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冰箱是空间性的机器。它内部的空间,它内部的空间配置、分割和排列,以及它在室内所占据的空间,都成为这个家用机器的重要考量。冰箱的价值通常以空间大小来作判定。这首先是因为它是一个储存机器,一个食品的储存机器——它首先是一个储存空间。它对容积有特别的要求,自然,它对室内空间大小也有特殊要求。或者反过来说,室内空间决定了冰箱的选择。我们只要将它和电脑或者空调进行比较就尤其明显:一个电脑或者空调对空间的要求不高。尤其是空调,因为它在墙上,几乎不挤占实用的面积,而且,它的体积差异不大,因此,它们几乎可以无视家庭的空间。人们购买电脑或者空调几乎无须考虑到家庭空间的情况,但是,冰箱则必须根据家庭空间来选购,人们需要让它的尺寸和家庭局部空间的尺寸相吻合,需要一个专门的与之匹配的空间。因此,人们买冰箱就如同买一个大的家具一样,要事先对家庭空间进行测量。不仅如此,冰箱置放的空间还应当和厨房相关联——通常它置身于厨房内部,它属于厨房中的机器。如果厨房太小,它应该置放在厨房的门外。它的布置原则是,它要紧靠厨房,它要缩短食物(材)和厨房的路径,它要方便地配合灶具的工作。无法想象将冰箱安置在卧室之中。也就是说,冰箱的安放不仅需要专门空间,它也对家庭中的地点有所要求。因此,冰箱的摆置常常是一个小空间家庭的难题或者负担。冰箱如此之大,一旦安放,就像洗衣机一样,它固定在那里,成为整个家庭机器的一个配件,从不移动,就像家室内一个稳定的家具一样。
作为一个存储的空间机器,冰箱与其说同其他的家用电器更接近,不如说同一个家具——比如说一个衣柜——更接近。如果说冰箱是存储机器的话,它确实像是一个柜子。它是存放食物的柜子。一个家庭中有各种存储的柜子。存放衣服的,存放鞋子的,存放书籍的,存放金钱或者首饰的,存放各种杂物的柜子。它们常常是密封的空间,是整个家庭这个大空间中的小空间,是一个家庭空间中的使用空间。家庭的空间是衡量家庭价值的最重要标记(人们总是按照面积的大小来买卖一个居所)。一个家庭空间就是各种空间的叠加和组装。空间里面套着空间,空间围绕着空间,空间挤满了空间。家室就是不同空间的游戏。家庭空间按照职能被划分成几个片段空间(它们通过门进行区隔):厨房、卧室、客厅、卫生间或者书房,等等,它们都可以被关闭,都可以被打开。它们各司其职,将人的住居生活隔栅化。而这些片段空间又进一步地被细分。一个密封的卧室中,还可能存在着一个密封的衣柜空间。在这个衣柜空间内部,还有密封的抽屉空间,等等。所有这些空间构成家庭的语法。它们一方面对人的行为进行编码(人们应该在书房看书,应该在餐厅吃饭),另一方面对各种物品进行编码(书应该放到书柜中,衣服应该放在衣柜中)。这些空间具有强烈的隐藏功能,物品空间力图将各种琐细之物隐藏起来,使得家庭井然有序。也只有聚集和隐藏这些物品,家庭空间才会显得更为开阔和整洁——家政的一个永恒任务是要让物品各归其位,让它们处在隐身状态。正如每个人有自己的家一样,每个物也应该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住宅。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冰箱是一个住宅,一个物的住宅。它是食品的住宅,食品之家。它和所有的柜子一样,本身是一个小型建筑,一个封闭的建筑,一个家庭居所这样的封闭建筑中的小型建筑。
但是,这个小的白色的家宅内部也有自己的布置方法,就如同任何一个空间有自己的布置方法一般。对于一个冰箱来说,它的空间配置仿制的是食品超市的配置,也就是说,它将一个食品超市进行微缩处理后搬运到家里来。它内部的布置和超市的布置大同小异。尽管空间不大,但是,部署非常细致:一格一格地区分,有搁架、有抽屉,并且可以根据情况来调节和组装。它因此被划分成各种层次,进行各种功能区分,就如同一个住所也划分成不同的功能空间一样。它想象各种食物,想象它們的性质,它们的形状(比如鸡蛋的形状),它们的耐温力。它要满足各种食物的各种要求,并以此来设计它们的空间格局,来调节它的温度。冰箱的空间容积是固定的,但是,它的内部布置则灵巧而多样——它尽可能地配合食物的奇怪形状,而获得它的最大利用率。它的温度设置也可以根据食物的性质进行调节,而且,它内部的温度并不均匀:它既可以让食物冻结凝固,也可以让食物保持一个较低温的状态。就此,冰箱不仅是食物的居所,也是食物的空调。它既要让它们恰当地摆放,也要让它们处在一个合适的温度之中。总之,它要让食物居住得很舒服。这是它的两个条件。一个冰箱以这两个维度展开自己的空间叙事。这个建筑中的建筑,这个建筑中的密闭空间,就成为家庭中的飞地,一个同其他一切隔离开来的黑暗禁区。
冰箱也借此将食物隐藏起来。从超市或者菜市场将食品运送到家里,然后放置到冰箱中。人们必须将食物放置到冰箱中,除了储存之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食物需要被隐藏——几乎所有的食物,尤其是生食,都令人具有一种视觉上的不适感。人们总是不愿意正视这些生的食物。无论是肉食还是素食。食材都很难看,准确地说,生的食物都不好看(菜市场总是城市中的肮脏角落)。蔬菜,当它生长在泥土中的时候,它活泼有力,枝叶茂盛,摇曳多姿。但是,一旦将它从泥土中拔出来,一旦将它从生机勃勃的植物转化为蔬菜的时候,它就死亡了。它就在转向枯萎的途中。一旦它来到菜场或者家庭中的时候,它就开始显露出各种不同的衰败征兆。如果说种植在花盆中的植物让家庭充满活泼富于情趣的话,那么,买回家的蔬菜——也是一种植物形式——则像是家中的剩余物,它破坏家庭的情趣和整洁,它疲沓而无力地躺在地上,它迫切地需要被保藏——不仅仅是为了保持它的新鲜,而且还要让它从一个家庭的整洁环境中消失。事实上,人们从超市或者菜市场买回一堆食物的时候,总是快速地扑向冰箱,总是要迅速地将它们塞进冰箱之中。人们不希望家中变成一个琳琅满目的市场,不希望让这些生的食物保持着可见性。冰箱收藏食物,就像衣柜收藏衣物一样。它们意在保持家庭的卫生和环境——生的食物对卫生总是具有破坏性。一旦塞进冰箱之中,它就瞬间地消失了。无论冰箱内部如何丑陋,无论冰箱里面塞满了什么,冰箱的外部却总是整洁如斯。它是一个如此纯洁而规矩的长方体,雪白而一尘不染。里面的黑暗和混乱仿佛不真实一样。
不单是蔬菜,事实上所有的食物都是以死尸的形式存在于冰箱中的。肉食更是明显。食物是维持人的生命的方式,但是,要维持一个生命,必须屠杀掉另外的生命。“生命一直是另一个生命腐败分解后的产物。新的生命首先有赖于死去生命的让位,接着依靠死后尸体的腐败,提供后续不断降临的新生命所需养分的循环。”(巴塔耶)一头猪的死亡却可能让一个人存活下来。食物的前传都是不同类型的生命形式。无论是动物还是植物,它们一旦被设想为食物,最终都会遭到屠杀,都会被残酷地终止生命。人们无法吃一个活的食物。但是,一旦死亡,食物就趋向腐败。但死尸和腐败之间永远存在着一个过渡时间。而冰箱就是让这个过渡的时间尽可能地延长,甚至让它永恒化——这是冰箱的最重要功能。它使得食物处在一个特殊的存在状态:它既使得食物不再以生命的形式呈现,同时也没有让它转向腐败和毁灭。食物就此处在死亡和毁灭之间的过渡状态,而且还滞留于这个状态。人们宰杀一头猪,但是,这头猪并没有马上消失,并没有离开人世而重新回到自然世界中,这头猪还存在于社会之中,它沉默地躺在冰箱内部,成为人们持久的欲望客体。正是因为冰箱的存在,食物以此获得了更久的死亡状态而不是彻底地消失——也可以说,它以死亡的方式获得了存在。也正因为这一点,人们可以调节食物的供应量。事实上,人们很难准确地预算到一个时段内需要多大的食物的供应量,很难恰当地算出每一天的市场需要多少猪肉。如果屠杀的量超过市场的需求,就会出现因为食物腐败而导致的浪费。屠杀不足,就会引起市场的匮乏。冰箱的出现让这个供应难题迎刃而解。它可以让过量的被屠宰之物存储下来,那些暂时无法被市场消化的食物不至于腐烂。事实上,几乎所有的冰箱中都储藏着肉食。它们并不需要被立即消费。冰箱能够吞噬大量的过量食物。它将屠宰场庞大数量的肉进行细化。一个大型屠宰场供应无计其数的肉,最后被每家每户的冰箱所分配。或许正是因为对冰箱的想象,大规模的对动物的屠宰才成为可能,各种各样的巨大的屠宰场才成为可能,甚至是大型的工业化的肉类养殖场才成为可能。肉是从养殖场通往冰箱中,而不是直接通向灶台上的锅中。冰箱像一个调节河水流量的水坝一样,它可以调节肉的供应量。这能够保证大规模的养殖和屠宰不至于泛滥。它同时防止匮乏和浪费。它确保供应的稳定性,也确保家庭每天吃肉的可能性——肉就此获得了普及。冰箱是存储肉的小型仓库。毫无疑问,自它诞生以来,肉的生产和消耗大增。
二
冰箱是食物供应地和灶台之间的一个中介。但是,它不是单纯的过渡性的中介。事实上,冰箱对食物的形态的改变有重要影响。食物一旦经过了冰箱,或许就不是原初意义上的食物了。这点对肉食来说更为明显。冰箱首先改变了食物的形态。肉食总是以尸体的形式进入到冰箱中。但是,冰箱似乎掩饰了这一点。一头被杀死的猪或者牛,它有一个痛苦的过程,当它被杀死的瞬间,总有一种令人惊骇之感。它被杀死后的肉,它的柔软,它的血迹,它的无力感,它的碎片,时时昭示着它的生命迹象——只要肉还是以肉的形态现身,总是令人感到难以忍受。但是,奇怪的是,这些肉,它们被细分,它们从它们的整体中解放出来而获得细碎的片段,它们被置放在冰箱中冷冻起来后,好像它们的前身不是一个生命一样,它们好像早就和一头完整的猪或者牛无关了。冰箱改变了它们的存在形态,它使得这些肉像石头一样硬朗,它们像是一个无机物,像是一个自然物,像是一个从未呼吸或者有过心跳的物一样。冰箱掩盖了它曾经的死亡。人们从冰箱中拿出来一块肉,需要把它融化,让它重新恢复到肉的柔软状态,但是,人们很少想到它的前世今生。仿佛这块肉的基本形态是石头,仿佛它的最初的发源地是冰箱,仿佛是冰箱创造了这块肉。人们不会对这块曾经是尸体的肉产生惊恐。
冰箱以中介的方式发挥作用,它不仅改变了食物的形态,而且,还打破了食物的地域主义限制。冰箱不仅像大坝一样调节食物的供应量,同时,它还重构了食物的空间关系。交通的便捷,大规模的冷藏处理,可以導致食物的广泛流通,各种外地的食物会穿越层层障碍而四处奔走——它们的最后一站通常是冰箱。没有冰箱的存在,食物的旅行,尤其是肉食的旅行,会大打折扣。冰箱和快速的交通工具一道,将异地的食物进行搬运和储存,从而让食物冲破自身的限制,而获得空间和时间上的广泛适应性。食物的全球化很大程度上都有赖于冰箱的存在:一个四川的家庭冰箱中可能会存储日本海的三文鱼。对于食物运输而言,冰箱是交通工具的隐蔽环节,是它的最后一环。
这样,一种去地域化的食物或者饮食风格就可能形成。而食物天生就是充满着地域性的。早期人类的食谱“已经是当地生态系统的食物链中的一环了。当栽培植物和驯养动物开始在许多民族中提供大宗的食物时,地方性的饮食模式便日益显著起来,因为被置于家用范围内的第一批植物和动物,只能是那些自然生长于或容易适应于各特定地区的植物和动物”。(张光直)人类最初的劳动就是生产食物。他们的产品就是他们的食物。他们借助地方特性,借助当地的土壤和气候的特性,来生产食物。他们和食物构成一种直接关系:他们能种什么就种什么,能种什么就吃什么。他们吃什么,就会变成什么。就此,食物和人有一种同构关系。它们分享了同一种自然形态。但是,现在,食物和它的生产者分离了。即便是种植食物的人,也会吃其他地方转移过来的食物。而大量的人不生产食物——尽管大部分人是以食物作为自己的主要生活对象和目标,尽管生存下去的直接目的就是食物的攫取。人们说,今天的人就是为了活得更好,就是生存得更好,就是吃得更好——但是,许多人是以远离食物的方式来获得食物的。一个城市中的人,他不会做饭,不了解菜场,不辨识禾苗,但是,他之所以兢兢业业,却不过是为了吃得更好。他可以间接地获得这些。同所有的商品一样,食物也经历了一个彻底的市场化过程。一个人获得食物的方式,不再是直接对其进行种植生产,而是通过市场这第一个中介。现在,有了第二个中介,即冰箱。冰箱加强了食物流通的能力,加剧了食物脱地域化的倾向。它可以在异地还保存着食物的初始状态。这同那些经过化工处理的防腐食物完全不一样。对于后者而言,食物的性质已经改变,食物被添加了其他的要素而发生了化学反应:它改变了食物最初的基本构成。这同那些通过腌制的方式保持食物长久存在的方式也不一样,对于这些腌制食物而言,食物添加了大量的盐分——在某种意义上,这已经是另一种食物了。我们只要看看腌制过的咸鱼,它和鲜鱼好像是两种没有关联的食物。
就此,人们会破除这样的观念:川菜只能在四川吃到,鲁菜只能在山东吃到。事实是,川菜可以在全世界吃到。反过来,人们也可以在四川吃到全世界的食物。不仅如此,一种纯粹的川菜,一种典型的川菜已经不存在了。没有一种纯粹的川菜。川菜总是被改良,它总是被添加了全球各地的食材。这正是食物旅行的结果——不是指的食物到处被栽培,而是指的食物到处被运输。对于一个被水泥浇筑的城市而言,它不生产任何食物,但是,它的食物配置极其丰富,城市居民家中的冰箱可能囊括了全世界的食物。这个家庭可以吃到各地的食物,他可以将不同地方的食物进行调配。他可以将四川的辣椒和日本的大虾一道烹煮。食物被广泛地杂交。正是多样化食物的出现,一个地域所特有的食物习惯被打破。食物地域和时间的独特性都消失了,制作食物的独特方式也消失了。人们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旅行,会发现食物的地域性在减弱,一种风格化的食物也越来越罕见。相反,食物的制作越来越标准化了,人们在不同地方的餐厅吃到的食物大同小异。
正是因为来源丰富,冰箱中的许多食物都是神秘的。人们不知道它来自何处,今天,大多数商品都有严格的标签和出厂地址,但是,许多食品却并没有明确的标志,人们几乎无法发现蔬菜、水果和肉的真正来源。食品好像都是来自一个黑暗的地带。人们能够清晰地确定冰箱中的肉的存在,但却无法确定产生这些肉的那头猪的形象——而在古代,人们不仅吃到了肉,而且也看到了肉的活生生的形态,即供应这些肉的猪;人们吃到了鸡蛋,同时也能看到下蛋的鸡。在以前,一个村子的人分享的是同一头猪;而今天,城市一栋楼中的住户,他们的肉可能来自不同的国度。他们有无数的食物可选择,他们选取的食品千差万别,他们的烹饪风格迥然不同。城市不仅将所谓的地方菜系埋葬掉了,甚至是同一道经典的菜谱也会有不同的调配,宫保鸡丁的素材来源五花八门:不是同一笼中鸡,不是同块地中的花生,甚至也不是同一个植物上共生的辣椒。所有这些差异性都源自食物来源的多样化。而这种多样化,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冰箱的储存能力。食材大规模的时空转移,以及专门的食品工农业的诞生,并非起源于冰箱,但是,自冰箱在家庭中的普及,这些行业获得了巨大的进展,冰箱作为最后一个终端,却不无悖论地成为食品工业一个重要的发动机。
三
因为冰箱有存储的功能,所以食品的流通依赖冰箱这一终点。不仅如此,食品的制作和销售也以冰箱作为目的。如同冰箱的制作和设计也是以食物为目的一样。冰箱和食物都在相互想象对方。人们试图制作出适合冰箱的食物。正是因为冰箱的存在,人们才会大规模地制作酸奶或者冰激凌;人们才会制作大量的速食(速冻水饺等等),人们甚至会制造出许多食物现成品和半成品(比如将一道菜的各种成分准备妥当,人们从冰箱拿出来直接下锅即可);人们也会对食物采取特殊的包装方式(人们会用大的盒子来包装牛奶或者饮料。牛奶和饮料一次没法喝完就可以存放在冰箱中而不会变质浪费)。在某种意义上,许多食物在制造的环节,就将冰箱而不是灶台作为它的归属之地。就此,冰箱是食物的潜在作者。
不仅如此,冰箱也是另一种加工食物的方式。对于许多食品而言,需要用火的方式使之升温、加热,改变它的性状,最后成为可吃的客体。也就是说,大量食物的加工程序是,它们从冷的冰箱中取出来,然后放到热的锅中。但是,对另一些食品而言,冰箱则通过相反的方式来改造它们:即让它们从一个常温状态变凉、冷却从而获得最佳的食用效果。在夏天尤其如此,人们将饮料、瓜果、冰激凌甚至是点心,都放进冰箱之中,人们可以吃到大量的冷饮从而消除炎热。可以说,正是冰箱首次轻而易举地制造了解暑降温的食品,冰箱在夏天的降温能力,犹如火锅在冬天的保暖能力。它也是一种炊事工具,是一个反向的炊事工具。甚至一些被火加工过的食物,还经常回放到冰箱中,进行第二次冷却加工。比如夏天的绿豆汤,人们先将它煮熟,但是还要将它存放在冰箱中,让它达到一个低温状态才真正地开始食用。也就是说,灶具和冰箱,这对立的两极,让一道食物经历冰火两重天的炼狱。还有另外一些菜品,当它被火加热食用之后,它剩余的没有吃完的部分也放到冰箱中,留待下一次再次食用,但是,许多人喜欢吃这种剩余的冷餐——比如很多人喜欢吃鱼冻或肉冻。正是冰箱,使得食品真正有了寒热之分。冰箱赋予食物以寒气,并借助食物将这种寒气直接而迅速地送进人的体内。自从冰箱出现以来,人们前所未有地制造了大量的冷饮,这些冷饮直接地改造了肠胃的功能,正如早先的人们逐渐地将被加热过的东西作为饮食从而改变了肠胃的吸收能力一样。火的发明是对人类饮食习惯的重大改变;而冰箱的发明,再次从另一个相反的角度大规模地重塑了人们的饮食习惯,重塑了人的身体。人类身体的变化,当然和食物的变化相关:先是直接吃生食,吃大自然能够给予的东西;接着是自己种植食物,饲养食物,自己吃自己制造的东西;最后是吃别人制造的食物,吃被大规模加工过的现代食物。先是吃生食,接着是吃火加工的食物,现在是吃冰箱加工的食物,吃火和冰箱共同加工的食物。人们既吃人为加热的食物,也吃人为变冷的食物。
冰箱还有另外一种加工食物的方式。不是对食物进行烹调,而是对食物进行分类和细化。對冰箱而言,食物买回来后,为了适应冰箱内部的空间,就要对它进行切割,比如肉的切割。冰箱也因此获得更大的适应能力。事实上,冰箱是对食物的第一次处理和加工,它常常让食物被塑料袋包裹起来。冰箱培植了一种食物分类学:食物摆置的分类,食物特性的分类,食物知识的分类。冰箱确定了许多食物的知识:什么食物可以被冷冻?什么食物可以被冷藏?什么食物不应该置入冰箱中?什么食物和其他的食物可以混放在一起?食物可以在冰箱中存放多长时间?人们处理肉食的习惯和处理素食的习惯差异是什么?人们如何处理熟食和生食?冰箱按照食物的知识来处理食物,它本身是认知食物的第一个工具。尽管人们在锅中可以将素食和肉食进行杂交,但是,对于冰箱来说,素食和肉食必须界线分明。冰箱是食物制作之前的加工工具。
冰箱不仅改变了食物的制造方式,还改变了食物的销售方式。冰箱主要对接的是超市。超市里面有许多冰柜,它们是家用冰箱的孪生兄弟。食物正是从超市的冰柜中经过短暂的过渡转移到家庭中的冰箱里来。事实上,不仅是冰柜中的食物,超市中的其他食物的终点也是家庭中的冰箱——冰箱内部的摆置格式同超市的货架模式十分相像,它们移植了超市的一格一格上下摆放的货架模式。而无数的家用冰箱,则移植了超市货架上的食品。城市家庭中冰箱的多少,决定了城市中的超市数量。是冰箱决定了超市。无数的冰箱共享一个超市。人们奔赴超市,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填满冰箱。
在一切购买行为中,食物的购买最为紧迫。同所有的商品不一样,食物作为商品是必须要每天消费的。也就是说,食物是购买频率最高的商品,也是最重要的商品。人们可以推迟其他商品的消费,但是,食物的消费片刻也不能延缓。正是因为冰箱的出现,食物的购买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人们不需要每天去购物了。冰箱可以存储大量的食品——通常,一个冰箱可以保证一周的食物供应。这大概也是冰箱容积设计的一个基本原则。正是冰箱的存在,人们可以按照现代社会的工作节奏安排食物的采购,人们一周只须购物一次,人们只在周日购物——在现代社会,周日并非用于休息,而是用来实践家政,用来从事家庭卫生,用来购物,用来填充冰箱。对大多数人来说,每个周日,都是冰箱的补给日。上班日,冰箱被逐渐掏空;周日,冰箱得到彻底地补给。这是冰箱的轮回法则。人们在一个休闲的假日决定了未来几天的基本菜谱。冰箱将人们从日复一日的烦琐购物中解脱出来,从而能够真正地专注工作。
冰箱也可以节省烹饪时间。一日三餐,这几乎是铁的法则。人类最基本的动能就是满足这一法则。为此,人们忙忙碌碌,四处奔波。最初的工作就是为了获得最好的食物保证。但是,今天,人们为了工作却牺牲了食物的享受。人们减少吃饭的时间,是为了更有效地投入工作。对许多人来说,吃饭不过是完成一个任务,是继续工作的一个手段。先前,工作是为了吃饭,而现在,吃饭是为了工作。人们越来越简单地对待吃饭,人们越来越多地在家庭之外吃饭。大量的快餐店应运而生。正是对工作高强度的投入,吃饭以及食物制作,有了一种新的要求,它需要简洁,需要快速,需要节省大量时间。事实上,每天的食物制作非常烦琐,如果没有一个专人在家庭中从事这个工作的话,每天的烹饪对每个家庭将会成为一个巨大的难题。这就迫切地要求简化它的程序。尽管还是一天三餐(这个频率亘古不变,对家庭负责做饭的人来说是一个永恒的悲剧),但是人们的食物制作越来越快,人们吃得越来越快,人们吃得越来越简单。大量的熟食和半成品食物出现了,而冰箱在其中扮演了一个至关重要的角色,因为许多速食就是以冰箱作为目标。正是冰箱存储了这些速食,正是冰箱保证了它们短期内的保鲜。这些速食大多已经加工完毕,从冰箱里面拿出来或者直接食用(如面包),或者只是进行简单的加热。人们会快速地煮熟饺子,会快速地煎好香肠,甚至有一些复杂的菜肴在超市中已经调配妥当(有一种纸盒包装好的宫保鸡丁,更不用说那些已经切好的牛排了),直接将它们放置在油锅中即可。还有许多人一次加工了过量的食物(比如熬了一大锅肉汤),然后将它们储存在冰箱中,每一次从冰箱中取出一部分来加热即可,这是自己制作的熟食。速食和熟食正是借用了冰箱才被如此普遍地运用,正是冰箱催熟了它们。
冰箱是以存储的方式来对食物进行保护的。但是,另一方面,冰箱也对食物构成了伤害。那些鲜活的原初食物,比如鲜肉,蔬菜和水果,一旦存放到冰箱中,它们的魂灵也在缓缓地丧失。人们因为过分地信赖冰箱,或者说,人们现在不得不信赖冰箱(人们离开冰箱将会感到巨大的不适应),以至于绝大多数食物总是要经过冰箱的处理。但是,冰箱中的食物总是在悄悄地发生变化。人们总是说,在冰箱中存放过的食物并不新鲜,因为食物最精髓最微妙之处,正是在冰箱的存放中悄悄地消失了。人们能够轻易地辨认出一条刚刚宰杀的鱼和一条从冰箱的冷冻中拿出来进行烹煮的鱼的口味差异。这个差异正是冰箱导致的。对于绝大多数食物而言,其美妙之处就在于它的新鲜,就在于它刚刚被屠宰,或者刚刚从泥土或者树枝上被摘掉之际所保留的精华。人们意在通过冰箱来留住这种精华,但是,冰箱最终剔除了这种精华。冰箱阻止食物的腐败,同时也损毁了食物特有的灵魂。这是现代人的悲哀:一种真正的美食正渐趋消失。食物不仅是栽培和加工的产物,它已经远离了它的野生性;同时,冰箱还进一步地剔除了它的特有灵魂。一种本真和原初的食物,自从放进冰箱中后,就一劳永逸地丧失了。今天,人们不再竭尽全力去试图接近食物的真相,而是通过对食物添加各种调味品来制造一个食物的真相。人们的味觉失去了判断食物精妙之处的能力。
就此,吃饭已经远离了享受这个层面,今天的日常饮食不再是漫长而精致的品尝过程。人们只是在一个特殊的时刻,一个重要的节日般的时刻,才会精心地烹调从而享受一顿美味。在通常情况下,越来越多的食物被事先制作,以商品的形式出售,从而减低在家中烹饪的时间和环节——也就是说,我们越来越多地遭遇现成的食物(看看那些无处不在的饼干和面包),我们甚至难以发现这些食物的基本素材,我们难以辨认那些饼干的真实成分,我们看不出来我们吃的食物的最初形式,我们吃的是我们从未见过的东西。食物在今天发生了异化——我们吃的不是原初的食物,而是被工业改造过的食物,是人工的食物,我们对这个人工化的食物再次加工,再次对它进行人工化。食物从它的初始原料来到我们的餐桌上,历经各种磨砺,获得了漫长而曲折的人生。我们再也不是绝对地对活生生的食物进行直接地烹饪了。我们同初始食物之间通常存在着一个中介,人们越来越少地看到食物的最初形象——如果說,在先前的农业社会,人们拼命地劳作,就是为了直接给自己培养食物,他们饲养动物,种植植物,他们直接从田野中带回食物:他们带回了树丛中奔跑的动物,带回了田野中安静的植物——带回活生生的食物。劳作的目的就是可见的食物本身。而现在,我们出门拼命地工作,却总是空手而归。我们的工作看起来和食物完全没有关联。食物从来不在各种办公大楼中出现,它不在工作环境中出现。它们总是固定地存储在超市或者菜场中,以及与之对接的冰箱中——食物确实存在着一个自主的空间链条,也存在着一个自主的生产和销售链条。大部分人已经从食物的生产和制作中解脱出来。食物有它的专属领域。食物从各个方面要拼命地和我们的工作隔离开来。工作和食物好像各行其道。这是劳动分工的一个伟大发明。现在,它们看起来不是我们工作的捕捉对象,它好像不再是工作的目的;现在,它们已经得到了改造和加工,已经转换成为商品;现在,它们唾手可得,已经为各种烹调或者进食准备妥当。这些现代的食品,在不断地转向速食和熟食的形态。这些食物的现成品或者半现成品,通常是以冰箱为中介,它们洞见到这个现代社会的速率的提高,它们是食品工业和冰箱的共谋,它们不仅吻合了这个时代的快节奏,而且也是这个时代快节奏的一个助推器。尽管冰箱安静而沉默地矗立在家庭中的某个角落,但是,它不知道,它也是这个社会高速运转的一个车轮。
四
厨房是一个烦琐的劳作之地。如果厨房足够大,冰箱就会置放在厨房中。厨房被机器所包围,是家庭中的真正工厂。厨房充满着各种各样的家用电器:燃气灶、微波炉、油烟机,五花八门的电锅以及冰箱。在烹饪的时候,油烟机的声音、锅中炒菜的喧嚣声以及火的咝咝声,这些都让厨房充满了烦躁,加剧了厨房的喧哗,厨房变成了一个沸腾的车间,一个充满危险的车间,一个燃烧的车间,一个充满了各种气味的小型化工厂。它迫使人们高度紧张、专注和耐心,它是家庭中最危险之地——人们常常不经意在厨房中受伤,要么是切割食物时的刀伤,要么是与火相关的烫伤(孩子们一般是被严格地禁止到厨房中去的)。在厨房中,这所有的机器,唯有冰箱是冷静而安全的。冰箱和所有的机器格格不入:厨房中的大多数机器是加热的,只有冰箱是制冷的;大多数机器是喧哗的,只有冰箱是安静的。尽管如此,冰箱和它们构成了一个机器体系,它们相互关联和配合,它们各司其责,共同让一个总体性的厨房机器正常运转。而冰箱是这个机器体系的开端,是它的发动机。厨房工厂的启动首先来自冰箱。如果冰箱里面空空如也,那么整个厨房就像没有油料一样。人们打开冰箱,掏出食物,将食物进行处理后,再用另外的机器对其进行加工。燃气灶或者微波炉或者各式电锅,它们是冰箱的对接,是冰箱的终端。而被加热过的食物,一旦没有及时吃完,也可能被冰箱再次回收,然后再次加热。就此,在厨房中,食物从一个冷却的状态,迅速过渡到一个炙烤的状态,它们很难获得空气中的常温。而冰箱和灶具,也构成一个机器体系中既关联也对立的两端。
我们已经说过,冰箱是一个收藏食物的柜子。它残存着家具的特征。尽管它是一个机器,但是,因为它冷静不动,沉默无声,它在努力地遏制自身的机器风格。它像是一个死的机器。机器通常意味着不断地运转,或者说,不断地需要人的开关,但是,冰箱无须开关,它并不具备一个开端和终结的机器过程(空调、电视、洗衣机、燃气灶、微波炉,等等,都是按动按钮,让它启动,任务完成后,再按下按钮,让它终结——这是一个时间过程,一个机器的运转过程,一个有头有尾的叙事过程)。它安装完毕后就一直如此(它甚至不需要安装,直接插上电源即可)。对待它就像对待一个衣柜或者一个书柜一样。人们需要一本书,需要一件衣服,就去打开书柜或者衣柜;人们需要食物就打开冰箱。冰箱是被打开的和被合拢的,而不是被开启和被终结的。冰箱的使用完全是家具的使用方式,而不是机器的使用方式。它的每一次工作只需要一个瞬间动作,而不需要一个时间性的情节。冰箱看起来好像没有工作一样,或者说,它的工作被掩饰了,人們很难看到它在工作。也可以说,冰箱一直在工作,长年累月地工作,永恒地工作,以至于它像没有工作一样。这是它和其他家用机器的差别所在。对于其他的机器而言,总是有一个休息的时刻,有一个关闭的时刻,因而也有一个开启和运转的时刻。但冰箱从不关闭,从不休息。它只有门的关闭,而没有机器自身的关闭。
但是,人们对这个神秘的总是被关闭的门内的情况并不了解。人们总是往里面塞进东西,但人们也总是忘了里面到底塞进过什么东西。人们也不清楚有多少东西已经被取出来了。如果一个家庭中有多人有购物行为的话更是如此。对家庭的每个成员来说,他们并不是对家中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他们成为各种家政的主人:有人负责存折的保管,有人负责衣物搜集,有人负责清洁卫生,还有人负责冰箱和烹饪。冰箱需要一个人专职对待,正像家中有个人总是专门看电视,有个人总是负责启动洗衣机一样。家庭也存在劳动分工,尽管一个人可能会负责几项专门的家庭工作。但是,尽管这些家政工作日复一日,无穷无尽,但它们好像总是业余的:管理钱财的人绝对不会自称为会计或出纳。那个每天烹饪的人也绝对不会自称为厨师。总之,一定有个人在认真地打理冰箱,正是他(她)有着充分的权力来决定家庭成员的饮食选择。如果说家庭中的快乐很大一部分来自餐桌的话,那么,一个家庭中的烹饪者是快乐的制造者或者不快的重要来源。他(她)充满效率地管理冰箱,日复一日地制作食物。这个工作如此之重要,它甚至是家政的灵魂。但是,这个烹饪者往往不是家庭的核心人物,因为他(她)的主要精力投入到家庭内部,家中的核心人物往往是在家外忙碌的人,是投身于社会中的人。投身于社会中的人,通常不投身于厨房。除了这个冰箱的管理者外,另外的家人对冰箱一无所知。他们只有在饥渴之际才想起冰箱,才冲向冰箱,打开冰箱,他们会在冰箱中盲目地搜寻:有时会有小小的满足,有时却一无所获。这全部取决于那个冰箱的主人。
但即便是这个主人,有时也会对冰箱产生盲区。许多食物在冰箱中被彻底遗忘了。事实上,许多食物正是在冰箱的庇护下发生腐败的。冰箱也会成为食物腐败的根源。从冰箱中拿出来扔掉的东西,或许比置身于冰箱之外而最终腐败的东西更多,因为,在冰箱之外的食物总是具有可见性,人们总是能看到它的质变情况,能看到它的腐败进程。但是,冰箱中的腐败是隐匿的,是悄然发生的。人们只有在整理冰箱的时候,只有在对冰箱进行细察的时候,才会发现冰箱中有诸多变质之物。每次对冰箱的彻底清理,总是意味着对其中的食物的大量抛弃。在这个意义上,冰箱并不只是意味着节俭,它同时也意味着浪费。冰箱获得了人们的信任,但是最终也滥用了人们的信任。
所有这些,都是因为冰箱的不可见性:它外在的洁白景观,它内在的黑暗真理。但是,这个冰箱仍然具有可见性。人们试图在它单调的造型和外观上赋予一种活泼的风格,人们在它上面贴满了冰箱贴。这些俏皮的仿各种造型的冰箱贴,仿佛让这个死气沉沉的机器在说话,既是对不断打开和关闭它的人在说话,也是对那些沉浸在一个幽暗空间的孤独食物在说话。
(责任编辑:马倩)
汪民安 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批评理论、文化研究、现代艺术和文学。著有《尼采与身体》等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