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门无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
——《庄子·人间世》
“这是新来的,樊斯如。”
周颂一路笑眯眯的,逢人便这样介绍,樊斯如也笑,却隐隐觉得哪儿不大对劲,直到碰上了南凯风。
南凯风说,“小樊怎么成了新来的了?跟我们比,你才是新来的呢,信诚主营业务分立前我们就来了。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并购TP时整建制过来的吧?那会儿集团公司都成立了。”
“南总说的是。这么算,你们都是公司前辈。”
周颂满眼笑意如初,没有丝毫尴尬之情。
南凯风一摆手,“也赖我,没交代清楚,小樊是我专门请来的。总部去机关化,不能光说不练,人力资源部需要小樊这样的业务一线人才……”
“了解。斯如来了就好了,加强我们的力量。”
周颂说话慢条斯理,自带一种催眠的力量,南凯风满意地走开了,他不知道,那之后周颂再介绍樊斯如,就变成了“业务一线来的老大姐”。生平第一次被人亲切称为“老大姐”,樊斯如有些蒙,互联网大厂有35岁魔咒之说,而樊斯如刚好35岁,相对于每年不断涌入的年轻面孔,周颂的叫法似也不无道理。
周颂比樊斯如大不过10岁,正临时主持人力资源部工作。关于总经理人选,坊间有各种传闻,其一说是会从业务部门调人担任。周颂带樊斯如“认门”到财务部时,有人冒冒失失地问樊斯如是不是在等任命?樊斯如这才如梦方醒,连忙摆手否认,并自我调侃道,“上岁数了,干不动业务了……”
回到人力资源部的大办公室,周颂当众把浇花的任务指派给樊斯如时,再次用了“老大姐”这个叫法,“斯如,这些绿植是咱部门自己买的,物业不管浇水,王采苓刚刚的建议倒是提醒我了,以后就你负责吧。虽说,综合事务该采苓管,但她小年轻儿忘性大,这种事儿还得是老大姐才能上心,你就管起来吧。”
周颂说话韵律平均,很容易让人丧失思考和反驳的力量,“小年轻儿”王采苓垂手站在旁边,她身材高挑丰腴,脸型小而上镜,似一颗刚刚剥开的熟鹅蛋,很漂亮,樊斯如一下就记住了她的名字。樊斯如不愿当众驳周颂的面子,只淡淡一笑,没说什么。周颂也不追问,这事儿似乎就定了。
只是,樊斯如的记性也是差的,那些绿植终究待死不活了。
窗外的老银杏树叶渐黄,樊斯如坐在这个田字格工位上快两个月了,第一天报到的情景已恍如隔世。
“早。”
陈素衣一声绵软的问候打破了静寂,樊斯如没吭声,坐在十人大办公室,大多数时候只要不是叫着她的名字跟她说话,她都不搭茬儿。樊斯如从窗外收回目光,凝神看了一眼正在运算着的程序,进度条已近半程。
实习生陈素衣23岁,她的导师是王采苓。令人诧异的是,王采苓也没理她,王采苓纤细的手指悬在饱和度很高的彩色键盘上方,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她指甲涂成了月魄色,和那个浮夸的彩色键盘形成鲜明的对比。陈素衣昨天还欢天喜地夸王采苓的指甲油好看,是“延禧莫兰迪色系”,樊斯如默默检索了一下,烟灰粉、灰豆绿、淡漠裸、静谧蓝……名字个个冷清,和那股流行的热浪很不相宜。
“我去,都10点了,还早?”
整个办公室就耿思博应了这一声,他冲陈素衣一笑,又迅速转回来,继续举着手机看网文,时不时啃一下手指甲。耿思博自己还像个孩子,女兒却都1岁了。周颂把他分给樊斯如打下手,“你好好带带他,都是关系户,资质太差也分不下去,只能咱自己抱着,不过,这孩子人挺善良。”可是,“这孩子”却难带,简单的事儿都错得离谱,说他吧,又特无辜,三下两下就躺平了,“樊姐,我这人没追求,60分万岁,您标准太高,我真心达不到啊。”王采苓也跟着敲锣边儿,“樊姐姐,学霸,清华标准,一般人可达不到。”过后却又悄悄劝樊斯如“不必跟耿思博认真,历任领导都把他当宠物养着”。也不知耿思博对“宠物”的说法作何感想?他平日里手和眼睛像是黏在手机上了,即便是在马路上走着也不肯离开,让人担心他会掉到沟里去,樊斯如忍不住提醒他,换来的却是他嘿嘿一笑,“没事儿,没事儿樊姐,我余光在看路呢,从小就这么着,我早练出来了。”
耿思博话音未落,陈素衣就连忙解释起来,“今儿早起上班,我手机在地铁上被人偷了,我一分钱没带,只好坐回我上车那站,回家拿了钱赶紧打车过来的。”
王采苓这才抬眼看她,“哦。可怜的素素宝宝。我还以为,你是因为我派给你活儿多,吓着了,不来了呢。”
“那不能够,采苓姐。能来咱们大厂实习,多少人的梦想啊,我来的这两天学到了好多,好开心!”
“什么姐呀姐的,把人家都叫老了。我说了,叫采采。”王采苓嗔怪着抄起一面盆大的圆镜,左右照了照又放回去,晃到了樊斯如的眼睛,樊斯如调整了一下桌上富贵竹的位置把反光遮住。王采苓歪头从镜子里看着身后,“我告诉你,素素啊,下回,遇到什么事儿记得先打个电话。职场第一信条,事先告知叫沟通,事后就是狡辩了,再充足的理由也打折扣。”
“采姐儿,您这要求显然有点儿高,您的电话号准存她手机里呢,估计还没来得及背下来。”耿思博嘿嘿笑着,瞅了一眼陈素衣,“你手机是苹果的?可以定位找找,我上次也丢了,一直跟踪到团结湖,估计是被捡到的人扔湖里了。”
樊斯如很纳闷耿思博居然也能把手机丢了?正想听个究竟,王采苓忽然椅子一转,紧盯着陈素衣,“素素,帮我复印一下,双面印。”她一本正经地竖起两根玉指,“两份。别错了页码。哦,对了,昨天那个表做好了吗?发我。还有那个招聘流程,赶紧整理出来,我的校园招聘面试手册可都写到绩效任务书里了,眼瞅着一面二面也要开始了,要用呢,就等你那个流程了,做漂亮点儿,上午能完成吧?”
王采苓语速越来越快,报菜名一样一气呵成,那姿态不像在工作,而是在演工作,陈素衣接过材料,有点儿不知所措,她卡住了,嘴唇不自觉地嘟起来。
樊斯如忽然说,“她不是手机丢了嘛,你让她先处理一下,再干活吧。”
王采苓将身子轻轻一扭,清了一下嗓子,“嗯,是这样,我劝你呀,素素,拼命干上3个月,挣出6000块,再买一个新的才是正道,比在这儿纠结个没完强多了。现在,还是麻利儿去干活儿吧。”
“她不得挂失一下?身份信息什么的别泄露了。”
王采苓这才看樊斯如,“姐,您自个儿就是学CS的,这年头儿,咱们哪个的信息不是泄露状态的?谁又不是在裸奔呢?”
樊斯如刚要再开口,陈素衣已经回过神儿来,她忙赔着笑摆手,“没事儿,范姐,我没事儿的,我刚才回家,已经让我妈去挂失了。”
“是——樊姐。”耿思博头也不抬地提示道,重音落在樊字上面,“F-AN樊,二声。”
“哦,对不起,樊姐。”
没等樊斯如回应,就听见有人高声招呼,“哎,小樊,你来一下,咱们聊聊。”
说话的是新任人力总经理贾茂行,他没理会众人的问候,高大的身躯在前门闪了一下就不见了。贾茂行是从海外事业部调来的,周颂“转正”的希望还是破灭了。贾茂行新官上任要求部门每个人暂时都直接向他汇报,便于他尽快熟悉工作。另外他还要找每个人单独聊聊,没人想到,樊斯如会是第一个,众人好奇心骤起,樊斯如起身慢慢走出办公室,她能感觉到人们闪烁不已的余光。
樊斯如刚在贾茂行的办公室坐定,王采苓就从虚掩着的门挤进一张笑脸来,见贾茂行背对着门站在窗前,略显讶异,瞥了一眼樊斯如,嘻嘻笑着,“对不起啊,樊姐姐,就打扰一秒钟。找贾总签个字。”
“不急吧?”贾茂行虽然这么说,还是签了。
王采苓穿一件紧身裹臀小裙,大长腿,脚蹬10厘米的高跟鞋,她蹦跳着进来又出去,步伐如梅花鹿一样轻盈,临了还不忘懂事儿地把门关严。
贾茂行继续面对窗外沉默,樊斯如等得都倦怠了,才听他咬牙切齿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没想到今天吧?到底还是落到我手里了。哼,想当年,请你来海外部不来,看不起贾某?”
樊斯如一时语塞,当年集团成立海外事业部,贾茂行任总经理,樊斯如拒绝了他几次三番的加盟邀请,樊斯如是被贾茂行的话吓着了,“你来,我带你出差,去国外,法国,去过吗?你喜欢什么?大名牌?我给你买。”他没有半点儿开玩笑的意思,理直气壮的态度比出格的话语本身还要令樊斯如惊措。
“没有没有,贾总,您误会了。我外语不好,当初是怕做不好工作,拖海外部后腿。”
“学嘛。没魄力。”贾茂行这才踱步过来,忽地仰叉着坐到对面的沙发上,很自在地把双手放在头后,“小樊啊,还是那句话,好好跟着我干,回头我提拔你。周颂,她,太老了。”
“周总是中层领导,正当年。”
“你别老替她说话,多维护自己的利益才是正解。她对你又不好,真虚伪。”
“您一说老,我都怕了,咱们这个行业,难逃35岁魔咒。”
“你不是成功转型了嘛。你这个生涯设计是对的,别听牟枝忽悠,在她手底下就算提拔了又有什么好?还不是拼死拼活,完成一年比一年高的经营指标?”
牟枝是樊斯如所在业务部的主管副总裁,当初她虽然不情愿樊斯如离开但最后还是放行了。贾茂行说得对,如果樊斯如还在业务部一定在为业绩拼命。
见樊斯如不说话,贾茂行继续说,“不过,我听说,你来两个月了,周颂还让你干些打杂的活儿?”
“我主要负责报表统计和数据分析,还有……”樊斯如感到一股无形压力,她努力保持中正,“我其实挺喜欢跟数字打交道,多少年没这么省心过了。”
“省心?那都是些最容易被AI替代的工作,还你喜欢?借口。没出息。不担当。”
“人各有志。”
樊斯如忍不住反驳。
“你那算什么志?当一辈子小职员?将来真成了老大姐,人人可欺?”
“总得有人干活儿吧,还能都当领导?”
樊斯如虽然嘴硬,却被戳到了痛处。
“妹妹唉,您到底怎么想的啊?是,不能人人都当领导,但眼见着比你晚来,比你年轻,甚至比你蠢的都成了你领导,你还在吭哧吭哧day to day地干具体活儿?有你哭的时候。”贾茂行语气缓和了一下,“实话实说,我在这方面是吃过亏的,那个南凯风哪点儿就比我强了?要不是公司收缩海外业务,哪儿就轮到他管我?……不是我说你,你就是太清高了,最难搞的就是你这样的下属,领导完全不知道你要什么,怎么激励你啊?在我这里,还是要ego低一点。”
“所以啊,我当不了领导。”樊斯如生生咽下去了后半句,“我至少知道自己不要什么。”
“还挺执拗,看来我还真是不太了解你啊,妹妹。不过,没关系,以后我们有的是机会,在一起哈,啊,工作。”
贾茂行暧昧不清的话让樊斯如沮丧,樊斯如努力保持着微笑,心里盘算着怎么抵挡回去,忽然灵光一现,“贾总,您还记得被猎头猎去蜜蜂金融的陈耀辉吗?”
“记得,那个娘娘腔的家伙,怎么了?”
“我打过他一个嘴巴。”
贾茂行一下子坐直了,一脸吃惊。
“什么?为什么?我怎么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你说说。”
“他没事儿总是缠着我,每天一大早就到我工位来报到,天天扯閑篇,不理他,就拿着报纸给我读,字正腔圆的,特别做作,还说自己学过朗诵,每读一段就问我一句,怎么样?还行吧?不等回答又继续读,我听得很恶心,忍不住告诉他实话,轰他走,他说我是泼妇,我没压住火,给了他一个嘴巴。”
“这就给人一个嘴巴?小樊,你跟我说实话,他是不是对你做什么?骚扰什么的?”
“没有。”
“那,你可不应该打人家,人家那是喜欢你。就为这,居然扇丫一大嘴巴?”贾茂行摸着下巴笑着直摇头,“没想到啊,你挺文静一人,这么彪悍。不过,谁还没年轻气盛过啊……哈哈哈哈……我说小樊啊,你可不能再来这一手了,那样一来,你在信诚可就干不下去喽。”
“是吗?”
“怎么?你不这么想?”樊斯如的态度让贾茂行困惑,“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儿,你还打?”
“打呀。”樊斯如认真地回答。
贾茂行忽然哈哈大笑,“啊哈。明白了。”
他大步走到办公桌后面,正襟危坐。
“来吧,说工作。”
樊斯如终于松了口气,她没想到自己突发奇想,拿陈耀辉说事儿收到了效果。
“说说吧,来快两个月了,对哪个模块工作感兴趣?”
“嗯,我是外行,有很多东西要学习。”
“什么内行外行,难道我贾某人也是个外行?HR就是个工具,看怎么用。咱们在业务一线打拼,哪天不是跟人打交道?还有谁比咱们更内行吗?公司体量大了,人力资源专业化是对的,但这几年矫枉过正,大企业病严重,改革势在必行,这也是集团任命贾某的原因,我可是要动真格的,你也得想着把在业务部的积累用起来。”
“好的,贾总,我记下来了。”
樊斯如低头在笔记本上写着。
“光记下来还远远不够,要思考,好好想想你的定位,不是我说你,你就是成就动机太低,瞅瞅人家王采苓。我布置的思考题,已经交作业了,不光招聘这块工作,还对HR部门建制特别有想法,她建议打破按业务模块分工的传统做法,把主要精力放在level11以上干部身上,建立HRBP制度,事务性的工作进一步外包,毕竟80%的公司效益是20%的人创造出来嘀,关键少数嘛,要拿住!这倒是提醒我了,后生可畏啊……”
“嗯,王采苓成就动机强,她经常说自己是牟枝的小迷妹,梦想就是成为牟枝那样的女性领导者。”樊斯如停了一下问,“她,要求负责这些关键少数吧?”
“嗯,我会考虑重新分工的。”贾茂行又若有所思,“不过,你说,会不会是有人给她支招?我听说她有些来头……”
“可能吧,她教育背景很一般,应该是有其他过人之处。”
“小樊啊,你这可是精英病啊,信诚可不唯学历。”贾茂行讪笑着,“不过,你的话也提醒我了,我得有个小本本画一个汇报关系之外的人际关系图,比如你是牟枝的人,王采苓,有传闻她是南凯风的关系……”
“我怎么成了牟枝的人了?”樊斯如哭笑不得。
回到自己的工位,樊斯如想想贾茂行把自己归为牟枝副总裁的人倒也不无道理。两个月前,樊斯如调动工作是请牟枝帮的忙。
樊斯如執意要离开业务部是因为丈夫梁正则。那天早上,梁正则送女儿上幼儿园之后没去上班,他回家径直躺到床上,大睁着眼睛瞪视前方,樊斯如追问再三,却见他一大滴眼泪滑落下来,“我要瞎了。我右眼看不见了。”
医生诊断是眼球毛细血管破裂,血遮住了视网膜。匆匆应对的同时,樊斯如作了打持久战的准备,要换一个不常出差不那么忙的工作。她找牟枝帮忙。
牟枝第一反应是,“你得让老梁独立!而不是为他牺牲。”
话虽这么说,牟枝还是找南凯风托情,让樊斯如调到他主管的人力资源部。
樊斯如当然也可以自己找南凯风,早年他们一起参加公司团建,曾抽到一组做游戏,游戏规则是用一种动物形容你的同伴,再请对方猜出理由。南凯风说樊斯如像长颈鹿,樊斯如给出的理由是长颈鹿没有声带,天性沉默……虽然两人渊源较早,樊斯如觉得还是请牟枝出面比较好。
南凯风一开始也不赞同,“放着大好前程不要?我实在理解不了。”
不理解的一定还有人在,觊觎总经理位置,才成了人们想象力所能及的最佳动机吧?因此,报到那天被周颂称作“老大姐”大概也在情理之中了。
除了牟枝,樊斯如跟谁也没有说梁正则生病的事儿,她的自尊不允许她接受别人的同情,哪怕是南凯风。
好在“兵荒马乱”总算过去,梁正则做了眼部激光手术,毛细血管被“焊死”,淤血慢慢吸收后,他右眼重见了光明……
樊斯如庆幸自己没有直接找南凯风帮忙调动工作是做对了,不然在贾茂行的人际关系图中她也要被归为南凯风的人吧?
樊斯如记得,被南凯风比作“长颈鹿”的游戏之后,培训师又要求他们假设一个工作之外的问题,并进行3分钟的讨论。南凯风的问题是“如果你烧伤毁容了,你先生还会对你好吗?”樊斯如说“会”。南凯风唏嘘,“你要这么自信,就跟他好好过吧。”他们没有用满那3分钟就沉默了。如今想来,樊斯如的快速反应,其实是对自己的信心。
王采苓哼着歌儿进到办公室,“哎呀,樊姐姐,您回来了,领导谈话要这么久啊?您跟我们也透露透露,我们也好有个准备。”她停在陈素衣身边,轻轻拍拍她的椅背,“素素宝宝,我让你复印的东西印好了吗?”
“好了,好了。”陈素衣连忙站起来,“我给你放桌上吧。”
“不用,我给茂茂总拿过去。”
耿思博扑哧笑出了声,“还茂茂总,您可真敢开牙,不把自己当外人儿。”
“讨厌,思思哥哥。”王采苓来了个京剧练眼法,眼睛虚了一下,紧接着又一明,她本来就生得一双微吊的凤眼,两眼一开光,那机灵劲儿特别有范儿。
“我去,票友?哦,我错了,是祥云社当家花旦。”
王采苓嫣然一笑。
陈素衣跟着笑,“采苓姐,要不我直接给贾总送过去吧?”
“又姐啊姐的。”王采苓假装嗔怪着一瞪眼,“不用你,来,给我。”
王采苓的兰花指还没完全打开,陈素衣眼里忽然闪过一抹粉红色的光,并朝王采苓身后方向一指,“咦,贾总来了!”几乎同时,陈素衣已笑着快步过去,“贾总,材料复印好了。”
王采苓凤眼一暗,收回手来,低低哼了一声,“这小蹄子。”
樊斯如想起怡红院里的小丫头们。
贾茂行接过材料却看也没看陈素衣一眼,远远喊了一句,“采苓儿,我去财务开个会,有事儿微信我。”
“哎,好嘞,领导……”
王采苓还想说什么,贾茂行已经大步流星走了,王采苓咣当一下坐到座位上,“哎呀妈呀,累死宝宝了。”然后,拿起镜子照起来。
樊斯如又被晃了眼睛,这次她不想再忍了,轻轻叫了一声,“采苓。”
“啊?樊姐。”王采苓把镜子举得更高些,头也没回,继续整理着头发,从镜子里面翻眼看着樊斯如笑,“什么事儿,您说。”
“麻烦你移步过来一下好吗?”
“哎!来了。”
王采苓立马放下镜子,轻盈地跳了起来,紧接着几个横向大跨步跳到樊斯如身边,双手顺势欲搭住樊斯如的上臂,仿佛那是舞蹈教室的把杆,樊斯如稍稍侧身躲开,一指王采苓的座位。
“你看,你的镜子总是晃我的眼睛,麻烦你收一下。”
王采苓噘着嘴作撒娇状,“人家不就是喜欢臭美么,镜子摆在桌子上看着方便。”
“你用的时候再拿出来。”
“好说,小事一桩,晃了您眼睛,您也不早说一声,姐,对不起啊,我马上办。”
王采苓咧嘴笑了,扭动着腰肢过去把镜子倒扣在桌面上。
樊斯如轻叹了一口气,大概是被耗费了太多的能量,她觉得特别累,而此刻她绝想不到,王采苓的圆镜很快将以其他形式卷土重来。
贾茂行上任的大事儿之一是人力资源研讨会,大家一起头脑风暴,讨论人力资源变革方案。王采苓被指定牵头负责会务工作,贾茂行吩咐,“疫情,大家不要都集中到会议室了,采苓儿你安排一下,一半人留在办公室线上参会。还有,PPT事先汇总一下。”
贾茂行前脚离开,耿思博跟着就说,“开会人不能太多,平时办公密度也应该调整一下才好。不过,我情愿留(在)办公室。”他笑着举起右手,“采姐儿,我报名远程参会……”
“想得美,你。别想逃,在办公室你也必须开着摄像头,所以,你还是去现场吧。另外,樊姐姐您也到现场,我们请了业务一线的同事代表参会,您人头熟,帮照应一下。”
樊斯如讨厌王采苓这种“低调的”颐指气使,却又一时找不到理由回绝,看着她忙进忙出的阵仗,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正郁闷呢,忽然发现王采苓办公桌上多了一尊小电扇,就在原来放圆镜的位置,正对着自己。樊斯如纳闷,入秋多时了,摆上电扇为什么啊?回家后樊斯如跟梁正则提起,梁正则立刻说,“那是个照妖镜,电扇和圆镜的功能是一样的,都是向外发散的,又摆在同一个位置,看來王采苓是把你当假想敌了。”樊斯如被“照妖镜”这词儿吓了一跳,嘴上说梁正则夸张,心里却也犯嘀咕。
研讨会如期举行,耿思博和樊斯如都来到会议现场,临开会前樊斯如才知道确定的发言顺序,自己在王采苓之后,贾茂行开场要求每人发言不能超过15分钟,多留时间给讨论环节,但前面发言的几个同事都有不同程度的拖延,轮到王采苓,她更是滔滔不绝,樊斯如听不太懂却又觉得很炫。
“我们的目标是解决差异化竞争的问题。输出强化认知和协同颗粒度是达成持久收益的主要路径,如果能做到落地生命周期,那么还会助力全面性方面的提升。真正的联动战役其实是在让结果可量化的愿景下通过串联形态来克服行业束缚等障碍,把每一次复用去中心化和加持脑暴都落实到位。亮点是完成率,优势是拆解载体能力,面临的挑战是信息茧房。达成品效合一和核心方式是打透认知、开拓结果导向和梳理漏斗,但是打通资源倾斜只是手段,抽象完善逻辑才是目的。站在体系的角度上,要通过赋能耦合性来发挥撬动产业的作用。因为要占据用户心智,促使我们需要用拉齐感知来解决构建生态问题,以及整合标准域和领域。当然,不要忘了降低用户门槛。”
一番高瞻远瞩之后,王采苓终于降维至具体业务了,她说到招聘,“为使我们的产品最大限度商业化,我们目前急需招聘一批对裂变增长有较完整的方法论及实战经验的人……”
可樊斯如还是听不懂,看了一眼与自己比邻而坐的耿思博,耿思博一笑,发微信过来,“翻译成北京话,就是多招有销售经验的人。”
“我们要以招聘为抓手,为品牌赋能,”王采苓继续,“这需要我们HR打通信息屏障。”
“这么高级。”樊斯如笑着回复,心里却说,需要这么复杂的描述吗?这样的“词语通胀”分明是一种心理防御机制,背后是对于创造力和生产力不足的掩饰和焦虑,这不正应该是贾茂行大力改革的吗?樊斯如偷眼看到贾茂行却频频点头,周颂则面带谜一样的微笑,只有南凯风微皱着眉头。
“我们需要创建行业新生态,对此我们已经有了聚焦用户感知赛道(即顶层设计),这个目前还是商业机密,我们力争通过差异化和颗粒度达到引爆点,形成我们的核武器,让竞争对手无还手之力,在垂直领域采用复合打法达到持久收益(即交付价值),抽离透传归因分析作为抓手为产品赋能,体验度量作为闭环的评价标准。总之,亮点是载体,优势是链路,我们要按照贾总的布置,思考整个生命周期,完善逻辑考虑资源倾斜,组合拳达到平台化标准……”
紧接着,王采苓轻描淡写地来了一句,“说到平台化标准,即方法论,这部分内容一会儿会由樊姐给大家具体介绍,在这里我就不多说了。”
樊斯如心里咯噔一下,自己的PPT正是关于底层思维和方法论的,王采苓没有事先沟通,只用一句话,就轻易地把樊斯如网罗进她的管辖之下,意识到这一点,樊斯如面红耳热,嘴唇竟哆嗦起来,想象自己即将站到台上,磕磕绊绊分享王采苓指定的方法论……樊斯如忽然怒不可遏,她没有试图去压抑这股愤怒的力量,她听到内心有一个声音说,绝不能成为王采苓话语体系中的一个章节。樊斯如迅速思考着,要另辟蹊径,她拿起铅笔重写发言大纲。
轮到樊斯如上台时,贾茂行特意向她举了一下手腕,意思非常明确,“注意时间。”
樊斯如点头笑了笑,环视会场一圈,声音不大开始发言。
“大家听了这么多头脑风暴,估计有些疲劳了,我只说5分钟,1050个字。”
樊斯如的开场白让听众为之一振,人们纷纷从各自的手机上抬起头来。
“信诚今天的状况,早在5年前的夏天就见端倪了……”
樊斯如的临时发言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让人刮目相看,她自己也很满意,力量感从心而起,樊斯如觉得自己终于在这个初来乍到之地站稳一点儿了,却不知更大的考验在等着她。
“行啊,小樊。”贾茂行会后就把樊斯如叫到自己的办公室,“我看,就你发言时,南凯风在狂记。”
“南总哪里会记我的发言,估计是在写自己的提纲,或许我那个以终为始的想法给了他启发,他不是要求咱们想象一下5年后信诚的业态,倒推现在要做的事么。”
“嗯,我们已经有核武器了,今年校招就会发挥威力。”
贾茂行神秘兮兮又志在必得的样子,引起了樊斯如的好奇心。
“核武器?刚刚研讨会上王采苓提到的商业机密?已经不是务虚了?”
贾茂行对于樊斯如的疑问却避而不答,他忽然转移了话题,“对了,斯如,我那天都忘了问了,你打人的事儿后来是怎么处理的?快说说,这个念头盘旋我脑子里好久了,我一直想问你,都没找到合适机会。”
樊斯如很吃惊贾茂行的脑回路拐到这事儿上,见他执着的样子,想了想回答道,“后来,陈耀辉捂着脸到处说我打他,牟枝那会儿是我们经理,陈耀辉跟牟枝提条件,第一全公司通报批评我,第二给他道歉,第三给他调换工作。”
“还一套一套的,不过肯定没得逞,要不我就知道了。”贾茂行笑嘻嘻地拿出电子烟抽上,靠住窗台,眯着眼看著樊斯如说下文。
“嗯,他早就想换岗位了,所以才借此提条件,牟枝说他这是扯远了,想压下这事儿,让我私下给他道个歉算了,我不同意,我说我跟这个人就不会有什么私下关系。我可以在部门会上给他公开道歉,牟枝也只得当众批我,这儿是职场,不是生产大队,她还说信诚历史上就没有发生过打人的事儿,她大概是说给陈耀辉听的吧,最后她要求大家到此为止,谁也不要再提此事。更不要外传。”
“什么没有打人的?满地打滚儿的都有。早年间,还有一位大姐对绩效考核结果不满,拿着大剪子把领导办公室的绿植都给剃秃了。”贾茂行说着看了一眼办公桌旁的发财树,哈哈一笑,“那,你们后来还怎么在一起工作啊?你和陈耀辉,谁也不理谁?”
“那倒没有,该合作合作啊,反正我道歉了,在我这儿是翻篇儿了。”
“你翻篇了,人家的自尊都掉地上了,是个男人都没法原地混下去了,丫肯定是为这才离开的。”
“没有。是猎头挖他,那边给了他一个资深高级经理。他临走还到我办公室告别,问我对他有什么意见,他可以改。”
“我噻,看来是真喜欢你,你咋说?”
“我说,我对你没意见。”
“太冷酷了。看不出来,你还真有点儿小脾气。”贾茂行看了樊斯如一会儿,忽然收住了笑,“斯如,这样吧,你不是喜欢跟数据打交道嘛,王采苓这边的招聘策略革新需要进一步的数据测算,你支持一下吧。”
没等樊斯如反应过来,贾茂行已经回手按电话叫来了王采苓,等王采苓坐定,贾茂行说,“从现在开始,咱们就是一个team了,采苓儿,给斯如说说需要她测算的内容。”
“樊姐,是这样。”王采苓拿出笔记本来,“您需要帮我测算一下,如果将应届生员工薪水较往年提高50%,招聘人数提高150%,3个月试用期,消耗的人工成本是多少?预计试用期过后,留用的应届生人数与往年基本持平,嗯,不,略有增加吧,这取决于有多少近几年入职的老员工会低于这些新员工薪酬的水平,您算一下,做个薪酬倒挂差异分析。比如他们分别在什么岗位,可能被新员工替代多少,我预判这帮人多半会扛不住自动离职……这样的迭代发生之后,总体上人工成本与上年的差异是不是在预算范围内?我心里大概有数,投入产出比应该是非常划算的,但需要一个专业测算,才能让领导拍板。我们想看看如果启动新的招聘策略,需要公司承受多少代价。”
樊斯如已顾不上自己的感受,脑子飞快地运转着,大体勾画出王采苓的招聘策略,果然是“核武器”,但真金白银之外的代价显然没在考虑之列。
“嗯,我先来确认一下,你们是想以高于市场水平50%的薪酬为诱饵,增量150%扩招应届毕业生,试用期内再淘汰掉大部分,留用的新员工继续支付高薪,倒挤近几年入职的没有加薪晋级的老员工?”
“樊姐就是聪明啊,只这一点信息就把我们的核心机密都推导出来了,诱饵这词儿太那个了,不过就是这个意思,您可要保密啊……”王采苓信心满满,“我估计成本完全可控,我们将以少量成本碾压竞争对手,让他们招不到有竞争力的人才……”
“采苓儿这才叫真正的脑暴,我们就是需要这样的创新。”贾茂行喜形于色,“即使是付出多一些成本也是划算的,我们可以将技术好、肯听话、能吃苦、肯加班的新员工统统留下来,其他人开掉。同时,那些止步不前的老员工自然会感到压力,别以为自己是媳妇熬成了婆,后浪等着呢,不进则退……完美!”
樊斯如着急说,“可那些没过试用期就被淘汰的孩子怎么办啊?丢掉了应届生的身份,错过了别的大厂的招聘,又留下了工作不到三个月就跳槽的履历,以后别家公司的HR一看他们的简历,肯定会想他们能力不够,才会在试用期被辞退,他们入职别家公司的机会就会大大减少,甚至可能会影响到一生的前途啊……”
“那我可管不了这么多,我给了他们机会啊,公平竞争啊,我们信诚的工作标准就是这么高啊,没有金刚钻你别来揽这瓷器活儿啊……”
贾茂行话音未落,王采苓无声地作使劲鼓掌状。
樊斯如继续争辩,“这些孩子还没法成熟到有这样的自我认知吧?而且,从整个社会层面,这种招聘策略是对人才的粗暴浪费,我们只要稍微精准一点儿来招聘,这些应届生和我们都会各得其所。”
王采苓说,“樊姐,现在是人才抢滩的关键时刻,先下手为强,我们必须为企业发展抢夺和储备人才啊。”
“咱俩说的不矛盾啊,目前供给端是充足的,2022届高校毕业生规模预计1076万人,同比增加167万,规模和增量均创历史新高。我们完全可以从容地选拔优秀的人才。”
王采苓不易察觉地白了樊斯如一眼,“姐啊,可我们对标的是985、211以及海外名校生,1000万总量对我们又有什么意义?不管怎么说,今年裂变式扩招应届生是划算的,本来普通层级,我们的流动率一般也在20%左右,与其费劲巴拉去裁人,还不如多招些新人倒逼一下,一个薪资一般不高不低的老员工辞退需要赔付多少?N+1吧?一个薪资很高,但是刚过试用期或者一年不到的新员工配多少合适?对企业有没有好处,其实不用等您精算出来,结论都不言而喻。姐,您没做过招聘工作,你不知道员工层级太精准招聘不划算,而且到底能不能拼命加班,光靠面试可刷不出来。我们要是用这个新策略,把及格线以上的统统先收了再说,通过试用期慢慢考察,不满意就解聘。”
“那咱们人力资源部不光要有招聘专员,还要设立辞退专员了……”
王采苓脸色一沉,想反驳樊斯如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
贾茂行大手一挥,“斯如啊,你先去算算,增量是150%还是多少,先算个账。时间紧迫,我主张今年校招就用上这个撒手锏。等有数据了,让领导决策,你们这个层面就不要争论不休了,GOT IT?另外,让耿思博给你打下手,那小子得好好干活儿,别整天拿着个手机不撒手,楼道里见到我都顾不上打招呼,我都担心他掉沟里,告诉他我这儿可不养闲人,你好好带他,对下属要严管厚爱,不能图省事儿,自己干完就完。”
“嚴管厚爱”是集团新任董事长方大有提出来的,最近成了贾茂行的口头禅,樊斯如还没回过味儿来,王采苓已经起身,步履轻盈地往外走,“那我们回去干活了哈,贾总。”
樊斯如还想说话,又被贾茂行制止了,“你先带着耿思博算算,我还有个会,你们拿数据来说话。”
樊斯如想说,即使没有数据也道理明显,薪酬倒挂不公平,会打破基层员工心理平衡,到时候挤走的是有本事的,能力差的想开掉还得给N+1……对企业文化的影响难以衡量。而且,竞争对手也不是傻子,或许不等到明年就跟着“卷”起来……但贾茂行已起身送客。
樊斯如和王采苓分别从大办公室的前后门进屋,周颂已经等在樊斯如的座位旁了。
“斯如,你在研讨会上发言里有个细节我想跟你讨论一下。”
樊斯如正意难平,又很好奇,跟着到了周颂办公室。
原来,周颂也是赞赏樊斯如在研讨会上的发言,但没等樊斯如谦虚一下,周颂忽然话锋一转,说到了王采苓那句让樊斯如心里咯噔一下的话。
“斯如啊,我不知道你听了什么感受,反正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她资历和职级都不如你,凭什么把你包含在她的工作范围之下呀?”
樊斯如没想到周颂如此敏感,并主动挑破这层窗户纸,于是,她承认自己当时心里的确不舒服,所以才会临时改变发言内容。
“这丫头太有心计了,而且越来越狂妄,连我也都不放在眼里了,凡事绕过我直接找贾茂行,你可要提防她些。”
樊斯如第一反应却是,贾茂行要求大家向他直接汇报工作的,也不能怪王采苓,不过也并非完全没有办法,自己应对这种尴尬局面是同样的事情汇报两遍,但为避免交浅言深,樊斯如谨慎地沉默着。
周颂意犹未尽,又说到之前王采苓不想干综合杂事,竟然威胁周颂不给她调整工作就去找南凯风,周颂让她去干招聘,但同时也动了把她调离的心,“我其实早就觉得王采苓不适合做HR,跟南凯风去聊轮岗的事情,顺便推荐王采苓,南凯风第一句话却是,本人的意愿如何?我一听就不能再说下去了,她本人热爱人力资源工作啊,崇拜的偶像是牟枝,她当然是愿意留在权力部门了……”
樊斯如努力克制自己想跟周颂一起说王采苓坏话的冲动,趁周颂停顿的空隙迅速转移了话题,说到刚刚领到的测算任务,并按周颂早知此事的预设来讲的。
从周颂的微表情看,她多半并不太清楚新的招聘策略,但樊斯如决定将错就错,周颂也恰到好处地配合着,“这个策略,肯定要把信诚的最佳雇主形象砸了。”
听周颂如此表态,樊斯如长舒一口气,原来自己并非异类。
“这个招聘玩法可真够缺德啊,”周颂摇头叹气,“我有个侄子,是我嫂子的骄傲,前脚她在我们家族群里还吹她宝贝儿,名校计算机毕业被字某跳大厂录用,自豪得不得了,后脚没俩月又说在家复习考研了,我当时就觉得时间上不对啊,现在想来,一定是被套路了。”
“裂变式增量扩招,”樊斯如不自觉地用起了王采苓的浮夸话术,“又在试用期内恶意裁员,对应届生杀伤性太大了。”
“贾茂行新官上任,太想表现了,又不尊重专业,才会听那丫头的疯话。”
“贾总布置给我的测算任务怎么办?周姐,您有什么建议吗?”
“嗯,领导交办你不得不办,不过,贾茂行不是说让你带耿思博做吗?你把重点放在教耿思博数据分析上面呗,你有什么意见也交代他去说,反正这小子本来就爱说怪话,没人会跟他计较,你犯不着自己直接得罪人……”
樊斯如想不出这对遏制事态发展有什么用,又不便深究,于是说,“耿思博实在难带啊,估计还不如我自己算省力气……”
耿思博实在难带,樊斯如软硬兼施也不见成效,她感到很挫败。樊斯如判断耿思博主要是缺乏内在努力意愿,正如他自己说的,“我这个人也没什么追求。”当樊斯如反复修正他的工作方法和思维方式的时候,他又端出了这番托词。当时办公室恰好没别人,樊斯如特别想发火,又忍住了,耿思博以为自己的话再次奏效,把小手指放到嘴边啃起了倒刺儿,等着樊斯如像以往那样放过他,但这次显然不同。
“嗯,你没什么追求。”樊斯如点点头重复了一遍耿思博的话,然后,忽然很轻地问了一句,“那你,对女儿有什么期许吗?”
耿思博一愣,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更没想到樊斯如会来问他。
“比如,她长大了,上学了,你希望她学习成绩好吗?”
“那当然希望了。”
“哦,这么说,你还是有点儿追求的。”樊斯如看着耿思博停了停,“想过吗?如果她学习不好会怎么样?你会生气吗?你管教她,而她会不会说,你整天看手机,凭什么管我?我就听到我们院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冲他妈喊,你每天看电视凭什么让我多看书……”
耿思博沉默着,他不自觉地收起了漫不经心的表情。
“女儿未来学习好不好,是没法保证的,对不对?”
耿思博一个劲儿点头。
“只有一个办法概率大些,你想不想知道?”
“想啊。”
“就是你自己努力,你为她做榜样。”
耿思博起初的表情似乎觉得樊斯如在耍他,但细想之下,又不由得点了点头。
“所以,转回来,你要对自己有要求……”
耿思博又低头沉默了。
“我猜你有一个很能干很强势的妈妈,你只能通过消极抵抗才能获得自己的一点自由和空间,所以你非常反感领导和同事告诉你该如何工作……”
耿思博露出难得一见的严肃表情。
“是,只要有人督促我,跟我说工作,我就头疼……”
“嗯,你不容易。而且,你们的家庭关系很复杂……”
耿思博本能地想否认,却没有力气了似的。
“你从小生活在里面,很不容易,太累了,你总算可以自己做主了,你想躺平。”
“樊姐,你会算命吧?”
耿思博声音温柔。
樊斯如笑了,“我猜的。”她没告诉耿思博,是他自己平时说话透露了蛛丝马迹,“其实你是可以躺平的,你运气好,家里面有资源可以帮到你,有家长的护佑……可是,未来,你还有能力,给女儿这样的安排吗?”
耿思博又不说话了。
“你一定希望,未来,在女儿眼里,你是一位令她尊敬的父亲。”
“嗯。”
“所以,你现在需要为此作哪些准备呢?努力工作,是最基本的吧?我可以帮助你,我来带你。好不好?”
樊斯如一直看着耿思博的眼睛,看着他眼睛里的光一点点亮起来,脸跟着有点儿红,他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王采苓最早感觉到耿思博的变化,“思思哥哥,加入我们的测算团队,你像变了个人一样。”
“我去,明明是采姐儿你变了,女一号啊……嘿嘿……”
“讨厌。”王采苓并不理会耿思博的调侃,“素素,来,赶紧帮我把校园面试手册发给大家征求意见,明天下午汇总给我哈。”
大概为了证明自己没变,耿思博没等陈素衣答应就接茬儿道,“一天?就够征求表扬的。我估摸没人会看。反正我没空看,我还得帮着樊姐算数儿呢。”
“看不看在你,反正我征求你们意见了。”
樊斯如却认真看了,自从王采苓抛出那个招聘“原子弹”后,樊斯如就特别想了解王采苓的底层思维逻辑,樊斯如自己可能也没有意识到她在努力寻找着“拆弹”路径。
樊斯如发现那个面试手册就是各种工作流程以及专业词汇的堆砌,厚厚一册漂漂亮亮的,可要是给非人力资源专业经理们用,估计还是让人一头露水。她边看脑子里边习惯性地有了改进建议,又不吐不快,她也希望通过跟王采苓的交流去了解对方。当然得先表扬,樊斯如试着用“专业性强”这一路的同义词来起头,“全面、资料翔实、内容丰富……”
王采苓听得眼里有了光,“谢谢樊姐,您一直在业务一线,您多提宝贵意见和建议。”
“嗯嗯,我确实有两个小的想法。”
王采苓使劲点点头,上身又往前倾斜了一下,给了樊斯如一个露齿的笑,“您说。”
樊斯如这才进入正题,“第一部分,提前30分钟看简历,我觉得,就这一句话,要求太低了,大家都会看简历的……”
“他們不看。您可不知道,有人是真不看啊。”
“个别现象吧?我的意思是说,你可以教大家怎么看简历,要关注哪些信息点,比如能够对应岗位所需核心能力和品质的,让人产生疑问或者特别感兴趣的,都事先圈出来,等到面试时进一步核实或深入了解……”
“这个啊,我培训时都说了。”
樊斯如犹豫了,她探究地望了王采苓一眼。
“没事儿,您说,您接着说,第二?”
“第二,面试环节,难点和重点是如何提问,通过有效的问题,最大限度地获取有用的真实信息。手册要让非人力专业的经理看得懂,用得顺手,当然这种整体定位问题应该在计划阶段讨论,现在谈有点儿晚了,不过你的手册也不用大改,多加些例句就行,你里面有不错的例子,但有些是无效问题,比如,说说你的性格……”
“哟,这您都嫌无效,您知道阿里巴巴第一道题是啥吗?说说你多长时间吃一回肉……”
耿思博忽然插进话来,“我去,我八天才吃一回肉,嘿嘿。”眼睛却还盯着电脑屏幕。
樊斯如说,“这是一个有效的问题。”
王采苓微微一怔,撇撇嘴,“愿洗耳恭听。”
耿思博似乎感到了空气中隐隐的张力,也转过脸看。
樊斯如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心安定下来,尽量就事论事,“因为它具有多重功能,首先,是破冰,活跃现场气氛,让应聘者放松,有助于真实表达。同时它也出其不意,让人没法事先准备,这就可以考察应聘者随机应变能力、现场组织语言、逻辑自洽能力,顺带可以了解他们的生活习惯、性格、沟通互动风格等,能够获得多维的信息,所以有效。而无效问题,应聘者可以事先准备,千篇一律,占用面试时间多,却收获不了什么有效信息。”樊斯如看了一眼耿思博,又对王采苓微微一笑,“我知道事到如今时间不充裕了,但你可以有针对性地深入改一两个地方,手册这种东西可以不断修订,今年先从无到有,很棒了……”
“不是的。不是从无到有。”王采苓摇着头,口气坚决,“这儿您可能理解有误了,我们是反复修订了好多遍,并不是您说的从无到有这个层次。”
“哦,”樊斯如再次犹豫,却没忍住说出了真实想法,“那我倒没看出来。”
“您没看出来,那是因为,我们还没达到您的标准,您的标准高。”
王采苓又提到“您的标准高”这个梗儿,樊斯如有些不快,同时意识到,自己提意见本身对王采苓可能就是一个冒犯,“嗯,我就是提供一个外行视角,抛砖引玉。”
耿思博忽然嘿嘿笑了,“您这已经是玉了,我们以前征求意见,就是走走过场儿,我估摸着,除了您,没人会搭理采姐儿。”
“耿思博你闭嘴,我可是真心诚意征求意见,就你懒,还以己度人。”
王采苓口气马上又婉转娇嗔起来。
“樊姐对我最好啦,谢谢樊姐姐,您费心啦。我跟您汇报一下哈,其实发邮件之前,我跟领导们都反复沟通过好几回了,面试也马上要开始了,你判断得没错,我也估计大改的空间不大。我下回提前跟您汇报哈,一定赶在计划阶段请您帮忙提提意见。”
王采苓越说态度越诚恳,最后不忘又给了樊斯如一个甜美热情的笑容。
果然,后生可畏。
当晚,贾茂行在微信工作群里@所有人,“校招在即,大家赶紧提意见啊,今后咱们部门里要形成畅所欲言的氛围。”
王采苓马上回应,欢迎大家“拍砖”。
周颂则说,“对不起,给大家留的时间不多,主要是征求业务领导们意见耗时有点儿多。”
王采苓跟了一句,“跟业务部门打磨用的时间多了点儿。”
工作群随后一片沉寂。
贾茂行私信鼓动樊斯如去提建议,显然他对现有的手册不满意。
樊斯如有些心烦意乱,问梁正则该怎么办?
“如果你不吐不快就在群里提呗,毕竟也是你刷一下存在感的机会。更重要的是呼应一下老贾,你们俩同是天涯沦落新人……嘿嘿嘿,都不容易。”
“他才不沦落呢。他手里有核武器呢。唉,没想到职能比业务还累,累心!要不为了你……”
“唉,你别说是为了我,你作选择一定要为你自己,不然的话,将来你会怨恨我的。嗯,你现在就已经开始怨我了,这不好。”
梁正则的过分理性让樊斯如如鲠在喉,为了不跟他吵架,樊斯如坐到书桌前,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思考怎么把面试手册修改得更有效。
关于如何看简历,樊斯如已当面跟王采苓沟通过了,她拿出纸和铅笔,追忆出几条要点。重点是在面试环节,樊斯如想把“说说你的性格”改为,“说说你遇到过的最困难的一件事,你是怎么克服的?反映了你怎样的性格?”虽然这也可以事先准备,但问题已经比较具象,可以通过追问细节,测出事件的真实性,解决方案的有效性,以及面试者所能达到的边界……樊斯如开始奋笔疾书。
这时,女儿跑过来喊樊斯如跟她玩儿,梁正则追着抱起女儿,“妈妈在工作,来跟爸爸玩。你看妈妈多棒,妈妈好厉害!”
樊斯如知道梁正则在借机示好求和,她没有回头,故意大声笑道,“谢谢爸爸鼓励。”
放下心里的较劲之后,樊斯如倍感轻松,脑子里又冒出一句话,“保持中立态度,不要激发对方防御,才能有效沟通”。她欣喜地把它们加到“注意礼仪,着装表达对应聘者的尊重以及反映我们的企业文化;面带微笑给予面试者鼓励和信心;少说多听,便于观察;随时记录要点,便于打分”这些注意事项之前。她反复看了看很满意,一时兴起,她在旁边画了两个笑眯眯的半身像。
樊斯如笔锋刚收,女儿拍手笑道,“妈妈画的结婚的小人儿真好看。”
梁正则抱着女儿说,“这不是结婚小人儿,我猜这两位是面试官。”
女儿追问什么是面试官,樊斯如接过女儿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在和女儿一问一答的过程中,樊斯如想面试官也是人啊,难免会有各种弱点和偏见,如果能够先与他们共情,再提出建议或许更容易被接受。于是,樊斯如决定用拉家常的形式表达,来代替那些冰冷的定义,她把女儿还给梁正则,自己一边写一边念给他听。
“先入为主是人之常情,但请记得深入全面考察;”
“喜歡自己的同类可以理解,但请聚焦团队人才多样性和互补性;”
“偏见是人性弱点,但走出刻板印象误区才能为组织挑选有用之才;”
“识人亦是识己,在面试过程中完成个人与组织的共同成长。”
樊斯如问梁正则,“怎么样?”
“不错,不错。这文案做得入情入理。”
“真的?”
“当然。很有参考价值,我觉得,可以发。”
“还没完呢,录用后要总结比对复盘,总结出信诚的人才识别方法和优秀因子。”
“真心不错,嗯,事前准备,事中把控,事后复盘,三段论,思路清晰,实用亲切。”
受了梁正则的鼓励,樊斯如趁热打铁拍照发到了工作群里面。只一会儿工夫,贾茂行就私信樊斯如,“斯如行啊,我以前没见过你的字啊,好字!像男的写的!内容也好!太用心了。”但贾茂行在群里只是点了个赞,王采苓倒是大大方方地夸赞樊斯如“谢谢樊姐,棒棒的!”耿思博随了个赞,工作群就一片寂静了。
樊斯如敝帚自珍,也是因为不太甘心,她把建议发给了牟枝,牟枝觉得专业又实用,她还有感而发,“现在的孩子们太精明了,再加上受过市面上泛滥成灾的应聘辅导,企业想透过现象看本质,实属不易啊!”樊斯如这才又找回一些满足感。
然而,樊斯如的自我感觉良好并没有维持多久。第二天一早,周颂貌似不经意地说樊斯如,“没想到,你还真是个认真的人,哎,其实你多干一阵子就知道了,这招聘啊,经常是这个递个条子,那个打个电话的,好多关系都没办法拒绝,更何况贾茂行他们要弄什么招聘核武器,跟对手抢人,上及格线的都先划拉进来再说,什么手册不手册的,就更是表面文章,有就行,大家心照不宣。”樊斯如听了顿感挫败,周颂后面的话更直白扎心,“小樊,我看啊,你这个工作态度,就像是刚毕业一年的小孩儿似的,要不就是带着尚方宝剑来的。”
樊斯如脑子一时断片了,不知道怎么接这个话茬儿,她感觉到自己进入一片无物之区,亦如她最近经常做的梦,在那些梦境里,她即便是张嘴,也说不出话来,因为所有的语言都破碎了……
王采苓也来凑热闹,“斯如小姐姐,你发群里的建議,每个字儿我都改到面试手册里了,不信您可以对照着检查,大家的反馈好是好,只可惜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了。”
王采苓一定是在暗示有“核武器”了,这些常规工具就用不上了,樊斯如真讨厌她那种自鸣得意的样子。
樊斯如只有在教耿思博做数据分析时才有了一点点成就感,她的内心自动将工作的意义转换到帮助耿思博个人成长上,接到测算任务之初那种强烈的无奈感才暂时消失了一些。而耿思博也的确经历着他的成长痛。
“樊姐,我被你骂的时候,真是生不如死,但回家想想您说得都对。”
樊斯如对此“铁石心肠”,她告诉耿思博,“你必须死而后生。”
樊斯如这样的话也是说给自己听的,毕竟,说到底,帮人成长的意义感,并不足以让她完全心安,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测算数据出来了,樊斯如知道,以信诚的财力肯定能承受招聘变革,但如何让他们看到金钱之外的得失呢?樊斯如恨自己人微言轻,同时,那种被王采苓纳入“麾下”的不平衡感又卷土重来。
樊斯如因此跟梁正则抱怨,“没想到研讨会发言那次没有被王采苓忽悠进去,测算工作还是被卷进去了。”
梁正则以他一贯的理性帮樊斯如分析,“你不用这么想问题啊,今天你给她的项目作技术支持,明天又可能是别人的项目,从汇报关系和职级上看,你并不归她管辖,你有这样的感觉只是你的心理投射。”
“逻辑上通顺,感觉上别扭。”
梁正则沉默了一下,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开口,“有一句话我一直想说却没敢说,你觉不觉得是你自己让出了领地,你不愿出头,王采苓这样的人早晚上位,你又不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就只有痛苦和被动,其实是你拱手相让的结果。”
樊斯如知道梁正则说得对,可还是嘴硬,“还不是因为你,我要顾家啊。”
“这话只是你的借口,其实,是你自己害怕,樊斯如,你一定要想好了,别到最后后悔,发现考上清华大学竟然是人生的顶点……清华的女生应该当仁不让啊,可是你却一直在退让。”梁正则忽然语气温柔,“不要让你的害怕挡在你的路上。”
樊斯如一下子哭了,梁正则句句扎心却又在理,他把樊斯如看透了,尤其是她的害怕,她害怕与人冲突,她害怕可能的挫败,她不愿承担可能的责任,她害怕失败,甚至根本就害怕走入“社会”,它是一个太抽象太大的词,让她无以应对。现实的社会生活再没有标准答案,她的学习能力再无法帮她十拿九稳,于是,樊斯如启动清高的姿态保护自己……
梁正则让樊斯如哭个够,然后才说,“其实你也不甘心,否则你也不会那么在意王采苓占上风。”
樊斯如知道他说得都对,她不光在意,甚至有些羡慕王采苓身上那种勇往直前的劲头,她不得不承认,对贾茂行而言,王采苓这样积极进取的下属是极具价值的。
不出所料,贾茂行让王采苓作为主讲人给南凯风汇报招聘变革方案,樊斯如见识了王采苓的巧舌如簧。王采苓从“国家层面稳就业、尤其是保证应届生就业”起,承以南凯风在研讨会对人力资源5年规划的要求,转到竞争对手的步步紧逼,合于她的人才抢滩方案,她特别强调,公司虽然在人才成本上多花了一点钱,但是效率会比同行高出不少,这样做性价比更高。
眼瞅着南凯风微皱的眉头逐渐舒展开了,王采苓拿出了手机,“素素,你来一下第六会议室。”大家面面相觑,樊斯如忽然意识到,王采苓大概是吸取了上次被樊斯如质疑的教训,叫来陈素衣这个应届毕业生代表站台,正想着陈素衣怯生生敲门进来。
“素素,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诚实地回答。如果给你一个机会入职咱们信诚,但可能的风险是试用期淘汰率非常高,你可能会因此失去应届生身份,错过去其他大厂工作机会,你愿意接受挑战吗?”
“当然愿意,能来咱们信诚是多少应届毕业生梦寐以求的,就算有可能无法转正,我也愿意。认赌服输。”
陈素衣双眼闪耀着粉红色的光芒,她的决绝混合着幸福的表情打动了在场的许多人。
谁也没想到耿思博忽然插了一嘴,“你是留学英国的,毕业两年内都算应届,你的回答不具代表性啊。”他继续嬉皮笑脸地说,“你凭什么代表国内社畜们表态呢?”
陈素衣有些尴尬,落了个大红脸。
王采苓小脸一沉,“耿思博你说什么怪话啊?”
耿思博并不买账,他略带讥讽地看着王采苓,“采姐儿,您这哪儿是稳就业啊,妥妥的是在制造失业、延迟失业,而且还、还是断子绝孙式的,这帮985和211,天之骄子,初入职场,哪里受得了您这通折腾啊,试用期没过就被开了,太伤自尊了,脆弱点儿的,没准儿从此就萎啦。这招可有点儿缺德,不,是太缺德了……”
虽然对耿思博的想法有所了解,但他主动跳出来说这番“怪话”还是超出了樊斯如的预期,她不由得肃然起敬,觉得自己不能不出头,于是没等王采苓发飙,就把话头接过来,“我来说几点个人意见。”紧跟着就把先前说过的和没说出来的想法统统倒了出来。
贾茂行眼睁睁看着自己团队的两个“叛徒”,大概很后悔让他们参加汇报。
王采苓已经开始反驳,“樊姐、思博,说实话事情没你们说的那么夸张,你们以前没干过招聘工作,不了解情况,业务部门成天嚷嚷着缺人,缺干活儿的人,今年报需求就比往年多好多,我们不能总是被动跟在后面,要主动出击,超配应届生是必要的。再说了,应届生处处都是亲儿子,越来越抢手,各大厂招聘方式也逐渐从‘挖人转向培养大量校招人才。2021年春招时,不同规模企业的应届生同比增幅均超过40%,其中万人以上规模的大型企业同比达到59.6%。我们的竞争对手有从夏季实习生就放开提前批,已经锁定了很多优秀人才,我们也揽住了一些,但政策不定也不能最后算数。我们面临的形势严峻啊……”
看来王采苓做足了功课,势在必得。
贾茂行面色缓和下来,紧跟着逼迫南凯风表态,“凯风,时间紧迫,领导一定要果断拍板,我们好去替公司抢人,优秀的应届毕业生可塑性强、忠诚度高,作为一张白纸更容易接受团队的價值观,同时也对未知的专业领域充满拼劲和潜力。董事长不是也说了,要重视培养自己的干部嘛,什么是自己的?应届生才是,采苓儿用词贴切,亲儿子。”
眼见着贾茂行也在冠冕堂皇地偷换概念,樊斯如心里堵得慌,想起了昨晚在家里和梁正则的对话,她决心奋起一搏,“各企业春招增幅再大也没有超过60%的,而信诚却要150%,关键是其中大部分人我们根本就没打算留用,这一多半应届生连备胎都算不上,太把人当儿戏了,这种招聘策略无异于杀鸡取卵,思博刚才说的,话糙理不糙,明年怎么办?一旦我们在招聘市场树立了这种不负责的形象,明年应届生就会对我们望而却步……”
南凯风眉头又皱起来。
王采苓却哼了一声,鹅蛋脸上显出不屑的表情,“这怎么成了不负责了?抢人大战,愿赌服输,我就不信了,后疫情时代好工作会越来越难找啊,咱们这儿凤凰台搭着,优秀的应届生会望而却步?”
王采苓说完一脸无辜地望着南凯风,显然,她根本就不认为试用期大量恶意解雇应届生是什么不得了的问题,在她的价值判断中,带给每一个具体的人的伤害大概不值一提。眼看南凯风就要被说服了,王采苓用余光扫着贾茂行,暗示他赶紧再助力一把。
樊斯如心急如焚,她要换个角度再战,没等贾茂行开口增援,就抢着说,“试用期内裁掉一多半应届生,很多善后工作会后移到业务部门,要跟业务领导商量。”
樊斯如一句话提醒了南凯风,这是王采苓方案里没考虑到的,他眉头又紧锁起来,人们都盯着他看,等他表态。
贾茂行却等不及了,“只要最终留用人数和成本不超预算,过程中的问题都是方法之争,用不着兴师动众,人力资源管理权限在我们,到时候我们会辅导业务经理做好选人留用工作的。”又转向樊斯如,“小樊,你又不是学HR的,又不是专家,不要总急于发表个人意见。”
南凯风却开口了,“小樊提醒得对,测算材料要送牟总一份,听听她的意见。”
王采苓不甘心,“兵贵神速,南总,我们先按这个思路干起来?”
“哦。嗯……”
南凯风态度含糊,沉吟不语。
王采苓还想追问,被贾茂行一把拉住。
“领导都说了,回去干活!”
众人离开会议室,贾茂行没等到办公室就低声数落王采苓,“南凯风的风格就那样,煤球是黑的,煤球也是白的……你逼他干吗?赶紧带人发布数据就行了,问多了,到时候,你是干还是不干啊?”
“明白了,领导。”王采苓心领神会,“素素帮我,叫上智聘公司的人一起,咱们连夜加班,走起。”
贾茂行扭头看着樊斯如,“那你就把测算数据知会一下牟枝吧。”
樊斯如觉得,贾茂行应该亲自去找牟枝汇报才合适,不过她不愿错失机会,所以她不仅马上知会了牟枝,还约牟枝见面详谈。
牟枝出差回京就把樊斯如叫到自己办公室,没等樊斯如说完,牟枝就已明白了大半,她抄起电话,“凯风,我看到测算数据了,什么时候信诚要变成劳动密集型企业了?你们这HR也太没技术含量了,自己偷懒,不好好选人,到时候让我们断舍离?这不是掣肘业务吗?这么大的事儿,肯定得上薪酬福利委员会、过职代会、上办公会啊……”
牟枝很快放下电话,对樊斯如说,“他马上过来,你不用走。”
南凯风推门看到樊斯如在并不吃惊,说话也不避讳她,“牟总,你别急啊,这不是跟你商量呢吗?我们哪敢掣肘业务啊……贾茂行他们这个方案,我感觉符合董事长的战略意图,咱们让老贾挂帅人力不就是想让他领导变革吗?他这一招就见响,没增加多少人工成本,又断了竞争对手后路……”
牟枝打断南凯风,“董事长的意思是加强培养信诚特质的干部队伍,适当增加应届生,你们这么干可不成,萝卜多了不洗泥,太粗放了,后面怎么弄啊?谁留下谁被开啊?什么标准?能加班?听话?拍经理马屁?业绩?3个月能有什么业绩?这么多具体的事儿怎么搞?3个月一晃就到了,到时候鸡飞狗跳的谁收拾?是没多增加人工成本,但增加了人的时间成本怎么算账啊?把该你人力干的事儿都转嫁给我了,想得倒美。”
“不敢转嫁给你牟总,您忘了,平时这人员去留也是业务经理们说了算,老贾说他们会出一个指引,辅导经理们严格考核试用期学生……”
“说得容易。这可跟平时的绩效考核淘汰不一样,一下子裁掉一多半应届生,容易出现群体事件,到时候行动指南能管屁用……你已经同意了?”
“那倒还没有,后续需要业务经理们配合,这不得请示一下你牟总嘛。”
“什么请示我,要不是斯如提醒,你们谁想着问问我来?”
南凯风略显尴尬,看了一眼樊斯如,“还是你们姐儿俩亲啊……”
樊斯如一下子脸红了,马上转移话题,“贾总已经让王采苓发布招聘信息了。”
牟枝略显同情地看着南凯风,“这是要先斩后奏啊,贾茂行一向强势我倒是知道……不过到底是谁说了算啊?”
南凯风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他掏出手机,“老贾啊,我想了想今年还是要稳妥一些,扩招不要超过60%吧,前期你们好好把关,绝对不能萝卜多了不洗泥……对,没有讨论余地。发布了?我没同意啊……那也要撤回来……那更得撤回来。”
樊斯如能感觉到贾茂行在电话那头的火气,南凯风收起电话看着牟枝,那神气似乎在说“看,到底谁说了算?”
牟枝不动声色。等南凯风离开了,才说,“你看,你不用跟他们讲道理,你的道理都对,但对他们没用。他们真不知道吗?不一定,他们只是不认同你的价值观。我才不跟他们讲道理呢,直接制服。”
樊斯如却觉得这种各让半步的处理办法没有治本,她犹豫着说,“增幅60%,还是会有好多应届生被恶意淘汰啊……”
牟枝表情复杂地看了樊斯如一眼,“斯如,你可真是妇人之仁啊……你要学会妥协,跟他们找到最大交集。这个清奇的招聘思路,没准儿正是方大有的意思呢,你以为就凭王采苓这些小职员就能自下而上翻出大浪来啊?不过是变革万一不成功的替罪羊而已……”
“你是说,方董事长的授意?你们早都心知肚明?真的只是贾茂行说的工作方法之争?大家一起演戏?”
“我可没这么说……”
牟枝陷入沉默,樊斯如也无意多问。
“有些人啊,就是喜欢背后嘀嘀咕咕捣捣鼓鼓……”
樊斯如刚走进办公室,就听到王采苓甩出这句片儿汤话来。樊斯如当然不允许自己对号入座。
王采苓侧身抓起电话,“亲爱的,你给我把认知能力测试上55分的都挑进来,多点没事儿……”王采苓在给中介公司的招聘客服打电话,这个数据樊斯如是知道的,985院校均分是61.8,海外留学61.3,一本55,专科46,京东产品经理67以上,王采苓以55分初筛入围的应届生一定人数众多。王采苓语气里不无得意,“这也没什么,增量60%本来就是我的底线,150%是给领导留的砍价的余量。”
樊斯如感到一阵寒意,原来正对着她座位的门开着,风从紧挨着的楼梯灌入,樊斯如准备去关门,王采苓也放下电话起身,和樊斯如擦肩而过,噔噔走出屋去,风嘭一声把门带上。
樊斯如刚想回座位去,看见门又开了,王采苓手握着门把手,冷冷地与她眼神交错。长长的一秒钟,王采苓才松手离去。樊斯如走过去正欲关门,王采苓又旋即转身站下。
“我还回来呢。”
王采苓踩在10厘米高跟鞋上,气势压人。
樊斯如不觉深吸了一口气,挺拔了一下身子。
“你回来再开。”
门果断关上,两个女人被隔在两边,看不到彼此的表情。
樊斯如内心充满了无力以及荒凉之感,脑子里浮现了但丁《神曲》的开篇语,“在我们人生的中途,我发现自己正在黑暗森林……”樊斯如觉得自己也正置身“黑暗的森林”,她知道自己是遇到人生中途的一道大坎儿了,是否能突破困境重获新生?还是只得将错就错,得过且过?没有答案。
周颂刚好看到了这一幕,她把樊斯如叫到自己办公室,却并不提王采苓。
“斯如,你可再不能给贾茂行拼命干活了。”
樊斯如困惑不已。
“是这样,最近我们班子开会,我跟贾茂行建议要重用你,说你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应该好好激励,你猜他怎么说?”
樊斯如好奇心起,他会不会又说,不知道怎么激励自己这类人呢?抑或也像王采苓那样生自己的气,要报复自己?
“贾茂行说:什么都不用给她,不用管她,她干得欢实着呢。”
周颂观察樊斯如的表情。
“小樊啊,这可不行啊,你可不能给他这么拼命干活儿了。”
樊斯如保持着自尊,她避开周颂因努力掩饰而愈发明显的同情目光。
“颂姐,我不是给贾总拼命,我要养家糊口啊。”
周颂有些尴尬。
“贾总这是在夸我有职业操守,不用扬鞭自奋蹄哈。”
樊斯如试图开个玩笑。
“哦,要是这样,那你可就得往开来想,要不你可就难受了,你什么好处也别想从贾茂行那儿得着,王采苓又那么张狂,你要是还在这儿干下去,你必须得想开了,要不你该心理不平衡了。”
“我想得挺开的。”樊斯如笑笑,“谢谢颂姐关心。”
“我是说得真的想开。”周颂的重音落在“真的”上,“比如我吧,我知道所有人的薪酬信息,明明有些人只是跟对了领导进对了团队,自己也没什么本事,却跟着拿那么高的奖金,我太了解她们几斤几两了,你说我心里得多不平衡啊,但没办法必须得真的自己想开了。”
周颂很有耐心。
“我告诉你一个我的法儿,我要是不开心了就给客服打电话,银行或者什么客服都行,找个茬儿训她们一顿,她们有规定是不能回嘴的,这样就把你的负能量发泄出去了,也省得你在职场生气发脾气得罪人,你可以试试。”
樊斯如惊愕无语,周颂却把这理解为叹服,脸上不由得显露几分得意,以及“拿去用不谢”的表情。
樊斯如回过神儿来,“可那些客服小姑娘受的气再往哪里出呢?他们在社会生活的最底层,只能再发泄给家人孩子,或者自己忍着,可能生病。”
“那我不管,该忍着她就得忍着。”周颂依然笑眯眯的,“你试试,管用的。”
樊斯如忽然醒悟,周颂之所以这么说,一定是觉得自己在做着最对的事情,并指望樊斯如和她行为一致,“我们在各自的世界,作最佳的选择。”在这一点上,樊斯如和周颂也没什么两样,只是她们所在的世界以及世界观不同。樊斯如决定不再跟周颂争辩了。
周颂却不死心,她更加语重心长:
“这办法总强过你跟王采苓正面冲突啊。我都看见了,刚才那一幕,你们俩的对峙,我几乎都能听见冷兵器相撞的声音了。我怕你吃亏,王采苓背后有贾茂行撑腰,这回我们班子会上,贾茂行还提议给王采苓提职加薪呢,所以我才提醒他要对你好。我可真想不到他会说,什么都不用给你,你干得欢着呢!你听听,你可别太傻了……”
樊斯如已经心不在焉,她想象着,如果梁正则知道了她和周颂的对话,一定会说,“你不必介意,也不能上当,周颂传闲话是她自己被权力边缘化以及要跟贾茂行作对的心理投射,是不是贾茂行说的话都未可知呢。”
樊斯如相信賈茂行说得出这样的话,就像他曾扬言就是要“雪葬周颂,偏不给她分配事儿做,让她难受”一样,看来,周颂是真的难受了。牟枝曾说过她不能接受现世的平庸,一天也不能,周颂也大概如此吧?女性同样可以是雄心勃勃的。樊斯如想,如果她处在周颂的状态会怎么行事呢?她不知道,但单单这么想着,她对周颂就多了几分同情。
恍惚中,樊斯如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退出周颂办公室的了,回到大办公室,她发现屋里竟无一人,角落里的绿植蔫头耷脑的,落满了灰尘,想起初来乍到时周颂分配给自己的任务,樊斯如已经没有了当初那种抵触的心态,只觉得是自己辜负了这些绿植,于是她连忙去接水来浇灌它们。
闻到清水浸湿泥土的味道,樊斯如高兴起来。
这时,陈素衣进来看见樊斯如浇水,急忙过来抢水瓶,“樊老师,我来。”
樊斯如松了手,笑着说,“差不多了。”
陈素衣又浇了一些水,便跟着樊斯如挨个擦拭那些久蒙灰尘的叶子。
“樊老师,我一直想问问您,您觉得作为女人,哪个阶段最美好啊?”
樊斯如一愣,难道自己作为女人已经可以开始总结了?樊斯如看看陈素衣,她可真是年轻啊,正真诚又困惑地等着樊斯如这个“过来人”回答……
“我觉得,现在最好。”
陈素衣显然非常吃惊,“为什么啊?……”
樊斯如不说话,继续欣赏着绿叶洗净铅华的样子。
陈素衣禁不住这样的沉默,很小的声音说,“您还觉得现在最好?您,您都不知道采苓姐她……们把你说成什么样子了,我在一边都听不下去……可,您还觉得自己挺好的,心里还挺美?”
“素衣,你不用告诉这些,我不想知道。”
“对不起,樊老师,我不是故意要传闲话,我只是很不明白您,怎么能那么淡定呢?要我,早哭死了。对不起樊姐。”
“没事儿。你不用抱歉。”樊斯如看着陈素衣青涩的脸庞笑着安慰她,“你看过《坏话一条街》吗?一个很老的话剧,你肯定没看过。”
“嗯,我聽都没听过。”陈素衣捂嘴一笑。
“你真是太小了,那会儿你还没出生呢吧。你可以找来看看,挺有意思的。这世上,谁又不说谁坏话呀。但是,不管她们把我说成什么样,我的确觉得我挺好的。我心里头确实还挺美的。现在是我这一生中最年轻的一天,又是我积累了所有过往的日子而成就的时刻,我有什么理由不觉得现在好呢?不管别人把我说成什么样子,我知道我是怎样的,我知道我是好的。”
这些话一出口,樊斯如自己也很吃惊,她感觉心被一束光照亮似的,她依稀看见了“黑暗森林”的出口。她作为一个独特的普通人的价值,是由她自己认定的,她本来就有安定自身的力量,她只需要自我摸索去发现这种力量,并让它流动起来,自给自足就好了。
“谢谢你帮我……擦这些叶子。”樊斯如忍不住对懵懵懂懂的陈素衣说,几乎同时,她们彼此内心都感到一种柔软的联结。
“您客气了,谢谢樊老师,您对我好,我知道。我丢手机那天你替我说话,护着我,我都知道。”陈素衣眼圈红了,但马上收住,“听您说现在最好,我还是挺高兴的,我总算觉得有希望了似的,好像也没那么害怕了,说实话我现在这会儿,完全摸黑的状态,没有方向感,整个身子和头脑都像是锁在一个大大的迷宫里面……”
“我懂。”樊斯如明白陈素衣当下的感受,青葱年华,本值得赞美和羡慕,但樊斯如心里清楚,青年时代的美好是被夸大了,更为真实的青春是稚嫩和轻浮被包裹在巨大的黑暗力量中,对世界无知盲目。相比较,中年要好很多,尘埃落定,内心大体安宁下来。
“其实,我一直想跟您聊聊天儿,请您给我一些指点。”陈素衣的声音由远而近,樊斯如慢慢回过神来,她仔细聆听,“我妈有一个朋友说,只要我们拿出一笔钱,可以保我进一个跟信诚规模相当的大厂,具体数我不能告诉您,不过这个数值了,我在网上搜过,这个数也就够保进二面的。您说我去吗?”
年纪轻轻啊,所有的前程都在,但心灵却是无比动荡的,樊斯如想起那个年纪还是心有余悸,太多步可能走入绝境的臭棋,如今回过味儿来吓得一身冷汗,当年完全是凭运气和直觉才躲过。樊斯如突然特别想帮助眼前这个女孩子,于是说,“给钱就能进的企业最好别去,长远看,早晚树倒猢狲散。”
“我也这么想,可又觉得机会难得,我妈说,也不是谁都能给钱就进的。”
“只要存在这种可能性,就说明它的机制出问题了,烂掉是早晚的事儿,你这么年轻没必要跟着烂,你的职业生涯是有机会成本的。”
樊斯如并不指望陈素衣能听懂或听进她的话。
“嗯,我其实也想等等,如果能来咱们信诚就好了。要是能来我就肯定不去那边了,只是,也不知道能不能进来,好在今年扩招,采苓姐倒是说没太大问题……您觉得呢?”
“找工作就像找对象,适合才好。”樊斯如沉吟半晌,“按理说我不该告诉的,你的行测排名在最后,你也大概知道信诚今年的招聘策略,你觉得你能挺过试用期吗?到时候鸡飞蛋打怎么办……”
樊斯如打住了,她忽然意识到,其实年轻时代曾经的那些险境,恰恰是自己体验与命运相遇的生命高潮时刻,如果再来一遍自己可能还是听不进指导,还是会无知无畏,还是会轻松愉快地拿自己的前途去冒险,在外人看来还是一派兴高采烈的样子。樊斯如看着眼前这个23岁的姑娘,想着当年真正帮自己跨越困境走出迷宫的,是她自己内心的指引,不是别人的劝谏,所以,为什么不闭嘴呢?让年轻人自己去闯荡经历。樊斯如克制住传授经验的冲动,放弃了指导陈素衣的念头。
“你自己考虑吧。”
就在此时,王采苓推门而入。
“哎哟哎,素素,帮你老大姐浇花呢?”
王采苓说这话时,看也没看樊斯如一眼,没事儿人似的坐到自己工位上,抄起电话,她独特的声音占满了整个办公室空间,忽高忽低,煞有介事,她在挨个儿通知各下属企业二面名单的筛选原则。
“对,对,女生不能进,除非是名校或者笔试前两名,极特殊情况可以酌情放宽……那没办法,工程师岗位女生干不了要男生,其他辅助岗女生太多了要男生……最终你们用人单位不是也这么作决定吗?……那倒是,我也是女生,我来得早啊……那没办法……”
陈素衣听了,还有些婴儿肥的脸蛋一下子耷拉了,眼中流露出备受打击的神情。
樊斯如又轻声说了一遍,“你自己考虑吧。”
王采苓与樊斯如的公开冲突,发生在周末培训课堂上。
培训师引导大家讨论那个著名的海因兹困境,樊斯如举手发言,她分享了自己近期陷入两难境地的内心感受,对于海因兹偷药困境感同身受,觉得心理学家编这个故事可能是想说明思考能力和道德存在密切的关系,道德水平的高低可以左右人的思考和判断力的高低……樊斯如话音未落,坐在前排的王采苓,突然眼睛闪闪,回头激烈地反驳,“好像就您一个人有道德似的。照您这个观点,企业都别赚钱了,干脆就变成养老院、福利院得了。”
培训教室气氛瞬间石化。樊斯如从来没这么被人当众怼过,她异常尴尬,感到自己脸上在发烧,也真想当场发作。但忽然想到无求名相争之心的颜回,出于不忍请行游事卫君,都可能会被误解为炫耀道德而以之为“灾”,自己因此被王采苓诘问也在所难免吧,于是她默默深呼吸让自己保持心境清虚。美丽的女老师到底见多识广,笑盈盈问过两人的名字,而后对樊斯如轻语道,“你们课下可以交流一下,看看为什么你能引起她这么高水平的情绪反应。”又转向王采苓,和蔼地说,“你要学习如何控制情绪表达自己的观点。”樊斯如和王采苓无语,其他人都微笑了……
耿思博始终坐在最后一排正中间,他本来就特别爱插话,插得还挺有水平,这会儿更是仿佛人来疯了一般开始插科打诨,给老师弄烦了,老师笑曰,“你要是再这么插话,下午我就拿你作分析,把你分析得一塌糊涂。”耿思博一下子收敛了,大概想起了被樊斯如分析的情景。其实,他装扮成小丑,只是想掩护樊斯如的尴尬,但他不知道,樊斯如已經不怕了。
午餐时间,众目睽睽之下,樊斯如端着餐盘走向王采苓。
王采苓没等樊斯如坐下就先发制人,“樊姐,你觉不觉得其实咱俩挺像的。”
“这,我倒没想过……嗯,也许吧,人和人之间相像处可能比我们想象的多。”樊斯如思忖了一会儿,想开个玩笑,“所以,我才引发了你高水平的情绪反应?”
“那倒不是。我只是讨厌有些人处处炫耀自己道德高尚的样子。”
樊斯如觉得自己没必要为“有些人”向王采苓去解释,估计王采苓也没打算听。
“您能保持高水平的道德,是因为您一路太顺了,本质上就没真吃过苦,生活对您来说太容易了……”
樊斯如依然不辩解。
“您以为就您同情那些应届生吗?其实,我给他们的才是更大的同情,我给他们的是机会啊,进入大厂工作的机会。我们这些人对于机会的渴望,是您这种从名校到名校的天之骄子理解不了的。”
樊斯如忽然有了想了解王采苓这个人的愿望。
“你一定经历了很多,很不容易,走到今天。”
王采苓以为樊斯如会反击,却没想到她这么说。
“您理解不了的。”
樊斯如准备倾听。
“嗯,您理解不了的。”王采苓又重复了一遍,“您既然这么想了解,我就说一个事儿吧。当初,我能上本校高中完全是因为我是校排球队的,但校队是有身高要求的,每年都量,我那时个子已经长足了,就差一厘米不再够条件,就要被淘汰了。我听说脚高头低睡一晚能多出这一厘米,我晚上没睡觉,就生生这么控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都不敢动,让队友把我平抬着到体育馆,才脚着地立起来,一量,过了,我这才留在了校队里,有了校队这个平台,我才能继续上那个重点高中,才能免学费,才能考大学,才能来信诚工作,才有今天……”
“太不容易了,走到今天,你。”
“我真讨厌你身上那种优越感。一开始就讨厌,尤其是你不说话的时候。”
“彼此彼此,所有的感觉都是相互的。我也讨厌你。”
樊斯如说着笑了,忽然觉得自己也没有那么讨厌王采苓了。
“说实话啊,说实话,我也挺佩服你身上那股怎么打击也打不倒的劲头的。”
“您都怎么打击我了?”樊斯如笑着望着她,“其实,我也挺佩服你身上那种勇往直前的拼劲的。”
“所以,您理解我说咱们俩很像了吧?”
“到底哪儿像啊?”
“有一条,咱们都挺执着的。”王采苓又开始试图要说服樊斯如,“樊姐,企业要发展就是要盈利的,资本无错,钱是中性的、不讲道德的,我的招聘策略符合公司利益最大化原则,您不要总和我过不去。”
“我没和你过不去。好,我们不进行价值判断方面的讨论了。来,咱俩找找交集吧。”
“什么交集?”
“把可能的伤害降到最低,力争软着陆,别出事儿。”樊斯如想到牟枝说的寻找最大交集的原则,“既然信诚今年准备裂变式扩招,这些应届生中有许多人注定过不了试用期,那就一定要把心理风险偏高的候选人拿掉,避免极端事件发生。”
“怎么拿掉?”
“我建议给所有最终入选人做GPI个性测试。”
“我觉得没什么用啊,看看那些问题吧,什么……如果没有我的存在周围别人会很糟;别人的赞扬对我很重要;在人多的场合我渴望成为焦点……谁会傻到向别人承认这些呢?”
“嗯,常人不会那么傻,这些问题一般人都会觉得不妥,就是要检出那些不自知的人,明知不可为而为的人。大概在5%-8%,这些有人格障碍的一定要尽量排除掉,否则,到时候被解雇,容易有应激反应,受打击不容易恢复,再遇到个别执拗的,很可能还会给信诚带来法律纠纷或者其他风险……”
说话间,樊斯如看着王采苓的面目表情在不屑、固执、疑惑、争强之间不易察觉地错综转换,然后幻化成为她固有的一本正经的自负。
“樊姐我明白您的意思,我也是这么考虑的,我正打算安排中介给所有人做GPI呢。”
王采苓言辞凿凿,对自己的前后矛盾视而不见,或者她根本无法察觉自己的矛盾,因为,每一个时刻她都是最对的那一个。想到这一层,樊斯如不由得暗笑,典型的王采苓回归了,樊斯如不再想去戳破她。
“那就好了。把偏离正常值的人检出来,降低风险。”
樊斯如不确定王采苓会不会真的去做这些预防工作,但樊斯如已经不再纠结了,她决定顺其自然。樊斯如内心松弛下来,安静地等待入冬后第一场暴雪的到来,她准备一大早就出门,去看没有被人踩过的洁白雪地。
王采苓被评为年度先进员工在樊斯如预料之中,快雪初晴。每個人都忙碌不停,王采苓无疑是最忙的那个。招聘本来就是个体力活儿,聚变式扩招更是让她的工作量加倍。面试进行到最后几乎是走过场了,20个人一拨,一拨20分钟,无领导小组情景测试中根本没有抢到一次说话机会的人也收到了offer,只是他们不知道惊喜之后,等待他们的将是无尽的“内卷”。
到了签订三方协议的阶段,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有一些拿到了录用通知书的应届生没有来签三方,一开始王采苓以为是正常的取舍,那些同时拿了其他大厂offer的学生放了信诚的鸽子。但后来网上就出现了几篇暗示信诚搞“断子绝孙式招聘”的文章,王采苓这才觉出事态的严重,马上报告了贾茂行,贾茂行火冒三丈扬言要追查泄密者。被怀疑的对象连陈素衣都包括在内,从一开始就持反对意见的樊斯如和耿思博更是在劫难逃,贾茂行分别找这些“嫌疑犯”谈话,耿思博首当其冲。
大约10分钟后,耿思博回到大屋,一如既往地松弛,“素素,轮到你过堂了。”他冲着陈素衣嘻嘻地说,“哎呀,真是人生如戏,全凭演技。”
陈素衣非常紧张,觉得好像真的就是自己泄密一样心虚。她想起她刚来的时候,有一天下班,她戴着耳机听音乐在公司门口的马路边等网约车,结果王采苓打电话让她别站在那儿,说她旁边站的两个人是集团领导。她那会儿还不认识牟枝和南凯风,王采苓让她别站的离领导那么近听领导说话,还说是贾茂行打来电话让她来提醒的,原来贾茂行的窗子对着公司大门,他站在窗口抽烟正好看到。陈素衣特别无语,她觉得自己傻了吧唧的,不明白他们怎么会把她想那么复杂呢?这会儿马上要去和贾茂行单独面对面接受质疑,她不知道怎么自证清白,冷汗都渗了出来。
樊斯如看在眼里,冲陈素衣笑笑,安慰她,“没事儿,你有什么说什么,贾总就是例行公事。”
樊斯如自己是最后一个被问询的,她一进贾茂行办公室,贾茂行就说,“我知道不是你泄密。能打人一个嘴巴的姑娘,肯定是明人不做暗事的。但你肯定知道是谁干的,你得告诉我实话。”
“的确不是我。”樊斯如看着贾茂行的眼睛,“我也不知道是谁干的,可我觉得他们这么做也无可厚非。我们做得,怎么别人就说不得呢?”
“什么无可厚非,这是泄露企业机密。大家可都是跟公司签了保密协议的。”
正说着,周颂敲门进来,她看了一眼樊斯如,对贾茂行说,“贾总,不好意思,打扰了,我刚刚知道你在调查网上那个文章,那是我家那个不懂事的侄子写的,他自己就是在试用期内被解聘的,考研又失败了,至今在家待着,那天听我无意说起咱们的招聘改革,瞒着我写了那个文章泄私愤,我已经让他删了那条微博了。”
贾茂行脸立马就黑了,他没好气地说,“什么招聘改革,不过是扩招一些应届生,家家不都如此嘛。应届生是亲儿子,多招点儿培养自己的人才队伍而已,你侄子那么写是不实之词,要不是看在你面子上,我们会起诉他侵权的。删了就删了吧,删了就好。没事儿了。解散吧。”
贾茂行显然不想留下什么口实在周颂那里,樊斯如立刻跟周颂一起退出贾茂行办公室,她想出现这样情况,可能也未必不是好事儿,希望贾茂行会采取更为折中的录取方案。
泄密事件尘埃落定,扩招人数终究没有形成爆炸式增长,工作上的事情陆续走入正轨,和各位新同事的关系似乎也都理顺了,樊斯如真觉得自己时来运转了,内心也安定下来。樊斯如每天都会腾出一些时间照顾办公室的绿植,眼见着它们枝繁叶茂心情也很愉悦,不仅如此,她还做了很多折纸放在窗台上,艾绿、鹅黄、辰砂、钴蓝……尽是些旁人叫不出名字的好颜色,樊斯如喜欢时不时把它们重新组合一下,变换出别致的造型和颜色搭配,在这样的转换中,她内心的空间不再拘泥于这个小小的工位,变得辽阔了。
让樊斯如没想到的是,临近春节猎头找上门来,说蜜蜂金融想挖她过去,有一个副总的位置给她,薪酬至少涨50%,请她考虑。
周颂不知怎么也听说了,她鼓动樊斯如接受。
“你应该走,给贾茂行撂挑子。”
“唉,老了,不想来回跳槽,不想折腾了。”
“涨薪50%呢,你不动心?”
“给资本家干活儿,您还不知道,涨那点儿钱你得拼命30倍50倍地挣出来,太累,女儿马上要上小学了。”
“你可想好了,这个年龄大概是最后的发展机会,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樊斯如说自己想好了,并谢过周颂。
樊斯如刚回到工位,就接到牟枝的电话,约她中午到公司下面星巴克见面,说有重要的事情找她。
牟枝听说樊斯如不打算离开信诚,松了一口气。
“你选择留下是对的。”
“陈耀辉去的就是蜜蜂金融,我可不想跟他共事。”
“他早不在蜜蜂了,他干没到一个月,还在试用期就走了。”
“他这么快又跳槽了?为什么啊?”
“被开了呗,还能为什么?他那样的人,谁会多花50%薪水请呢?他自己也不想想。”
“你是说,从一开始蜜蜂就没打算用他?”
“信诚都不想要的人,蜜蜂会用?倒是给信诚省下了N+1的辞退费。”
“你是说,这是一个局?”
樊斯如下巴都要掉在咖啡杯里了,她盯着牟枝看,想起她在网上看到了所谓“挖角式裁员”的文章,说是猎头来挖员工说工资加50%,员工心动辞职了,然后在新公司干不到一个月就被炒魷鱼。一查,发现是原来的公司因裁他要出N+1不划算,于是设计骗他去别的公司,随后马上裁掉,达到了少出钱的目的。难道当年陈耀辉是被“挖角式裁员”裁掉的?
“我可没这么说。”
牟枝脸上水波不惊。
“你当年的感觉真对,他特招人烦,我开会批评你,他好像觉得我给了他脸了一样。后来几乎每天中午都赖在我办公室,说是陪我聊天,省得我寂寞,简直岂有此理,一点点自知之明都没有,给我烦透了,我完全理解了你想给他一个大嘴巴的冲动。”
听牟枝这么说,樊斯如觉得挺搞笑,但想到自己竟然有遭遇“挖角式裁员”的可能,她笑不出来了。
“你决定不去蜜蜂金融是明智的选择,那儿不适合你。”
牟枝言简意赅,樊斯如默默点头,心里五味杂陈,如果自己也是遭到这个套路,会是谁干的?谁这么想让她走呢?
“你不必多想,到什么时候,公司都要能干活的。”
牟枝劝她。
当天晚上,梁正则也劝樊斯如不必多想,不得已而安之若素,最好。
“对,想也没用,我就在信诚工作,想让我走,拿N+1赔偿来。”
樊斯如笑着紧紧挽住梁正则的胳膊,觉得有他在很踏实。
“今天是情人节。”
樊斯如好像刚刚想起来似的。
“你怎么什么节都过?”
“我是给你一个机会说你爱我。”
“那我请你出去吃饭吧?”
“好啊,吃什么呢?”
“我考虑一下。”
樊斯如看着梁正则认真思考的样子就乐,早年和南凯风分在一组的那次团建,南凯风问了那个工作之外的问题之后,他们还讨论过三句话。
南凯风说,“老梁能找到你很幸运。”
“嗯,我找到老梁也很幸运。”
“对,你也幸运。”
他们没用满那3分钟就沉默了。
樊斯如的确幸运,她安心地笑了。
古宇(古雨),毕业于北京大学,先后在大学及企业工作,业余从事文学创作,在《中国作家》《十月》《北京文学》《山花》《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刊物上发表作品,出版小说集《流年》。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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