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青年导演的创作与区域电影研究
——以郝杰、蔡成杰、徐磊的电影作品为例

2023-02-16 15:10:53
大众文艺 2023年22期
关键词:徐磊河北农村

周 逍

(河北科技大学影视学院,河北石家庄 050000)

近年来,一批河北籍80后青年导演异军突起,频频携本土影片现身各大电影节。在2022年第16届FIRST青年电影展上,80后河北籍青年导演蔡成杰的长片《四十四个涩柿子》作为闭幕影片特别放映,而早在2018年由其执导的剧情电影《北方一片苍茫》就已经获得了第11届FIRST青年电影展最佳剧情片奖。来自河北张家口的郝杰导演在第2012年和2013年分别凭借《光棍儿》和《美姐》蝉联两年FIRST最佳导演奖,同时两部影片都入围西班牙圣塞巴斯蒂安国际电影节;2019年徐磊凭借处女作《平原上的夏洛克》引起对农村悬疑推理喜剧的广泛讨论。

以郝杰为开端,这些背景各异的河北电影人在新世纪10年代之后,创作出多部令人耳目一新的河北电影。他们在作品中充分表达鲜明的个人风格以及崭新的河北乡土面貌,将燕赵大地上的民俗文化带入观众视野,注重传统民俗文化与现代电影镜语的结合,关注华北农村中人际关系的复杂性,跳出宏观的时代视阈转向个人生命体验,对叙事方法与影像方面都展现出了强大的革新力量。

一、视觉手段:民俗文化新想象

(一)乡土空间

河北是中国唯一兼备高原、平原、草原、沙漠和海洋等各种地貌的省份,而这复杂多样的地理特征赋予了河北千姿百态的自然风景。如果说本土文化需要以视觉手段得以外化,那么河北省独特的乡土空间在这几位导演的作品中呈现出独具华北风情的地理景观,以外部的视觉风景召唤出内部的情感归属体验。

蔡成杰导演的《北方一片苍茫》(2018)用河北承德平原县——蒙冀辽三省交界处的充满悲怆的辽阔之美,描摹了北方风景冷清地域景观的苍茫质感,这种苍茫又因王二好对贪婪的村民报以幻想,反衬出现实情况的人心的冰冷。电影开头,王二好与男人行走被大雪覆盖的树林中,大量留白的风景充满了影像的诗意。同时,整部电影将一个个大雪满地的村落作为故事发生的天然背景,不仅将荒诞的事件合理化,还以强大的力量擎起属于这片土地的悲凉。蔡成杰导演说:“雪景的好处尤其在北方农村里,从摄影的角度来说有一个不可回避的功能就是遮丑,那些房屋庄稼烂叶子凌乱不堪,而且灰突突的,但一场雪下过之后,所有的基调都特别统一。”[1]电影中因大雪而变得洁净画面,却以内容和形式的反差凸显了肮脏的现实冲突。苍茫雪景里种种凝结传统诗意的符号元素在导演镜头中极具讽刺意味。

具有公路片元素的徐磊导演的《平原上的夏洛克》(2019)一路呈现出河北农村的田园视觉图谱:碧绿的西瓜地、金色的麦田、高大的杨树……在城市图景的桥段中,也对真实的高楼大厦予以客观旁视。农村和城市不同景观的对比,暗含了农村终会被城市全盘接收,古老的土地与朴实的农民以最后的热情捍卫属于自己的空间。在郝杰导演的《光棍儿》(2010)、《美姐》(2012)中,一脉相承的河北张家口农村却被赋予永不消亡的生命力。在黄土和阳光中,能若有若无地捕捉到第五代导演张艺谋《红高粱》关乎人物生存的原始野性与欲望本能。这两部作品都借用真实的农村不发达的风景毫不掩饰地展现农村地区的贫穷落后,却分别透露了不同创作者对土地以泾渭分明的情感视角。

复杂多样的华北农村地貌与风情给中国电影增添了“有意味的形式”①,有助于强化中国地域电影中富有辨识度的、直观的外化标识,并构建民族的独特景观仪式。

(二)民俗文化

电影从乔治·梅里爱时期便与戏剧艺术结为血亲,当电影传到中国,就不可避免地将古老的戏曲艺术加入其中,公认的中国第一部电影《定军山》中,电影与戏曲的亲密关系昭然若揭。

无论是借用戏剧性叙事结构电影情节,还是在影片中植入京剧《过昭关》(2018)、越剧《柳浪闻莺》(2021)、河北梆子《人·鬼·情》(1987),还是戏剧后台伶人生活的叙述《霸王别姬》(1993),都在这门年轻的艺术——电影中,试图表达戏剧艺术的在场。《美姐》中的几位主要角色都是二人台剧团中的演出人员,流行于张家口农村地区的独特剧种——二人台②,是表达人物生命变迁的重点场景。将民间通俗文化与古老民族的生存与欲望相结合,以二人台的喜乐悲欢和人性中的不屈与坚韧为基底,糅合出对华北大地新的情感想象与文化想象。影片主人公狗蛋的童年、青年、中年时期的爱情、家庭和事业,分别与现实中的“文革”前、“文革”十年,以及80、90年代的社会转型相连接。大众文化与商品经济以大刀阔斧之势进驻华北农村,剧团艺人的生存、人们的心理变化都不可避免被波及。属于张家口农村的二人台的传统演出剧目被时下的流行歌曲替代,连体现民俗风情的戏剧服装都换成了城市的服装。改革浪潮下,除了代表传统文化的演出受到冲击以外,人们的情感也因此被迫异化。郝杰导演用《美姐》《光棍儿》展示了承载着厚重的地方文化的二人台,是他对那片土地上存在的传统文化记忆。

蔡成杰《北方一片苍茫》中对中国北方的另一民间奇谈——“出马仙”③进行了尖锐描绘,在民间,“出马仙”某种意义上是盛行蒙古地区的“萨满教”的延续。影片借用三任丈夫意外离世的寡妇王二好偶然间被村民奉为拥有法力的“大仙”为出发点,王二好成为能沟通万物神灵的“大仙”后因她所谓借助鬼神力量实现村民私欲,继而引起对河北农村经济现代化建设进程中泯灭人性的批判。“……萨满文化只是作为故事的外壳,或者说只是一个可以辨识王二好身份的编码。如果说萨满文化的出现是对抗自然受挫后集体焦虑的体现,而王二好成为萨满则是集体无意识的恶果。”[2]王二好成仙、成为萨满,满足村民关于求子、求生、求钱财等等的欲望,恶果与受挫相辅相成。影片原名为《小寡妇成仙记》,主人公王二好“成仙”之后,迎来村民的热情相待,不仅与成仙前的冷遇形成对比,还极大讽刺了后半部分为了追求钱财而丧心病狂的、扭曲了人性的村民对所谓“信仰”的冷酷无情。蔡成杰导演借用民间传说式的外壳讲述了一个荒诞的现代农村故事。

二、影片风格:超现实

(一)超越现实

三位青年导演的作品不约而同使用了超现实的手法设计出荒诞、魔幻的农村现实。蔡成杰《北方一片苍茫》的开场部分随着树林场景结束,影片以王二好的主观镜头和她的画外音来表达屋内的人们听不到她说话的非真实情境,她的肉身无法动弹,只有意识清醒。而主观视角的运用让王二好、摄影机、观众三者合一,面对“老豆腐”的性骚扰,观众与王二好并列,无法反抗。片中出现的几次彩色片段也将超现实荒诞感一次次抛出并加深。王二好被村民恭维成“神仙”的夜晚,以她为彩色中心构图,向周边逐渐呈黑白色调,同一幅场景中彩色与黑白共存的不合理让王二好是“大仙真身”这一事件更加荒谬。此外,不明所以的翅膀、小裁缝女儿的鬼魂、民间舞扇队,以及早就死去多日的四爷等等。这些基于萨满神仙的“通灵能力”而构建的超现实设计与残酷的农村现实情节组合起来,突出了她作为影片中唯一心存善意的有人性的象征,与麻木不仁的村民形成对比。她拯救人间的愿望沦为幻想。

郝杰《我的青春期》结尾,随着与画面内容无关的钟声音响越来越加速,并忽然暂停,屋内的两位男女主角消失不见,木门被塞满大雪封死。接下来的转场是一个非真实空间,整个世界被大雪覆盖,儿时的男女主角从地底破土而出。而这部青春片整体都是依托现实建构的,片尾的超现实色彩将青春的回忆涂抹了深深的一层虚假。

徐磊《平原上的夏洛克》片名以神探夏洛克的故事揭示出这是一部探案元素的影片,却以华北平原淳朴的两位农民去替代夏洛克、华生组合,便使之杂糅推理探案与戏剧性的类型。围绕寻找肇事凶手展开一段啼笑皆非的拼贴式喜剧,而喜的另一面,则是一出农村荒诞景象。徐磊给予农民这一阶层以诗意的温情与浪漫的坚守,以超越现实强化现实,在现实中又失衡于现实。

(二)人际关系的复杂多样

中国传统的社会关系被费孝通比喻为“把一块石头,丢在水面上所发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纹”,[3]意味着波纹不断向外推出一圈又一圈,个体与他人的联系逐渐向外生发出由近到远的圆圈,远近构成了以血缘为中心、以人们与他人继续发生交往产生亲疏程度的地缘关系。《光棍儿》中的二丫与同村的老杨、梁大头、顾林等多人维系地下的性来往,而俏三又花钱娶来了老杨买的四川妞。整个村庄中的男人和女人都在彼此共享身体与金钱甚至劳动力的资源,各有所图的前提下相互连结交织,贫苦农村的性开放状态与农民生存法则被郝杰的镜头毫不遮掩地推到镜头前,中国传统社会的伦理概念成为后景,在悖于纲常的气氛中也而“波纹”模式也乔装成另一种样貌,以二丫为中心,勾连了几个光棍儿并再次向外扩散的圆圈逻辑式的人际关系网络。在《美姐》中以狗蛋为“波纹”中心向外扩散联络出美姐母女四人等。

随着社会的发展,在不断的变迁中个体的独立意识会逐渐增强,掩盖传统的农村社会人际交往中因为血缘和地缘而紧密的感情。《平原上的夏洛克》的超英除了情义之外,同时也为自己的房屋建造考虑,而与正义结伴为遭遇车祸的树合寻找肇事凶手。农村人际交往中赖以生存的情感因素与利益的驱动共同构成了混合的特点,“农村人际关系的复杂性与时代性,是时代变迁以及人们思想观念变化在人际关系上的客观显现”。[4]

三、银幕内外:作者与区域电影

(一)作者与故乡

三位导演一致在影片中呈现出个人成长的经验,展现鲜明的创作特色以及地域特色。一方面由于21世纪全球化背景下中国经济加速前进,一方面农村遭遇城市发展入侵,城乡差距越来越大,而不断凋敝的乡土文化促使导演将电影中的故事场域与文化场域转向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

2010年,郝杰首部作品开始对准家乡张家口顾家沟村,片中的演员都来自这个村落里的村民,此后《美姐》《我的青春期》《冯海的梦》,都没有脱离导演的家乡,甚至文化心理。郝杰在访谈中说过:“我从不避讳说我是土生土长的农村孩子,因为这就是我的根。”[5]他在影片中表达自己对人生经验中体验到的真实感受,不仅表达了他对家乡故土上人们的情欲、人际关系、生存状态,还是真实的年代细节,毫无渲染的原始风味刻画承袭了现实主义题材的特点。

《平原上的夏洛克》灵感来源于徐磊的家乡深州发生过的真实车祸事件,肇事逃逸之后被撞者的亲戚因报警需要自费住院的医药花销,而谎称是意外自己摔伤则能报销“新农合”(新型合作医疗)。本片的拍摄地点也选在距离徐磊的家乡五六公里的深州。导演将来自故乡的真实故事搬上银幕,演员是自己的亲人和乡里邻居们,把家乡的地理风貌呈现出来,用镜头留下自己的乡愁,传达出历史进程中不断后退的家乡记忆。

同样,蔡成杰出于描摹家乡中人们的精神与情感面貌的意图,在《北方一片苍茫》中放入作者本人对现实的感触与体认,勾勒出冰天雪地的承德农村中畸形化的人性。

(二)区域电影

随着重写电影史的呼声越来越高,围绕某个区域电影作品进行的研究也逐渐有了不少成果:藏地、杭州、重庆、贵州、东北……来自同一个省份或同一种文化背景的导演,在个人的作品中会不约而同地融合了具备相似性并各有特征的区域面貌,书写了辽阔的中国大地上自成一家、各有千秋的精神气质。

郝杰、蔡成杰、徐磊三位导演无一例外在选用家乡河北的非职业演员、河北方言、河北农村的人物与故事等方面,保持高度一致性。他们都选择对家乡故土的风光实景拍摄,张家口、承德、衡水,黄土、冰雪、雨季,将河北省的不同地貌风情刻入自己的创作;喜剧、悬疑、推理、爱情的混合运用也体现了青年导演对类型片的革新性运用;在城市化、经济化的背景下表达农村生长滞后的乱象与落寞。

同时,在不同的创作个性中也独具各异的创作色彩。徐磊倾注了温情的侠义热肠与蔡成杰作品中王二好、弟弟石头之外自私、险恶的众生相形成鲜明对比,并探讨了男女不平等、猥亵未成年人等严肃的社会话题,而郝杰又在贫穷的北方农村里侧重两性关系、买卖妇女的刻画。

2021年郝杰参加《开拍吧》创作的短片《冯海的梦》《橘子》,进一步拓展其作品谱系中的两性关系与男女爱情;蔡成杰的长片作品《四十四个涩柿子》作为2022年第16届first青年电影展的闭幕影片特别放映;徐磊为bilibili视频网站“大世界扭蛋机”创作科幻短片《地球最后的导演》。三位导演都在电影业内纷纷拿出表达个人话语的作品,耕耘着属于河北电影创作群体的土地。河北导演突破性的新创作,表明了河北电影的创作正在继续,而针对区域电影研究,河北的电影样本日益丰硕。

四、结语

通过对三位导演主要作品的探究,梳理出“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的河北农村面貌,呈现全新的创作表征与美学气质。不仅让观众看到与各自地域风情紧密拥抱的独特的民俗文化,还对农村传统人际社会的变化与不变进行了细腻传达。

青年导演们对作品坚持自我表达,以作者性与多样性连接了银幕内外的情感张力。然而郝杰在坚持个性、对作品进行创新——《桔子》的地理空间转到城市,话语机制却变得晦涩难懂,院线电影《我的青春期》中对女性的过度意淫等问题,遭遇票房和口碑的双重危机。在艺术创作、张扬个体的背后,创作者仍要考虑与市场的关系。

三位导演各自的作品使话语主体为农村的电影文化进一步得到塑造,为河北电影的现代化发展锦上添花,有力推动了华北民族文化与电影美学相互促进的步伐,并为区域电影研究拓展出一条新的路径。

注释:

①出自克莱夫·贝尔《艺术》,指有别于日常情感体验的一种独特的、崇高的、抵触相关日常生活的诸多考虑到的“审美观情感”,是区别艺术品与非艺术品的“最基本的性质”。

②二人台:二人台俗称双玩意儿,二人班。起源于山西,成长于内蒙古,是流行于内蒙古自治区中西部及山西、陕西、河北三省北部地区的传统戏曲剧种。

③“出马”,据说是指一些动物,例如狐狸、蛇、黄鼠狼等,修炼成精而附体人身,进而让人有了为他人断事治病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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