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笑嫣
有时她出现在织女庙
在照壁旁,山门或正后殿上
在盛夏的午后
细长的脖颈似有汗水的反光
如花坛中黄蔷薇的肃穆
陷于惆怅而深刻的省思
归来坐在桥下
无言,消隐在静静俯察的阴影
远山苍如娄东画,浏河凉如子冈玉
她满腹的心事却有哪支歌儿可代折柳示意?
这日艳阳高照,微风无语
那亭下有人为情人的鬓角插上一枝紫茉莉
黄昏似有若无地临近
一缕笛声寂寂
如飘落的衣带:
她轻轻将它送至河里
我感到你很疲惫,你微笑着
我看着你微笑的脸,但我知道
它忍受过,抗拒过,言不由衷过
也提心吊胆地孤独过
我想给你寂静的爱,不用太多
短暂就好,足够容纳彼此的悲哀
让留白去解释那些难辨的命运
我抱着你的目光,就抱着
我们爱过的所有人
今晚,居室亮着
灯光平静如我们的心绪
宁静的夜色将使睡息安全
让波涛的安眠曲摇荡在你枕上
海闪烁着波光,星星聚集
即使这样短暂
时辰那么圆,为我们守候
以苦苦的支持,和宽容的耐性
阳光早已摸了进来
树木的叶片燃烧着
绿色的小小火焰
你的手伸来,从寂静中
揽住我,我们用寂静拖延
把金黄留在五月上午的这一天
潮热在房间内涌动
我们躺着
我是你手中攥紧的一颗海螺
亲爱的,再多睡一会儿
多几次有光线的拥抱
你推开一扇虚掩的门
座位早已虚弱地在那里等待
后来我们听见洒水车
简单的音调,缓慢地
越过渐渐耗尽的上午
哑默的虚空
窗帘飘动
我们不用完成什么
——假如我们彼此相遇
在重新变回陌生之前
落地窗浮动着倦意的阴影
光越来越满
我们从世界的家里出走
两个故意迷路的小孩
爱可以在这一刻显现——
当吻轻柔地浮悬
像呼吸,像光
像娇嫩的花瓣
这一季的阳光让芍药绽得破开
亲爱的
唯有这时我才能将你看见
看见,而没有存在
北野
多少年过去,月亮正在升起
我光脚走进一座村庄。多少年过去
我还爱着你。而月亮已走向异乡
向日葵干扰了整个旷野
我在黑板上画下丛林、老虎和青纱帐
我在黑板上画下一个仇人
等着她慢慢长大,像明亮的幼兽
唱着歌,走回月光
而活着是一门慢手艺,我等着她
慢慢长出翅膀。那一年
我像星空一样敏感,心里结着白霜
那一年,我沉默寡言,与许多人
结仇。那一年我挖下陷阱
心中的老虎在长大,它在月光里游荡
独自长出翅膀。她对这个世界
一无所知,她不知道
有一个猎人,正在纸上
为她画下远山、旷野和月光
爱像绝望的夕阳,但我仍坚持爱你
在这个乱纷纷的世界上
我愿意遭受时间的痛击!像一场
永不休止的石刑
愿所有暴打,都落在我身上
愿你走夜路,被想象照亮
愿你牵挂蔷薇,心生幽香
愿你经过冬天,像怀孕的企鹅
心里装着一轮月亮
愿你穿过黑暗的极地
遇到一盏孤灯,它又大又亮
像荒原上升起的太阳
愿你石头里的心事
遇到画笔、调色板和泉水
愿你遇见一个暖洋洋的爱人
他抱着你哭
像前世的婚礼诞生于刑场
愿你遇到一朵花,轻轻抵近
就看见了它的泪水和忧伤
愿你遇见更多的花,它们需要
一座花园才能开放
它们需要你到来,才能获得春风
和整个世界的力量!
龚金明
蛛网是江南的一张小网
清晨,网上捕获更多的
是泪珠
渔网是江南稍大一点的网
划子船像吐丝的大蜘蛛
网眼的大小,就是
人心的大小
水网是江南最大的一张网
网田地,网屋舍,网月亮,网风雨
也网四季
春天一提,全是姹紫嫣红
江南还有一张网,无形,多情
莫提,莫提
网里的水袖、油纸伞
跟最深的那条老巷一样深
网里的白发和爱情
比这里的九十九个古镇还要沉
星星最多的夜里
黄姑塘波平如镜
黄姑塘波平如镜的夜里
星星最多
她似乎知道
藏在塘底的是什么星星
漂在塘面的是什么星星
她说:帮我捞一朵不再漂流的
星星吧,如果是双星
你就娶我
如果是单星
我就嫁你
“所谓成长,
就是学会得寸进尺”
十年前,她还只会
缠着跟我比赛寻找蚕豆耳朵
她说:谁先采到并蒂的
谁就多吃一颗松子糖
然后像一只专心致志的蜜蜂
一头扎在蚕豆苗里
晃着一个蝴蝶结
嘤嘤地采
所有的树醒一醒,站好了
现在开始
把红的紫的粉的白的绿的那些事
交割清
油菜们,全部站到田野上去
现在开始
把金黄的那些事
交割清
蚕啊
选择羽化之前,要有一个冷静期
你就拿一根丝
先捆绑一下自己吧
那个女孩,整个春天
写了撕撕了写写了又撕
把红的紫的粉的白的绿的金黄的那些事
全说了
我有那么多的柳条,但真的
捆绑不了你
雨丝,嘘——
你就悄悄帮帮她吧
但要细点,更细点
向武华
如何亲吻一片大海?她是那么捉摸不定
让人费解。除非她变成一只温柔的狮子
伏在我的身边,除非月光帮我
轻轻地抚摩她,让她感受到我起伏的呼吸
而此刻,我如此惶恐,踯躅于长长的海岸线
我不知如何拥抱她,就像我第一次遇见你
感觉一片海水哗哗涌过来将我吞噬
是不是这样?我呛了一大口水,却像亲吻了一片大海。爱情并无经验可言
我许诺过,我将带你来到椰林静立的海岸边
在这里,写下最好的赞美诗献给你
回忆让我们变得安静,倾听海涛一次次卷起潮头
从没有停止过呢喃,她才是不知疲倦的恋人
我们还会热情如初吗?当我们垂垂老矣
怎样才能吹响一只海螺?你说吹响了
一只海螺
就是吹响了大海。我憋红着脸
铆足了劲用力吹,就像吹着一块礁石
一点声音也没有,让人失落、让人沮丧
你说一个青涩少年的蛮力让你骄傲又紧张
当我不顾一切地站在暴雨中淋湿全身
当我深夜在你窗户下徘徊
你说我像极了横冲直撞的海水,让人窒息
你无法阻止我,像一只小船小心地
避开着我。你说,你有时也希望我的海水
把你晃来荡去,更多的时候你期待我
用心去体味,舒缓地吹响那只沉寂的海螺
海螺由于掏空了自己而装下整个大海的乐章
爱情的容器是不是也是这样?这是空出的真谛
何为爱情之盐?热恋的甜蜜让人沉溺
海水被朝霞煮沸,那时我们多么年轻
奔跑,跳跃,像两朵互相追逐的浪花
一万亩海洋还不够我们抒情
一万里海岸线用作五线谱,也写不完
我们心中汩汩四溢的音符
有时我们张开双臂向对方跑去
那一刻,我们多么像有一双翅膀的人
你闭上眼睛,让我从后面抱住你
然后,我们一起旋转,像一粒结晶在一起的盐
牢不可破,晶莹,闪亮
我用我的咸拥抱着你的咸
如同我血液的咸汇入你血液的咸
这是两片海洋的相遇吗?交换着看不见的灵魂的盐粒
你看到了远处飞翔的身影吗?有两种鲣鸟
一种是成群结队的,它们浩浩荡荡,雪片般
飞向鱼群出没的海面,那么多翅膀一起飞动
但没有一只发出鸣叫,一个纪律严明的队伍
秘密地执行任务,互相配合,向鱼群俯冲
每一只都是利剑。另一种是单独一只的
它是孤独的求爱者
雄性鲣鸟在雌性面前
表演踢踏舞,显摆它粗壮
又鲜艳的双腿,伴着浑厚的哨音
渔民们喜欢集体的鲣鸟
称它们为“导航鸟”,帮助他们发现鱼群
你说大海并非完全实用吧?你更喜欢那单独一只的
雄性鲣鸟,为爱情练习着最热烈的舞蹈
陈荣来
往事薄。明月在磨镜子,照着闺中人。
镜中
呈现出的,是一泓秋水
辘轳最深情,在爱情里旋转。井底浸透着风的种子
飞星胜却人间火焰。在太仓,我相信所有的传说
都是真的
譬如沙溪八景、天妃宫、新毛粮仓……
譬如牛郎和织女的降生地
我相信雨是甘霖,也是眼泪
是花海颠簸着蝴蝶的梦境,也是
一种信物,迟到的花絮,多年后的执手相看
——它们点缀在太仓的历史时空中
错落有致,像极一场大自然
与岁月
精心的谋篇布局。像悬念,突然出现在一封云中寄来的锦书中
在长江右岸,肥沃的土壤深埋着大地的秘密
江边的芦苇曾让大鱼栖身
它的尾巴像硕大的春天花瓣,足以拍碎轻舟
这是思念的重量。时日漫长
谁的思念克服地心引力,飞抵光阴湍急的银河
传说里油灯摇曳。牛在反刍往事
那时候喜鹊还在梳理羽毛,从梧桐树飞落
雾气是最好的扶手
灌木的枝条当作屏风,沐浴的人,则惊讶于水的清凉
记忆发芽,灯火想念河流的盛宴
熙攘的人潮中
冷雨和社戏重逢。那时候书生落难,柳树也可以保媒
乞巧节上,女子认领隐秘的红线
有人替她掌灯,有人替她捉火
那一刻,燕子飞出屋檐下的巢,剪开一帧照片
俱往矣。如今,风在太仓邂逅一场细雨
故乡在天上的人,在纺车前
认领古老的谚语。天上一日,地上已经千年
在昆曲里找到好嗓子
在胭脂盒里安放众生。或者,在群山起伏的褶皱里
找到足以续命的药丸
当纵横交错的交通,导出奇思妙想的索引
我分明看见太仓的每一个细节
上接高天祥云,下通一马平川——
以爱情的名义,向太仓做一次告白,为此沉吟至今
戏听了多遍。明月在枝头渐渐沥干海水
全世界的屋顶
都接纳过倾覆的银河,大鱼现身后吐出尺素
喜鹊从太仓飞出,擅于飞翔的事物
是轻盈的,而不仅仅带来喜讯
——生活寡淡,爱情是光,是盐,是一种浆果
长在玫瑰园中
等待奥菲欧的竖琴,等待解开金牛座的秘密
这是灵性的一方水土,这是多元化的江南
总有人在时代最前沿,追逐梦想
总有人在清浅的河流里
唱响昆腔
别来无恙。这一天,请牛郎带去太仓的讯息
葡萄是盛夏的词组
美人蕉铺开季节的颜料。白鹭有密码
来自于某个人的生日还是其他?
鸟群曾有迁徙,“它的血液里有火焰”
必须绕开筑巢的树枝
回望地球上的太仓,多像一个精致的琥珀——
时间折返于天地间,凝视的那刻,花开了两遍
侯乃琦
一束光击穿耳垂,
温柔从发间滑落。
这里循环播放着一些诗句。
鸢尾是紫色的,象征自由,于是,
我搬运了很多泥土,准备好一个冬天的食物。在洞穴里躲猫猫,
别的都认输,除了相互喜欢时,
我的眼光。乳白色的月啊,
照亮病了的部分,一边等待痊愈,
一边睡着。我对着月亮呵一口气,它就化了,
只有屋前的雪终年堆积成山。所以,
我们就安心地看看书,等下一个世纪来临。
我们是来自月球的动物,过来窥探世间的秘密。
我们是大大的手掌托起的两个小人儿,偶尔往悬崖下面飞。
你知道吗,我终于会用电脑写作,摆脱被监视的恐惧,
我是一个完整的自己,让你照着我的模样堆雪人。
所有云堆积成有毒的棉花糖,依然享受它的甜。
我们也还生活一个本来的样子吧!炊烟袅袅,恬淡如水。
喜欢那些用不完的事物,比如,泥土可以铺成大地,水是各种形态的水,
爱是鸢尾花,全世界的紫色颜料在我们脸上乱涂乱画。
做一对龙凤胎,在妈妈肚子里
耍朋友。我们相约,要超越
兄妹情深,遇见教条,扯起就跑。
我们在四十九岁庆祝金婚,
九十九岁,把上辈子活了两遍。
爱的契约坚不可摧,途经
雨,当成安眠曲。
记住对方身型尺码,
幼儿园,把零花钱存起来,
买婚纱、西服,寄给未来。
我们是情种,把所有的情
注入对方血液,像种牛痘。
从此,对异性和同性免疫。
你说,要保护我,就连
妈妈说话太大声——都不得行!
不晓得谁愿意做我们的妈妈,
怪不容易的,连亲家也没有,
凑不齐麻将。可能,只有我们
现在的妈妈。等她出产房,
发现我们——还是老熟人。
我的诗就写到这里,因为
很难把永生永世计划完。
土味诗严肃——降生于重庆,
我们的悄悄话不要太多人听懂。
学生时代,是学长和学妹。
你在楼上,我在楼下。
我听到的欢腾、上课、起立……
是你的声音。
刚工作,是同一批入职的同事。
我在楼上,你在楼下。
我们共享同一个生辰,
并交换父母的姓氏。
真正相识是在几个月前,
我们彻夜长谈,不胜欣喜。
你说,我们有几辈子的缘分,
命中注定。有一天,
住进一所房子——
你在楼上睡懒觉,
我在楼下做饭。
宗小白
之后,被我们见到的那座白色房子
在水中,像块旧布一样皱皱巴巴了。但它依然
那么完美。蓝色窗户,完美得像想一直睁开
去看世界的眼睛。泛黄木门上的铜锁
完美地锁着自己也
锁着不知何人的一生。按照内心
绽放的月季,在墙角完美地长出
锯齿状的叶子,像那时相爱的人在雨中
为不顾一切献出全部的
自己而颤抖。之后,古戏台里二胡和
笛子的声音就远远落在水面上了。琥珀色的
波光,让一群野鸭子纷纷
划动着脚蹼去弄散它们。但那唱腔里的
每个字都使我们在各自的
时间里走了很久。直到里巷驶来的电瓶车
轻轻擦过我们。竹椅上闲坐的老人不知
不觉为小街又增长了年岁。在我们之间
形成的一切,被一把紫砂壶
内部的茶碱细细体会着。之后,蝉声就消歇下来了。
夜色带来无边安静。
之后,蒲扇代替轻揺的晚风,像爱过的一切
替剩下的那些抚慰着我们。
很久以前,在松竹掩映着的每个
有炊烟的傍晚,蝉声靠密林中一场骤雨
洗去它所忍受的燠热,一个女子就变得
清凉如玉了。在结束了一天的劳作之后,在长长的
让她快步走向自身的道路上,有风带来阵阵快意,并由楸树
榉树撑开树荫,遮护着,一直吹向那个女子
在她清醒认识到自己正在爱着的时刻。在她不知该当如何
而久久伫立,望着荷塘上每片莲叶都向她
轻轻颤抖的瞬间。
很久以前,当凝结的露水允许一个被时间爱过的女子
向你描述这一切时,
湖边,野鹅正拨动脚蹼,水波像请鹊鸟捎给你的一道道口信。
老牛哞哞,小羊咩咩。
在很久以前,人们还不太会使用银针向爱情乞巧,只懂得让风吹透
热爱了之后的身体,使之
慢慢干爽。
阳光借用树影将自己化为
院墙上微微吹拂的光斑。一阵风此时最愿意
将时间花在一对老人身上。其中头发灰白的丈夫因为看见世界
不会再有任何改变,而变得平静。
从一棵树上飘落下来的叶子,给予他老去的妻子
以永恒之感。树下,被他们关注到的
搬运中的蚂蚁,则在证明世界始终爱着
为之活着的一切。一对老人慢慢走到庙前,
靠在院墙下,将一株树静静落下树叶的时间用来细想
前尘往事,并因那一刻的专注而纯粹,而使自己重新
成为两个孩子。
谢恩传
我们还没有把爱归为一次短暂的悸动,
在三生石,在织女庙,在天涯海角。
我们也还没有所祈求,
在新浏河,在人间,相看不厌。
但仅在暮色里,海水抵岸,
我们念“明月夜,短松冈”,才觉得,
爱应该漫长,譬如十年生死,
又或者落花无限,
凭着危楼,摘了一些眼泪,
作为黯淡深邃的硅化物,嵌在我荒凉
的余生。
当我长舒一口气,
就忍不住想到你的名字,
相距甚远啊,我的心上刚拆了一堵墙,
想要搬来几亩紫花地丁放肆地开,
白鹤落在其间,毫无边际。可低头只见,
未尽的文献综述里没有对你的深情致意,
陶瓷插画也没有展示你的指纹,
我的周遭太狼藉了,
就像我的鼻息落在松球上,
成了一只贪玩的仓鼠,而你却抚摸不到。
突然落日就来了,
隐隐的悲伤开始在秋天发迹,
我是那么迷茫,
有大惑不解和窃然不留的青春。
这是一种与世界共频的心悸。
夜色恰到好处,南方的小镇泛起微弱的虫鸣,
我掩面不语,想要证实某个隐喻
是否合乎此刻我身体里的重构。
呼吸逐渐急促,
我不能再延展这种无以重复的省略了,
爱必须清晰,所以我穿越群山,
也变成了一只克制抒情但又炽热的小虫,
在活着的时候,试图进入你的余生。
林火火
那一日,去世间探欢的女子
正打伞,嗤笑,弱不禁风
烟雨里与书生,许一场深浅与厚薄
意料中的声色、灯影、以及书生的呆模样
有雨,正以桃核为引,熬煮桃花
和上几缕风,大而粗糙地经过
一些隐喻清晰,一些梦境忽生忽灭
那一日,她还不懂人间,春天败下来的时候
不知烟火盛,春风薄
有人打死不肯说出爱你
有人在游戏中轮转了三世
有人买下口红势必斩男
有人发起申诉,要回七元邮费
有人溯源,逆流而上
有人在春梦里南下
有人用好看的瓷器种出薄荷
有人被猫勾住脖子深深拥抱
仿佛全宇宙的事件正在爆裂、发声
试图扰乱我们拼图般的好运气
夜已深了,星空吐纳凉意
而你睡意全无
这颗药,吃下去是三天三夜,岁月静好
不吃,又太自我
让崎岖的日子,褪下狰狞的脸
让巨大无比的痛苦,自断血脉
我要和你,每晚与一朵花说晚安
来彼此安慰拔节的疼痛
我们不会因为丢弃了铠甲,而变得贫困
不会因为透明,而害怕一场烟火
我们要在月色面前互相看着
互相取出内心的石头,取出深藏的不安
直到身体每个角落的轻言乱语,都足以宽容
足以让我们在余下的日子里,认真赴死
甚至,独活于世
高晶
两粒稻米在人间旅行,一粒载入万家灯火
一粒,能听懂鸟鸣中的七夕小令
唤起更多稻米叠加,更多鸟鸣相认
从慵懒的窗户飞出,纸飞机寻找沙溪古镇的屋檐
不要在七浦河打听水的往事
水中有祖先的目光,我们笃信
半开的窗户后有经年听雨品茗的人
窗户挨着另一扇窗户的倒影,窗台是岸的轴心
轻启一扇窗的人,愿意随之坐化为古书的活页
我不担心你能走多远,这指尖上的泽乡
每个误入的人,都是自己命里的针
企图从吴越穿越1300 年的蹄音
由浏河古镇落到水面,响声稀微,略等于无
织女庙不老,她习惯
——把光阴做旧,让每一个迎向银河的人
无惧白发,心中爱意深沉
提灯的人比夜色更暗,看出澛漕塘错落
花状果实状的盘扣,摸上去,小浮凸
外婆的锁骨经老不塌,她转向水廊下的景深
叹息是一种赞美,像在稻花香里吞咽封缸酒
肠胃如此辽阔,稳放着直塘古镇这只骨瓷细碗
又经不起米酒呼喇喇点燃肺腑
无法大声说出红灯笼下潮湿的心是什么颜色
安然坐定,等传经僧侣一遍遍颂钵,深睡
仿佛这样才对得起橹在水下雕琢普济寺
回音与混响,供给熟睡者灿烂的黎明与安慰
我和你,得以在每一个江南的早晨欣然重逢
水所确定的反射弧,让永安桥子民沿岸拉长空间
一人水道,是一条龙形纸鸢,由一片云闯入另一片云
雨味渐浓,水道上无需撑伞,我们十指相触
胳膊连起鹊桥,挽起天上银河又有何难
“第一丝竹小镇”的体香是盐味的,胴体却是素食者的
木纹和雕花,我伸出体内的春藤,自顾攀爬
或是一只秋光中的壁虎,在狭弄练习穿墙术
一阵凉意袭来,它倏忽不见,像在爱意之中试探的我们
从巷口半露心事,巷尾却又收起了心事,情节琢磨不透
我们所认识的宅门,水性天生,仿佛长出漩涡胎记
无法更新族谱页码,挪开外婆藤椅,红木柜
只一眼,深陷古井飞出蝴蝶时的光晕,再也走不出
这爱意浓浓的璜泾古镇
黄宏宇
瓜田,李下,徒劳地怀疑很多美好的事物。
最好还是初见时刻,
一株小苗就是一片烽火。
活计太过黏腻,农人劳作终日,
中暑的概率增加。
时间早已坍塌,一丛丛枯萎的草本
吸引的都是聒噪的口舌。
新鲜的叶子四处招摇,灌入过多的风声。
不再适用于因果律。偶尔
他们也会在餐盘中
保持着琳琅又好奇的亲密度。
聪明的小蛇穿过麦茬,
在瓜棚里和我们对视。
我们会发出甜蜜的惊讶,进而欣喜。
但也会偷偷摸出一瓶雄黄酒放在胸前,
像许仙一样不动声色。
摆好自己的内心
没有什么不好,整整齐齐地摆好。
无非是多一些或少一些星辰。
像修整一垄过时的庄稼,
像佛陀过河时,一根芦苇,被另一根摇醒。
天使变成虫子,觉得翅膀多余,
他们就忍住不叫。
错过了蝴蝶,还有蜜蜂,
错过了蜜蜂,还有蚰蜒、孑孓、蠼螋、蜉蝣……
只有菩萨心肠的人,
才能叫出这些蜿蜒曲折的名字。
当你被鸟雀衔走,
才会明白一生短到不可语冰。
有幸见过花朵的,还以为那是镜中的自己。
瓢虫的背上
只有一半是清醒的,另一半
正在噩梦里长出斑点。
谷中有蜻蜓在飞。
相爱的人,都在匆匆赶路。
人间众多玫瑰,都能留下迷人的旋涡。
来自神灵的善意都是
即使存在误解,天竺葵也会在庭院中开一整天。
因为还没有与山水相逢,
我们都会拥有期待的恶习。
宋憩园
我在空房间空着自己
窗外冰激凌皇后暴走
走着走着她猛回头
空空的大脑空空空
第一人称叫:哦
第二人称叫:啊
她长大了
哗啦啦啦
夜晚有点黑
我们折叠
伸手不见五指
听得见声响
梦中有老虎
这里毛茸茸
这一夜我不想睡觉
也不敢大声说话
一瓶啤酒
她吹上面的泡沫
手指碰她
嘴巴碰她
她是房子
咯吱一声
露出月亮
保护夜晚
杨泽西
微风抚慰着植物的叶子
树影在地上缓慢地晃动
黑暗中事物都竖起聆听的耳朵
声音在寂静中感受着自己的源头
路灯把路面照得更亮了
道路疲惫但有清晰的走向
人们在广场上散着步
享受着简单平凡的幸福
一只鸟飞回了它的巢
夜色被鸟鸣点亮
我在家中做好了晚饭
等候着妻子的归来
星空辽阔,月光温柔
大地静静地变白了
爬山虎因为有触角
而抓住了虚空,
这是它与生俱来的本能,
我宁愿相信那触角是有知觉和感受的,
那是爬山虎的心脏。
生命不可能凌空舞蹈,
因为爱和被爱,
我们的身体里才有了潮汐和日落;
一个人身体里的黑夜
可以被爱着的另一个人照亮。
与其说抓住了上岸的栏杆,
不如说愿意为了她而上岸,
愿意为她和这个世界和解。
曾经在异乡遭遇的痛苦和磨难,
都可以被一双温柔的眼睛原谅。
心里开始有了更多的不安和忧愁,
有了更多的期待和窃喜;悄悄的
为她点亮生活中的每一寸阴影。
一个人活着,
就是在自己的身体里流浪;
爱一个人,就是在她身上
找到了栖身之所。
一想到老了你还在我身边
就觉得变老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我们一起经历了生活的种种模样
我们像茫茫大海上的两颗水泡遇到了一起
然后相互碰撞,相互磨损,相互融合
最后我们都有了对方的样子和习性
当我们老了,我们还要一起去看大海
我们互相搀扶着走在海边
海风温柔地吹动你波浪的皱纹
你的笑容像一片海
容纳了我这一生的幸福
我们走累了,就坐在长椅上
互相深情地看着对方
那时你的头发花白,牙齿也已脱落
我把橘子剥成一瓣一瓣喂你吃
我可能比你还要老
但我们还是像两个小孩儿一样可爱,快乐
我们就这样坐着
看着大海一点一点靠近落日
直到落日拥入大海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