?跟村委会一样忽悠我!我看你们和他就是一伙的!”
寒冷狭小的值班室里,我紧张得冷汗直流。
这位老奶奶80年代从农村承包了5年土地,种了4年后,便前往邻村照顾生病的亲人。没想到村委会竟收回了她的土地,在二轮承包时,在根本没通知她的情况下就把地承包给了别人。她回来后多次向村委会请求再次发包,却得到“村里没有机动地”的答复。屡次尝试向法院起诉均遭驳回,她不远千里来到北京,就是想让我们帮她把村委会告上法庭,要回土地。
将法条翻了又翻,我们无奈地发现,此类情况确实不在法院受理范围内,只能跟村委会协商,申请土地。最终我们仅能出具一份意见书。
这是我第一次遇到当事人如此愤怒。
担任值班组长的师兄收拢散乱的文件,直视当事人的眼睛:“这些文书,都是我们根据您提供的材料和法律明确规定出具的,您的案子确实不属于法院受理范围,再次起诉只会被再次驳回。法律援助的目的就是帮助弱者,对于您的遭遇,我们也很无奈。如果您实在不信任我们,那很遗憾,我们无法再为您提供援助了。”
老奶奶最终骂骂咧咧收下了文书。值班结束,我草草吞下一个面包,火速冲向下午的课堂。
我所在的校园法律援助社团,成员被分为5组。有经验的师兄、师姐担任顾问,一带一培训新加入的成员。小组每周都会布置作业,即用社团以前接过的案子练习文书撰写,小组成员在顾问的检查批注中一遍遍修改,直到完全正确。周末还会举行例会培训,由高年级成员讲解援助常用的法律法条。
起初,我担心自己因缺乏实战经验做不好法律援助,后来才发现,更多的时候,往往是其他因素带来意想不到的困难。
其实我们都理解当事人的情绪。有时候,法律只是弱者手中一个糙钝的工具——房屋被拆、流离失所的老人,赡养双亲却被骗走遗产的养女,为医疗事故讨债多年的母亲,屡次上访、家财散尽的失独夫妇……他们从遥远的县城、荒僻的山村颠簸而来,穷困潦倒,风餐露宿,努力聚拢眼中最后的光,找到法律援助。
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人在北京靠乞讨度日,到处奔波上访,申诉求助。家人因为他的案子被连累,他在古稀之年,茕茕孑立。他唯一的诉求就是让我们帮他把案子上传到北京的法院,可一审,二审,再审,抗诉……他已经走完了所有能走的法律程序。操着浓重乡音的爷爷老泪纵横,说着被村里欺诈签了协议,但多年来一直苦于没有证据,眼看诉讼时效就要过去。
十几平米的法援值班室里,阳光照过太多泛黄模糊的借条,折叠褶皱的评估证书,亲情破碎的赡养协议……
鲜少有交流顺畅、案情清晰的时刻,经常上演的是:辨认过浓重乡音,筛选过一大袋材料证据,我们发现走到了困境。
一位长途跋涉来到北京的老人,激动诉说着十几年前因村里土地、房屋纠纷,他患有精神疾病的妻子被村干部入室殴打的遭遇。多年来老人一直在不断协商,到处反映问题。村干部换了一届又一届,当年有纠纷的土地早已分给他人耕种,只有老人的诉求至今还未解决,妻子也落下了终身残疾。然而在那个没有监控、没有录音的年代,传统农村的“厌讼”观念那么强,村民们谁也不愿惹是生非,为了他人与村干部作对。没有笔录,没有证据,没有证人证言,所有痛苦都只刻在了当事人心里,老人数年来辗转维权,却只能屡屡碰壁。我慢慢明白,为什么这样的案子无论出具什么都只是杯水车薪——若真是写几篇文书就能解决的问题,谁还会风尘仆仆赶来这里;若真是材料充足、证据齐备的案例,又岂会拖到这步田地。
听过叙述后我们会请当事人在一旁稍事休息,然后围成一圈讨论这个案子要不要接。一次当事人在一旁休息时,家人劝她先去吃饭,她说:“不去不去,终于找到法律援助了,俺的案子马上就要解决了。”听到此处我忽然感到非常心酸——我们讨论的结果是拒接,她的案子我们也无能为力。
我逐渐意识到,哪怕最终无法提供实质性帮助,聆听当事人复杂纷乱的处境,在他们或激动,或质疑,或诚挚恳切地诉说后理解、安慰、共情,这也是法援不曾缺席的意义。
深冬的寒风里,曾有一位背着蛇皮袋的阿姨满脸疲惫,她说因为分得的房屋无端被占,一家人无处可去,他们一直住在火车站,一年又一年辗转求援,法律程序几乎已经走到底。但所有的审判、仲裁都认定这是企业内部事务,由企业自己协商解决,这种情况翻案的几率十分渺茫。
出乎我意料的是,与其他当事人相比,阿姨与我们交流的过程称得上平静,她静静等待我们读完材料、讨论,然后走过来把困难和她说明。那天我花了几个小时耐心地听阿姨讲完了她的故事。阿姨离去时,有冬日薄薄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她还会继续上诉吗?还会继续在法律维权这条路上走下去吗?我们没有问。但我心中相信,今天的经历对她来说可能就如同这冬日阳光——说不上升高了多少温度,提供了多少热量,但至少向着温暖的方向。
同时,我也敏锐捕捉到一丝欣喜。一位来自燕郊的大叔请求我们出具起诉状,他被电动车刮倒,因此向车主索赔5000元,而车主只愿意赔3000元。一位东北大姐要告当地棚改办,因为拆迁分房时,一二三楼被预留给了“关系户”,她只能分到四五六楼。还有一位农民伯伯,他们的土地被村委会征收却补偿不足,村里人闹了一阵都逐渐接受了,只有他仍然坚持争取足够的补偿。这绝非锱铢必较、小题大做,他们正是基层法治意识提升的触角。“法律不会保护那些躺在权利上睡觉的人”,可能正是以往这样“忍一时风平浪静”“吃亏是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生活态度,成了恃强凌弱、欺软怕硬滋长的温床。
有一位出具法律意见书的老爷爷按照文书上的建议另行提起诉讼,又回来找我们写起诉状。他述说完曾在司法机关遇到的不如意,大手一挥说:“就该把不称职的换下来让你们上!”
我心里一惊。想起自己平时悄悄“摸鱼”的课堂,昏昏欲睡的自习,临时抱佛脚式的疯狂背诵,期末前一天两倍速刷完的法考视频……当事人的朴素期盼是我们肩上义不容辞的重担,但如果真的让我上,我能保证作出真正公正的判决吗?
提起法律专业,很多人觉得学法未来都是光鲜亮丽的。其实绝大多数法学生毕业后只是降落在普通的岗位,拿着普通的薪水,成为这个社会万千齿轮中的一个。
当然,我也曾清晨6点到教室占座,也曾在考试前夕疯狂背书到12点半,为找案例翻遍裁判文书网,为一份文书“日肝夜肝”。的确,学法很辛苦,可又有哪一个专业始终快乐轻松?
选择这个专业之前我并没有明确的目标,所幸一路走来,我在干法援过程中慢慢发掘了自己的热忱所在。学法从不轻松愉快,可我依然热爱着法学学习和法援工作。沿途所有风景,回眸皆是独特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