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山去吧，但别只想着登顶

文/明前茶

1

去年秋天，安慧又一次错过了提拔的机会。有好几天时间，她郁闷得很，因为论能力、资历，她都志在必得，然而，机会却被一个年轻同事抢占了。回家说起此事，安慧都一肚子的牢骚，言语间还夹杂着对丈夫崔毅事业上一帆风顺的嫉妒。

安慧比崔毅早一年进公司，而今，崔毅的发展却比她顺利得多，崔毅在公司以“自在逍遥地把事情处理完满”“挑着千钧重担尚能自在换肩”出名，口碑很好。在安慧看来，他有长跑、登山、写作等很多业余爱好，似乎对提拔没有那么在乎，也没有像自己这样，在工作上使上十分力气，却反而能获得好的机遇，这算怎么回事？听了安慧的牢骚，崔毅笑道：“你想知道其中的奥妙吗？周末与我一同去爬山吧。”他主动推掉别人的邀约，还替安慧购买了成套的登山行头，两口子从此养成了周末登山的习惯。

周边的山很多，通往山顶的小路崎岖不平，有的通向茶园，有的通向山村。一些偏远的山村幽静无声，只有野鸟在锐利地叫唤，只有阳光透过树荫洒下斑驳光影。安慧的情绪显而易见地好起来，四处拍树，拍秋天的果实，拍村里的猫和狗。两口子走累了就坐在青石板上喝茶、吃面包。

跟着崔毅登山，安慧心胸逐渐开阔起来，她意识到，往上走当然很必要，站得高可以看到更开阔的风景，但把所有的目标都放在如何尽快登顶上，人生也许就变成一场枯燥的打卡了。你计算付出的能量，计算配速，计算在哪个拐弯处超过别人，将人生目标收缩为“一场竞赛”，反而会错过过程中的美。

2

崔毅带着妻子登山，走到哪里，朋友便交到哪里。那一天，他们在山中发现了一大株野生猕猴桃，果实比核桃大不了多少，崔毅说，这种野生猕猴桃长到八分熟就要赶紧摘下，否则会悉数沦为山中野鸟的食粮。猕猴桃数量很多，背包里装不下，崔毅又拿出了一个黄布袋子，装了大半包。在阳光灿烂的野地里采摘果实，安慧的情绪也高涨起来。

在下山途中，他们遇见了为筹办越野马拉松做勘探的工作人员。有个姑娘对这样的周末加班十分不满，一边工作一边怨声载道。崔毅听见了，便停下来劝她说：“你瞧，山里你也来了，每立方厘米负氧离子两万的空气你也呼吸了，秋景你也看了，石板路也走了，清泉也喝了，在山里走上十几公里的路，等会儿，不管你中午吃什么都会很香。你不妨当今天的工作是一趟旅行，你就不会这么有怨言了。”

姑娘被崔毅说得不好意思起来，脸上有了愧色，崔毅把黄布袋子送给了那个小姑娘，并说：“这都是野生猕猴桃，别看又小又瘦，回家后与苹果或香蕉放在一起，催熟后黄色的果肉里面有红心，特别美味。”崔毅和工作人员互加了微信，并告诉他们，他愿意来做志愿者，因为他也是跑步爱好者，能约会同道，是他的荣幸。

在山中，崔毅总是兴致勃勃地与相遇的各路人搭讪，也习惯与他们分享各种吃食或见闻，对他的自来熟，安慧时常看得目瞪口呆。例如，他们在山中遇见采摘秋茶的人，交流中才知道，原本秋茶的销路很不理想，如今，茶园老板在抖音上直播带货，展示他们用茶树花窨制的新秋茶，意外收获了一批尝秋茶的粉丝。花茶带着天然茶树花的芬芳，茶色绿中含橙，是一种美丽的浅杏色。崔毅也订了二两茶，打算送给爱喝花茶的老丈人。

还有一次，夫妻俩在山道转角处遇到一座石头房子，主人家门前的柿子树结满了艳美的火红柿子，见安慧四处拍照，羡慕不已，崔毅立刻去扣响人家的门，说：“我妻子特别喜欢你家的漂亮柿子，能否讨要几个。”主人毫不犹豫地拿出了大剪刀，连叶带果剪下一大枝，送给了崔毅，还采摘了不少又红又大的柿子，硬是塞到两口子的背包里。主人爽朗地说：“今年柿子大丰收，我们的孩子都在外地上班呢，回来一趟不容易，已经给他们每家寄去了一箱。”

主人还向崔毅展示了被野鸟啄吃了一口的大柿子，面带惋惜地说：“再放下去就坏了。”崔毅说：“不妨事，我有办法，保管能救回这柿子。”他从背包里拿出挂耳咖啡，向主人讨了热水与茶杯，待咖啡晾凉后，调以柿子压成的果酱，无事自通地做成了流行的网红柿子咖啡。他邀请主人同饮，从来没有喝过咖啡的老农民在自家院子里喝起了咖啡，搭配崔毅从背包里拿出来的已经有点压扁的面包，笑道：“味道真不错呢，想来家里酿的米酒和柿子酱调起来，也是好喝的。”

3

登山路上，崔毅随遇而安的性情展露无遗，令安慧也有“这男人如此可爱又放松，我之前竟然不知道”的惊喜。两口子在山中遇见晒秋的村民，崔毅便搭讪说：“阿姨，这自家产的山芋干，看上去干净又美味。做起来很麻烦吧，需要几蒸几晒呀？”阿姨笑着回应说：“麻烦也得尽快加工，红心山芋甜得流蜜，水分大容易腐坏，必须三蒸三晒，做成山芋干，以后可以蒸来吃，也可以放在稀饭里煮了吃。我还做了九蒸九晒加了陈皮和核桃碎的，那个更美味，我拿来给你尝尝。”

阿姨果然从屋里拿出了几包山芋干，安慧悄悄拉着崔毅说，“你怎么好意思的？素不相识的人家……”崔毅却大大方方接过来品尝，还顺便递给安慧两块。两人都对阿姨的手艺赞不绝口，崔毅又主动帮阿姨将莴笋干、芝麻、黄豆等物事一样样搬到场院里晾晒，还与阿姨聊起家常，聊得很开心。说累了，阿姨一边沏茶一边发出邀请说：“今天切咸肉丁烧菜饭，肉丁也切多了，不如多加一勺米，不嫌弃的话，你们也在我这里吃午饭吧。”

那天，夫妻俩在阿姨家里，吃上了一大碗咸肉丁烧菜饭。经霜的、现摘的青菜吃在嘴里糯滋滋的，配上咸肉丁紧致的鲜香和自家新米的芬芳，真是极其美妙的一碗农家饭。吃完饭，崔毅还帮阿姨做了红辣椒酱，两口子才告别。阿姨不舍地拉着安慧的手说：“就喜欢你们这样不见外的人，既然你们喜欢爬山，就像亲戚一样，要是路过就过来坐坐嘛。”

这一路登山，有晴也有阴，有毛毛细雨也有团团浓雾，如愿以偿登顶，并且恰巧看到落日金碧辉煌的时候，其实是很少的。多数时候，山路崎岖，风景平淡，不过是一些竹林、茶园、巴掌大的稻田和菜地，但登山的岁月教会了安慧很多。跟着崔毅去爬山，她认识到随遇而安、顺势而为的必要性。因为她会发现，山顶的风景也就那么回事，你只会看到远处更高的连绵起伏的群山，看到远处模糊的水库、茶园和竹林，看到山凹深处炊烟袅袅的山村，你想象中的崖壁丛立、松柏巍然、山花烂漫、瀑布恢宏，也许都是不存在的。

山顶的风景总比想象中的更平淡，也更寻常，对提拔的追求，对事业成功的追求，对伴侣的追求，也是一样的，如果你一心想着冲刺目标、迅速登顶，也许就会在登顶的那一刹那惘然若失——刚才埋头赶路，错过路上那么多迷人的风景和人情，究竟是值还是不值呢？毕竟，一路行来时，明灭喧哗的小溪，伸手可摘的野果，燃烧视野的红叶，村民捧出的山芋干和柿子，他们与爹妈相似的憨厚笑容，不正是人间最治愈的收获吗？至于能否顺利地登上山顶，能否顺利地目睹日落，视其为缘分，比视其为必然，更让人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