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往

1

东阳10岁了，他没有离开过兴村。

东阳去过最远的地方，不过是镇上的集市。

他逛过一回镇上小商店，琳琅满目的零食吸引着他，他趴在橱窗上，两眼放光，被身边的小孩笑话了：“快看这个乡巴佬，一看就是山村里头来的，就这点东西也值得大惊小怪？”

“嘿！别那么坏心眼，人家肯定没上过城里，没去过繁华大都市，也就那么点见识了。”

东阳咬了咬嘴唇，还是忍不住好奇道：“真的吗？繁华都市里，有比这些还好看的东西吗？”

孩子们哄笑着跑开了，东阳心里埋下了一颗向往的种子。

懂事开始，他就向往着外面，兴村以外的地方。

东阳盼着走出兴村的那天，爷爷却说：“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这里。”

爷爷很喜欢兴村，他总说，很多年前兴村人丁兴盛，得名“兴村”。

很多年前，东阳心里估算着，这得上百年前的事情了吧。

村里那些几十年、上百年没人住的房子，院子里全是杂草枯树，外墙都裂开了，爬山虎已经攀到了屋顶。

尤其是那间建筑风格诡异的“鬼屋”，东阳每次路过都忍不住瞥一眼，好奇又害怕。

除了这栋房子，兴村还有很多空房屋，因为人们都背井离乡，往外跑了。

自打东阳出生以来，兴村的年轻人就很少，出去上学的都不愿意回来了。渐渐地，连中年人也待不住，都出去谋生了。

“爷爷，村里上小学的人，除了我，就没几个了。”

东阳趴在桌上，掐着手指数，五个手指数完了，换另一只手数了两根手指就没了，又叹气问爷爷。

“爸妈跟着叔叔阿姨们都出去打工好些日子了，啥时候才能接我去城里上学啊？”

爷爷敲了敲烟灰，望着小院子，半晌才喃喃地劝说东阳。

“哎，没那么简单的，挣钱不容易啊，你爸妈也很辛苦，他们也不是在城里享乐。咱们爷孙就在家好好过日子，耐心等着他们，乖哈！”

东阳默默点头，起身去给爷爷倒了杯水，他知道爷爷经常坐在这里，一整夜望着小院子，爷爷肯定也想念爸妈了。

东阳也想，只是，他不仅想念爸妈，他也时常想象爸妈所在的大城市。

东阳望着窗外：“大城市里的夜空也是这样的吗？会不会比较漂亮呢？”

2

窗外夜色渐深，各家各户只有老人小孩，早早熄灯入睡，兴村沉睡了。

东阳望着窗外遐想大都市的夜景时，突然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

悠扬动听的声音，由远及近，东阳听得越来越清楚。

“那个叫什么？八音盒！对了，八音盒的音乐！”这是他在镇上精品店里见过的东西，听到的音乐。

兴村的夜晚，谁拥有了一个精巧的八音盒？谁在转动链条，让八音盒中的小舞者旋转，让旋律飘远？

好奇心戰胜了对寂静之夜的害怕，东阳被音乐引导着，推开生锈的铁门，踏在断枝枯草上面。等他回过神来，已经站在了“鬼屋”那扇古香古色的大门前。

这栋房子是兴村里最古老的，也是建造得最豪华的，谁也不敢闯入，不敢将这栋房子占为己有。一来是“鬼屋”传说令人颤栗，二来是大家都盼着主人归来。

爷爷说，这栋房子的主人曾经是兴村里最聪明、最富有的人，他乘着大轮船出洋，不知道去了哪里，也许寻到了宝藏，也许在哪里扎根了。

“他看过很多我们不懂的书，他能把花草树木和小鸟画得栩栩如生，他还会给大家弹琴。他说人要往远处走，像鸟儿一样往高处飞。我还记得他登上大轮船的样子，满脸自信地笑着朝我们挥了挥手，就再也不回头了，只望着他向往的那个远方。”

关于“鬼屋”主人的“传说”，东阳偶尔从爷爷口中听到一些片段。

“爷爷，你跟那栋房子的主人，是好朋友吗？”东阳这样问的时候，爷爷苦笑着摇摇头。

“怎么可能呢？我大字不识，他那么厉害，我只想在兴村过平淡的日子，就这样一辈子。他不一样，他跟我啊，是不同世界的人。不过，一起去溪边抓鱼游泳时，我们就像朋友一样。”

提起这位房子主人，爷爷眼里的光彩，跟东阳憧憬大城市时一样。

爷爷想守着兴村，守着他的土地、老房子和那条忠诚的老狗。可他内心向往着像房子主人那样的人，就像自己向往着大城市。

爷爷心底是渴望跟这个厉害的村民成为朋友的，爷爷只是习惯了把感情藏在心底，就像他对儿子和儿媳妇的挂念。

“他叫刘广明，跟我、跟你同姓，哎，只是这样而已，这是我们唯一的相同之处。”

东阳耳边回响起爷爷说过的话，望着面前这扇蒙尘的大门，情不自禁地伸手抚摸，轻轻说着：“这栋房子的主人叫刘广明啊，谁说我跟他的相同之处只有姓氏？我也向往远方，向往离开兴村啊。”

房子里的八音盒音乐戛然而止，东阳反而被恢复的静默吓一跳，本要缩回的手，却像是被这扇门吸附着。

门上的灰尘瞬间扬起，呛得东阳猛地咳嗽，一用力，身体整个向前倾，按在门上的手也用力推了一下。

大门动了，缓缓朝向内里打开了。

3

东阳怕得紧紧闭着眼睛，想象那扇门的后面是漆黑深渊，是绝望泥沼，会有许多恐怖的东西伸出爪牙，他觉得他可能会永远被束缚在“鬼屋”了。

“小朋友，你怎么了？跟大人走散了吗？”

果然有枯瘦的“爪牙”抓住他了，东阳根本没心思听清对方的话，只是拼命甩动手臂：“啊啊，不要抓我，放开我让我走！”

“小朋友，你冷静一下，睁眼看清楚啊。”

这个温柔的声音没有让东阳马上冷静下来，但熟悉的八音盒音乐声让他急忙睁眼了。

不睁眼还好，这一睁眼，东阳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了。

“什么情况？这……这是哪里？我……我怎么到这里来了？”

东阳置身于繁华闹市中，抬头便是高楼大厦，各色炫彩灯光，还有那挂在大楼上的超大电视，里面活灵活现的人全是俊男美女。

对他说话的人，是一位杵着拐杖、白发苍苍的老者，他一脸慈祥地望着东阳，再次关心询问。

“看来你是迷路了啊，这里是东大门夜市，你是不是跟爸爸妈妈一起来的？记得爸妈的手机号码吗？爷爷帮你打个电话，让他们来接你。”

东大门夜市，东阳在一个旅游节目里看到过这个地方，这是吸引着许多游客的地方！

“我……我是自己来玩的。”

东阳想，说不定这只是一个美梦，虽然特别真实，但是这肯定只是梦境吧，既然能够梦游到他最向往的大城市，何不就在梦里尽情享受繁荣夜市呢？

东阳对老爷爷撒谎了，心里有几分愧疚，但是他不想浪费这个梦，他生怕自己随时会醒来。

“老爷爷，我真是自己来玩的，我想一个人到处逛逛，您……您注意安全，再见！”

东阳瞥了一眼老爷爷手里的拐杖，想起兴村的爷爷还能在田地里健步如飞，不禁有些心疼这位生活在繁华都市的爷爷。

挥别老爷爷，东阳疾步匆匆要跑向马路对面，那里有一家两层高的精品店，明亮清透的落地玻璃，能够清楚看到里面各式精美商品。

嘲笑他的那些孩子没说谎，大城市的商品店，比镇上的小店厉害一百倍！

“哎！小心点啊孩子！你看，人行道的绿灯变成红灯了。”东阳刚要迈上人行道，又被拄着拐杖的老爷爷抓住手臂。

东阳羞愧地抓抓头发，低头道谢，放低的目光正好落在老爷爷拄着拐杖的手上。

他的手枯瘦如柴，皮肤白皙，指甲修剪得干净利落，不像自家爷爷的指甲藏满了泥土。

他枯瘦苍白的手握紧拐杖，微微颤抖，独自行动对他来说应该是相当吃力的事情。

东阳抬头望着马路对面的精品店，彩灯闪动，八音盒音乐迷人，东阳下决心般深呼一口气，反过来搀扶老爷爷。

“老爷爷，我先送您回家吧，您住哪里？”

东阳想，就算这只是一场梦，他也不忍心对三番五次帮助、关心自己的老爷爷置之不理。

老爷爷脸上的笑容却消失了，自言自语起来：“家？对啊，我的家在哪？我想回家。”

4

东阳担心地看着老爷爷，欲言又止。

爸爸和妈妈出去打工之前，千叮万嘱让东阳照顾好爷爷。

他们说，“爷爷的年纪一年比一年大，身子骨和记性也会一年不如一年，你一年年长大，要学着照顾爷爷，家里活儿多干点。”

老爷爷独自徘徊在繁华闹市，是不是没有能够照顾他的子孙？

“哈哈，小朋友，你是不是担心我？没事，我还没有老糊涂，我不是老年痴呆症了，我只是……只是有点想家，想念老家的一切。祖父留给我的那栋房子，院子里每年都会开花的树，还有带我去溪边抓鱼游泳的好朋友。”

老爷爷告诉东阳，他不是忘了自家地址，他只是觉得自己没有家了。

他年轻时出来闯荡，做生意赚了不少钱，子女们都得到了不错的培养，有的出国定居了，有的常年四处出差，子女们事业有成，孙儿们忙于学业，谁也没空照顾他。

子女们出钱给他找了一家最好的养老院，可是养老院对老爷爷来说，不是家。

老爷爷伫立于车水马龙的大城市，抬头望着夜空，望眼欲穿的样子，好似要从那片纯净的夜空中找到指明方向的星星，跟着那颗星星回到他向往的地方——老家。

“还是老家的夜空漂亮，没有这么高的楼房遮挡，能看到满天繁星，啊，有时候还能看见流星，美得很。”

仰望夜空一会，老爷爷才低下头，对东阳笑笑：“小朋友，你赶快去玩吧，爷爷不耽误你了。要是我还能回到老家去，有机会我会让你看看那里的夜空有多美。”

东阳想告诉老爷爷，他就是从那样的地方来的，有满天繁星的地方，偶尔会有流星划过夜空的地方。

“老爷爷，您能当我的导游，陪我逛一逛夜市吗？其实，我是来亲戚家玩，第一次来这里呢。”

東阳搀扶着白发老爷爷，他不放心老爷爷独自穿梭于闹市。

在这场梦醒来之前，在他回到兴村之前，他想陪着老爷爷，照顾他。

白发老爷爷好奇地问东阳是从哪里来玩的，他们抛开年龄、身份差距，天南地北地畅聊，聊起东阳老家的大榕树、紫荆花树，还有夏天凉爽的溪边和肥美的鱼。

“小朋友，你的老家跟我的故乡太像了。在哪里？我真想去看看啊。”

老爷爷眼里闪闪发光，向往又期待。东阳犹豫了一下，正打算说出“兴村”的村名时，两名穿着养老院制服的工作人员突然出现，打断了他。

两名工作人员气喘吁吁，神色慌张，看得出来他们找了老爷爷好久。

“刘广明老先生！哎，可算找到您了，您怎么能一个人跑出来呢？您这样到处乱跑，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们怎么向您的子女交代啊？”

老爷爷委屈又无奈，低声对两名工作人员说：“对不起啊，辛苦你们了！”说完，便乖乖跟着他们走向停车处。

等老爷爷被送到车里，汽车启动时，东阳才反应过来，“刘广明？！”

“刘广明！？老爷爷！老爷爷您是不是兴村刘氏人？您家，您的家是不是在兴村2号路口17房？您，您是不是有一个叫刘阿力的好朋友？”

东阳追赶着汽车，大声喊着。

老爷爷在车后座回头了，透过被夜灯照亮的车窗玻璃，东阳分明看到刘广明老爷爷眼中有了欣喜、激动的光彩，有了向往的神色。

5

东阳只顾着埋头追逐刘广明老爷爷的汽车，没注意到自己已经闯入了一片热闹的广场。

广场上一场商品推广活动火热进行着，主办方制作了不少“门”立牌摆放在四处，东阳直冲冲混入其中，正好一头撞向了一扇纸板门。

东阳双手扑腾着，以为自己跌入了陷阱，没想到稳稳落在了熟悉又温暖的怀抱里。

“东阳啊，你这小娃娃，怎么半夜乱跑呢？爷爷担心死了啊！”

爷爷发现东阳不见人影，夜里四处寻找，看到刘广明老家的大门被打开了，就提着灯进来寻找。

东阳从大门里飞出来，正好被爷爷一把接住。

“爷爷，你和刘广明老爷爷不是两个世界的人，你们是好朋友，一辈子都是！”

在故乡一起看过满天繁星，见证过流星，一起在清澈溪水里抓过鱼的好朋友，还有名为“兴村”的故乡，都是刘广明老爷爷所向往的美好。

爷爷惊诧不已，但东阳说完这话就“呼呼”大睡了，爷爷想要追问孙子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又觉得没有必要。

“是啊，我们一起抓鱼游泳，一起躺在草地上数星星，那时候我们就是好朋友，我们应该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爷爷背着东阳，一边回忆，一边轻声说着他和刘广明在兴村的少年时光，像是最美妙的催眠曲，满天繁星为他们照亮回家的路。

没过多久，那栋老房子被拆掉了，听说是远在异地的刘广明老先生的意思，老先生和子女们捐款准备建造新的楼房。

“我是回不去故乡了，但是想为故乡再做点事情，就把那栋房子拆除了，建成兴村的老年人活动中心吧。”

老爷爷转达的这番心意，让兴村的人们都很感动，东阳感动又难过。

他知道，刘广明老爷爷多想回来故乡，多想找回他的家。

很多人向往着繁华热闹的大城市，也有人向往的仅仅是那片名为“故乡”的土地。

东阳还是会向往热闹绚丽的大城市，还是会向往去大城市跟爸妈团聚，还是会想带爷爷去大城市见识一番。

只是，无论未来他走得多远，去往多繁华的大城市，他都会永远记住兴村，心中总会怀着对故乡的热爱，像刘广明老爷爷一样。

作者简介

观海之鱼，本名陈钰蓉，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汕头市作家协会会员。悬疑侦探、科普、童话、青春文学作者，漫画编剧。2007年开始发表文章，累计已发表、出版700万字以上，先后于《胆小鬼》《男生女生》《少男少女》《百花故事》《读友》等杂志发表500篇短篇小说。出版《妖怪萌捕馆》《怪力少女侦探社》《精灵勇者》（少儿冒险幻想系列四册）《龙界历险记》等多部不同风格题材长篇图书。少儿奇幻冒险系列《奇怪侦探闯世界》签约飞翔时代，广播剧制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