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仕龙
雨夜里翻开乡村的电话本,
那时候,总是知晓每个人的区号,
九十年代农村的电很慢,词不达意,
人声只靠河渠,反复照亮,流动的人影。
蜜蜂挑动黄色的忙音,背后,
一双解放鞋观察着山弯。
在带电的春夜里,南昆铁路提起马灯,
山海变聋,逼近相邻省份的喑哑,
父亲的脸更慢。
电流在漫山遍野的黑线上滋滋跳动,
油菜花骤然开落,
那颗几百里外不安的心,正敲打着春天盲目的听筒。
暮春向山底开挖,
桃树闭眼发动引擎,
大坝顿时建成。
我练习着溃堤的水声,
上游撑伞,下游空白。
投入锈色过重了,
千万桃花林,击鼓不休。
十里内的蜂鸣挑动着山脉,
无言中,也怀有下沉的因果,
我的轻舟也掏空,
万重艳红还泛滥地活着,
怎么也填不满,
没有水鸟迷岸也必有桃花,
没有雷声笃笃也必有桃花,
在划桨逃离沟壑的一刻,
曲岸轰然消隐在更深处,
空山倒悬于心,
满世界桃花的支点,
足够承载着,
一树闪电与清凉。
松针遇见松林的原乡,
一只鸟藏在半山上,
松影摇落下茉莉的浪花。
很久,全白了,
水井抓取鸟的清凉,
树影花浪,开始转换着,
水声中,栀子花已在独颂,
太阳迟于光明,
谁以细雨、孤山、黑白为新生,
泼墨村口,明确地醒来。
清晨,枯枝败叶排列出,
一只蝴蝶,汹涌着,
于不可梦见的生灭,
枯瓜与黄叶也金石响然。
——这些杂乱无章的物性里,
有着更细碎、尖锐的视力,
瓦解着过剩的中心。
在孤掌难鸣之地,
垂藤一脉,且飘摇不息,
山峡木叶萧索相通,
朗日以清淡的现身术,
震动薄雾,
开启我语不能及的
秋黄瓜之心。
树上,
聚焦着一只无名氏的蝉,
我,白墙,桂花树之章法,
在不可命名的秋天,
无法拓印象形的国度,
似是而非,
空间的立轴写意起来,
来自龟背竹的风致,
从前,未来,都是同一个重复。
牛犊吟读我的虚词,
从来,都是低沉,谦卑的如
一棵会说话的树,躲闪我
清悠的雷鸣。
草木等待闪电,
不可错置的山石间,
乱雨重复如蛙,
击打着我瘦词的山涧。
叮咚生趣,
草地万物自平声跃起。
整理晨间的文字,
水声若我的蓑衣独亮,
淋湿一头白牛,
那绳系在斜雨外,
那树应也倾斜着,
同一语言虚构的水井旁,
谁在开口,山明水浅地
述说如我所见的草地?
我们站在明暗的风里。
傍晚水车,逍遥地相遇。
溪水与村口放弃低语,
黄昏下有梦,桥身红了,
斜下里,水影里的少年醒来。
谁的回声再次打湿了桥?
直到脚后跟,长满乌云,
没有危险,也没有人
满载着鲜花回来。
有人在地上挥锄,
把午后弄得很安静,
几只唐突的鸟降临,
用一种喧闹关闭另一种风景。
在半空,组织高级的词汇,
广播着钻石的尖塔。
鸟群的电波开得枝繁叶茂,
有人在漫长的地上继续挥锄,
像一个聋哑人,重复这智力的游戏,
直到把午后整理得安静。
鼻尖上的刹那,
正好飞行一只不知名的鸟喙,
以一个词,或者一种汗珠,
击碎了,
我,白墙,桂花树,所共谋的香味,
只剩下一摊阴凉的意义,
龟背竹正风致。
有无数风致,
镂空着
阴文的我,白墙,桂花树,
千万光线进去,
便开出一朵,
一动不动的,
观看的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