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慧佳 刘悦
(湘潭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
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英军用坚船利炮叩开了清王朝紧闭70余载的国门。少数有忧患意识的知识分子开始走出书斋,探求救国之道。部分有识之士已然意识到“向西学”是大势所趋,主动踏上西行之路。1866年,斌椿一行人在英国官员赫德的带领下,游历欧洲11国。时至1876年,清朝任命郭嵩焘为正式代表访问英国,中西各国之间的官方交往拉开帷幕。
为了更好地考察西方事务,清朝总理衙门要求出使大臣以日记形式记录见闻,以便本国通晓各国事迹。斌椿《乘槎笔记》、郭嵩焘《伦敦与巴黎日记》等诸多域外游记都是这一政策的产物,但由于写作者身份特殊,这些记录通常只能在政府内部流通,普通民众对于西方的讯息仍旧知之甚少。以个人身份访问欧洲的王韬晚年返沪后写下《漫游随录》,向普通民众传达了一个具象化的西方世界。
相比受清廷桎梏且西学知识浅薄的清朝官员,曾在墨海书馆为西人佣书的王韬早早地建立了相对完整的西学知识体系,这使得他在面对工业化城市的冲击时仍能游刃有余地完成考察工作。但《漫游随录》作为王韬时隔20余年的“事后回思”之作,其可靠性不仅受到时间距离上的挑战,作者本人政治立场和社会身份的变迁同样令其笔下形象的可靠性大打折扣。至于可靠性如何评判,美国文学批评家韦恩·布斯(Wayne Clayson Booth)在《小说修辞学》中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当叙述者为作品的思想规范(亦即隐含的作者的思想规范)辩护或接近这一准则行动时,我把这样的叙述者称之为可信的,反之,我称为之不可信的。”[1]148也就是说,当叙述者的意志与“隐含作者”相背离时,就可以称为不可靠,然而作出这样的判断并非易事,正如布斯所说,“有时,要推断叙述者是否有错或什么程度上错了,几乎是不可能的;有时,明确证实的论据或自相矛盾的论据却使推论变得容易了”[1]149,这又为判定不可靠叙述提供了一条更为可行的思路。德国文学批评家安斯加·纽宁(Ansgar Nünning)也有类似的观点,他指出:“显示叙述者不可靠性的其他一些文本元素还包括叙述者话语的内部矛盾、言行不一的矛盾以及对同一事件的多角度讲述之间的矛盾。”[2]91这就将界定不可靠叙述的标准从叙述者和“隐含作者”的思想规范转移到文本内部或文本外围的矛盾上。《漫游随录》作为王韬自述生平的回忆之作,本应有着较高的可信度,但王韬为了迎合个人当下的政治诉求,在写作时有意遮蔽了自己的真实形象,并极力美化笔下的西方世界,使得所塑形象与真实情况产生了程度不一的矛盾,构成了不可靠叙述。《漫游随录》的不可靠叙述体现了王韬鼓励民众“向西看”的文化心理和“变法以自强”的政治主张。
布斯在2005年面世的《隐含作者的复活:为何要操心?》中重申了“隐含作者”存在的必要性,并将“隐含作者”这一概念的应用范围从小说扩展到诗歌以及日常生活表达自我的方式等领域。可以说,“隐含作者”的提出是为了反驳19世纪广为流传的“所有的作者都应该是客观的”[1]63的普遍规律。诚然,无论作者以何种冷峻客观的态度进行创作,都无法全然规避个人阅历留下的痕迹。在布斯看来:“一位作者怎样试图一贯真诚,他的不同作品都将含有不同的替身,即不同思想规范组成的理想。”[1]67这些“替身”即布思所说的进入创作状态时作者的“第二自我”。为了更好地传达创作意图,作者在不同的作品中会切换不同的形象身份来使自己的话语更有说服力。正如布斯所说:“‘隐含作者’有意无意地选择了我们阅读的东西,我们把他看作真人的一个理想的、文学的、创造出来的替身;他是他自己选择的东西的总和。”[1]69这也是“隐含作者”所投射出的个人形象存在不可靠性的根源所在,作者总是在创作中选择和创造自己的“替身”,而非真实地呈现自我。尽管王韬一再声明《漫游随录》是他自述生平的抵抗遗忘之作,但最终传达给读者的文本效果显然偏离了“隐含作者”所追求的叙述的真实,构成了一种矛盾冲突,导致“隐含作者”在叙述自身形象时呈现出一种不可靠的效果。
首先,“隐含作者”的不可靠叙述与记忆本身的不可靠有关。“记忆在某种程度下会走向美学化,利用记忆中的某些内容,再加上想象,将自己建构成某种角色。建构中所使用的细节可能是基于事实的,也可能是虚构的,决定于当下的精神需求与目标(角色定位)”[3]23—24。《漫游随录》是王韬晚年返沪所作,彼时他已是上海格致书院山长和报界声名显赫的政论家,落魄的前半生对王韬而言已是过眼云烟,基于他当下的政治诉求,文本中出现了不少美化和选择性建构个人形象的言论。
泰西之旅称得上是王韬一生的转折点,他的前半生与当时大多数落魄士子境遇相仿。王韬出生在一个传统的读书人家庭,“学而优则仕”的传统观念可谓根深蒂固。但王韬的科举之路处处受阻,为了维持生计,他背井离乡来到上海墨海书馆为西人工作。为西人佣书对当时的读书人而言并非一件体面的工作,但不可否认的是,这对于大多数仕途不顺的读书人来说却是一门薪酬丰厚的营生。也正因此,自1849年搬到上海起,直至1861年上书太平天国事件暴露,王韬被迫逃往香港,除去中途再次回乡参加科考的时间,此间十余年,王韬一直在墨海书馆工作。在此期间,王韬对国家安危的关注一如从前,他屡次向清廷上书谏言,结果石沉大海。看到身边友人受到清廷重用,他只能无奈发出“桐叶已落,槐花正黄,见人家泥金遍贴,功名之念,未尝不稍动于中,酒酣耳热,时复潸焉自讪,同学少年,亦多不贱,彼此相形,益觉泪下,羁縻于此,势非得已”[4]42的喟叹。内心的不甘加之受到洪仁玕的影响,他冒险向太平天国献策,事发后遭到清廷通缉。1862年,王韬在英国人的帮助下远遁香港,直到1884年,在好友丁日昌等人的多番斡旋之下,才得到李鸿章的默许,故而重返上海。也就是说,无论王韬的后半生如何风生水起,面对正统的国家政府,他仍是一个背负叛国罪名、无家可归的逃亡者,然而,这一点在《漫游随录》中从未被提及。
在《漫游随录》中,这位在国内被边缘化的口岸知识分子,现身海外后俨然成了一位受西人追捧的东方大儒,他绝口不谈自己的过往。在王韬的视角里,无论是酒馆的女郎还是偶遇的陌生人都对他抱有高度的关注和十足的善意。初到法国,王韬的华人服饰引来酒馆女郎的啧啧称奇:“见余自中华至,咸来问讯。因余衣服丽都,啧啧称羡,几欲解而观之。”[5]56王韬的出现能引起轰动与他的身份形象有很大关系,在他到访欧洲之前,只有斌椿一行人以使臣的身份到达过欧洲大陆,但斌椿等人在赫德的带领下,短短四个月考察了欧洲11国,显然不可能像王韬那样悠闲地穿行在英法两国街头,因此,后来者的出现引起西人的围观也并非不能理解。除此之外,王韬在游历期间坚持穿着中华服饰也是他备受关注的重要原因之一。自清政府通过劳工法案起,每年远赴欧洲的中国劳工不在少数,中国人对于欧洲已不再是全然陌生的存在,但他们大多如同王韬在英国偶遇的华人詹五一般,入乡随俗早早换上当地服饰,以至于身着中国传统文人服饰的王韬博得如此多的关注,到了“好事者询余所临,先一日刊诸日报,照相者愿勿取值”[5]10的境地。
王韬还在《漫游随录》中大谈自己在会堂上宣讲孔孟之道、吟诵中国诗词的经历:“诸女士欲听中国诗文,余为之吟白傅《琵琶行》并李华《吊古战场文》,音调抑扬宛转,高亢激昂,听者无不击节叹赏,谓几如金石和声风云变色。此一役也,苏京士女无不知有孔孟之道者。”[5]133在他看来,自己的精彩演讲赢得了满堂喝彩,中国诗文和孔孟之道受到了苏京女士的热烈欢迎,俨然一副中国文化宣传大使的做派。然而,对中国诗文颇有研究的英国汉学家德庇时却在《中国诗歌论》中明确地指出:“如果不是因为欧洲欣赏兴趣的标准不同,中国诗歌也许会获得成功,而不会如此受到漠视。”[6]124可见,西人对中国诗歌的陶醉和理解,很大程度源于王韬的个人想象。
随后,王韬在爱丁堡大学参观时,校方热心地邀请他前去观试。“知余为中国儒者,延往观试。翌日即以其事刊入报章,呼余为学士,一时遍传都下”[5]109—110,这一殊荣更是让王韬大为所动,登报邀请观试是他在国内从未有过的礼遇。王韬在《漫游随录》中极力将自己塑造为一位“吾道其西”的中华文士,与他在记忆中不断选择、美化、重构个人形象和过往经历不无关系。
值得一提的是,“隐含作者”关于自我形象叙述的不可靠还受到他晚年政治诉求的影响。早年王韬在香港英华书院辅助理雅格翻译《中国经典》丛书时,目的是“中学西渐”,致力于将中国经典传播到欧洲,让西方人了解中国。从欧洲返回香港后,王韬愈发意识到唯有“变法”方能救国,转而成为“西学东渐”的资产阶级改良派代表,鼓励民众“向西学”。《漫游随录》自1887年开始在《申报》馆发行的《点石斋画报》按月以一文一图的篇幅刊登,向读者展示了工业革命后的欧洲风貌。此时的王韬已是一位成熟的政论家,报纸和书刊是他口诛笔伐的主战场。作为资深的报人,王韬深知舆论的重要性,因此,他一直有意抹除自己在太平天国上书事件中的身影,甚至在其著作《弢园尺犊》及《弢园老民自传》中都极力否认与此事有关联,以此来维护他本人在道德上的“无瑕”。因为叙述者的道德感和诚信度是读者考察文本可信度的重要标准,道德有瑕的叙述者不仅落人话柄,而且容易受到对手的攻讦。此外,王韬作为儒家道德主义教化影响下的人物,曾为太平天国上书的经历对于彼时已经功成名就的他来说也并不光彩,有意遮掩一二也是人之常情。
在对于异国形象的叙述方面,“隐含作者”的叙述也常常与实际情形相矛盾,从而形成不可靠的叙述。前文提到,王韬在《漫游随录》中极力将自己塑造成一位备受关注的中国儒者,是为了展示中西方文化友好交流的一面,从而将西方文化“祛魅”,鼓励更多中国人主动向西方学习。因此,“隐含作者”在书写异国游历体验时,有意美化西方“他者”,对西方的宫室、军器、军队、电力设备、交通工具、政治制度等进行了不同程度的呈现,向当时正处于水深火热的国人展现了一个乌托邦式的西方世界。
除了向本国读者展示西人自工业革命后的便利生活外,王韬还着重谈到英国崇尚实学,有意识地关注了英国的机械制造业。他指出,英国的军器“精良而繁富”[5]96,原因有三:一是“西人收储军器,亦极有法”[5]96,英国气候潮湿,为了防止武器受潮生锈,管理分类十分仔细;二是“西国枪炮,其式日改”[5]96,英人注重实践,不断对武器进行改良;三是专利保护制度,法律禁止摹仿他人的创造物,鼓励创新。王韬十分敏锐地察觉到,英国军事武器的发展是国家背后推动的结果,“英人心思慧巧,于制造一切器物,务探奥窍,穷极精微,多有因此而致奇富者。此固见其用心之精,亦由国家有以鼓舞而裁成之,而官隐为之助也”[5]97。
记录英国工业之余,王韬对于英国的风俗民情也多有提及。英国多平地,畜牧散养在郊外,“亦无庸监守羁勒,从无攘窃事,可见风俗之醇良也”[5]89。在王韬看来,“英国风俗醇厚,物产蕃庶。豪富之家,费广用奢;而贫寒之户,勤工力作”[5]90。英国物产丰富,富庶人家生活奢靡,但贫苦人家也能凭借努力工作来维持生活。“异域客民族居其地者,从无受欺被诈,恒见亲爱,绝少猜嫌。无论中土,外邦之风俗尚有如此者,吾见亦罕矣”[5]90。英国民风淳朴,即便是外乡人也不会受到欺诈,这在王韬看来是十分罕见的。王韬自此得出了英国人民风纯良的结论。他甚至从英国男女一同读书、婚嫁自由的现象发出“国中风俗,女贵于男”[5]90的感慨。
总的来说,在王韬的笔下,西方世界是一片国富民强、百姓安居乐业、路不拾遗的沃土。他以极为溢美的笔调,对西方的民俗、制度、军器、建筑进行了全方位的褒奖,西方世界已然成为人人心生向往的“理想国”。可以说,王韬对英法两国形象的叙述中包含着他对本国的期许和希望。但不可否认的是,在书写理想化西方世界的过程中,王韬为了凸显西方世界的美好,用极为夸张化的写法叙述了许多与事实相悖的情形。王韬曾在参观碧福新建牢狱时表示:“狱囚获住此中,真福地哉。”[5]138当然,对英国监狱的盛赞并非出自他一人之口,随后到来的郭嵩焘、刘锡鸿等人对英国监狱也有着十分详尽的记载。监狱里整洁的设施、干净的伙食和先进的监管制度让远道而来的清朝官员们连连称赞。然而,这些只是英国政府当局向外国官员选择性展示的结果,当时英国的监狱主要受地方管理,各地监狱的条件参差不齐,为了维护和展示国家形象,王韬等外国人士有机会接触的无疑是英国监狱的最高水准,并不能代表普遍状况,王韬在言语之间也透露出自己所浏览的监狱是“新建”之所。英国监狱学家希恩曾在他所著的《伦敦的监狱制度》一书中指出:“监狱中没有清扫工具,缺少医疗设施,身染疾病和饥饿的囚犯拥挤在不通风和肮脏的牢房中。牢房简直像死尸存放所一样,以致监狱看守都不敢进去。”[7]32揭示了伦敦监狱的真实境况,所谓“福地”,实在是无稽之谈。再有上述提到的“国中风俗,女贵于男”[5]90,这明显也与当时的英国国情相悖。彼时英国资产阶级革命已经过去一个多世纪,英国女性的受教育权得到较为全面的保障,才有王韬所见证的“女子与男子同,幼而习诵”[5]89的社会风貌。但直至19世纪,女性在政治上的选举权和参政权仍被忽视,为争取女性权益奔走的女权运动才刚刚拉开帷幕。可见“女贵于男”只是王韬在对比中英两国女性地位和权利后的夸张之词。
王韬还盛赞英国人的道义,“盖其国以礼义为教,而不专恃甲兵;以仁信为基,而不先尚诈力;以教化德泽为本,而不徒讲富强。欧洲诸邦皆能如是,固足以持久而不敝也”[5]113。王韬指出,英国能够长期保持鼎盛状态,是因为它以礼义、仁信、德泽作为立国之本,而非单单倚仗武力或一国之富。作为鸦片战争的受害方,王韬的这一观点显然是为了维护西方“他者”而刻意忽略事实的结论。这也导致文本中出现了前后不一的情况,暴露出“隐含作者”有意维护所述形象的意图。一度被称为“日不落帝国”的英国,向全世界展开的殖民扩张所带来的破坏力是不可预估的。马克思在《不列颠在印度的统治》一文中直言:“英国则摧毁了印度社会的整个结构,而且至今还没有任何重新改建的迹象。”[8]139英国政府恶意以鸦片打开中国市场,荼毒中国人民的身心,导致中国的金银珍宝大量流入海外,这是不争的事实,而这显然是与王韬所说的英人奉行“礼义仁信”的结论相悖。“不专恃甲兵”的言论更是与英军的侵略行径背道而驰。1840年,英国议会借口林则徐虎门销烟一事,通过发动侵华战争决议案。此后几十年间发动的第二次鸦片战争、八国联军侵华战争都有英军的身影。王韬在伦敦公会参观时写道:“导观各处,珍奇玩物罗列几案,大抵得自中华者居其半。”[5]83尽管王韬有心规避,还是无意暴露出中国珍宝大量流入英国的事实。随后,在参观军队演练时,他又提到“其第十九营,则前二十年曾驻扎香港为守兵者也”[5]109,进一步提供了英军曾驻扎香港,英国侵略中国的铁证。王韬在商务公所谈及如何解决本国鸦片问题时,在座人士皆不回应,也可以看出英国人伪善的一面。可见,“礼义仁信”的理想国只是王韬对于西方世界的幻想。
以色列文学批评家雷蒙-凯南(Rimmon-Kenan)认为:“不可信的主要根源是叙述者的所知有限、他个人的复杂情况以及他的成问题的价值体系。”[9]118王韬在《漫游随录》中的叙述之所以可疑,不仅是因为他的所知有限,也受到他当时有意宣扬西方器物和制度文明的政治意图影响。也就是说,《漫游随录》中文本叙述的不可靠与作者写作时的价值体系,即他本人的政治立场有着密切的关联。一般来说,叙述的不可靠性既涉及隐含作者与叙述人、叙述人与读者之间的关系,也涉及文本与文本之间的关系[10]。由于王韬本人著书颇丰,且在不同作品中多次公开谈论个人对于欧洲各国的看法。而文学文本的不可靠性叙述都不同程度地涉及互文本的问题[10],因此,在考虑不可靠叙述的问题时,不可避免地要对不同文本进行一番探究,以此来判断所述内容的真实性。
法国符号学家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在《词语、对话和小说》一文中首次提出“互文性”这一概念,她指出:“任何文本的建构都是引言的镶嵌组合;任何文本都是对其他文本的吸收与转化。”[11]87也就是说,新产生的文本总是与前文本存在某些关联。综观王韬重返香港后的作品,或多或少地牵扯到英法等异国形象的书写。由于写作意图的变化,加之他本人对英法两国的了解日益加深,不同文本中构建的异国形象发生了前后矛盾的情况。
王韬两次途经法国,他第一次在法国停留了十二天的时间,返回香港时又途经法国,前后共停留十余日。虽然在法国逗留的时间很短,但王韬对法国的王宫、卢浮宫、凯旋门、博物馆、歌剧院、军队等都逐一进行了考察。此时,法国正值第二帝国末期,国家的富庶和人民丰富的精神文化活动给王韬留下了极佳的印象。他在参观法国藏书后得出“法国最重读书,收藏之富殆所未有”[5]60的结论。然而,在王韬返回香港后不久,普法战争爆发,法国连连败退。法国昔日的繁荣仿佛仍在王韬眼前,却已败国丧家,这对王韬造成了巨大的精神冲击。在此机缘之下,王韬对法国做了进一步研究,写下了《普法战纪》和《重订法国志略》。在这两部史著中,王韬将法国与普鲁士的政治制度两相对比,寻找法国战败的原因。他指出,法国战败是因为废除共和制而采取帝制,人心涣散;而普鲁士采取议会民主制,人民齐心协力。由此,法国必有今日一败。王韬在分析普法战争的过程中,明显带有他本人强烈的感情色彩,暗含影射鸦片战争中英两国局势的意图。普法战争让王韬看清了法国在政治制度上存在的问题,也让他对清王朝腐朽的专制制度有了更深入的思考。王韬在两部史著中所书写的法国与《漫游随录》中所塑造的法国形象相比,明显呈现出负面化的倾向。在《重订法国志略》中,法国显然不再是令人生羡的法兰西帝国。相比王韬在《漫游随录》中对其教育制度和广博藏书的连连称赞,他带有贬低意味地指出其“国人文化在欧土居中等以下,思虑敏慧,长于工作,新机奇巧,常出人意表”[12]。而王韬在《漫游随录》中转而夸赞法国人最重读书、藏书最富,这显然是他根据当时的写作诉求考量后的结果。并且阅读王韬的诸多政论文章时可以看出,他对于英法等国的了解十分深入,相比在《漫游随录》中有意掩盖西人恶行的态度,他在政论文章中直白地指出西方国家在外交中时常对他国进行军事恐吓,惯用以“兵力”佐“商力”的伎俩压迫势弱者。
王韬书写的异国形象比之欧洲历史上的真实英法形象更为片面且有所矛盾同他本人的知识储备也有很大的关系。王韬在墨海书馆和英华书院工作多年,相比其他国人,他整日与西人打交道,能接触到更多关于西方世界的信息与资讯。这些见识使他对西方世界有了一个较为完整的了解。此前的基础也使得他在第一次游历欧洲时,便可以十分顺畅地找到自己应当关注的重点,得当地向国人展示西方国家革命后在政治、文化、科技等诸多领域取得的成果。然而,他所服务的墨海书馆和英华书院都归教会管辖,教会作为西人输出本国文化、企图控制中国民众精神文化的窗口,王韬在此能接触到的皆是宣传西方“真善美”的正面宣传资料。书院的工作经历在丰富他对西人了解的同时,也限制了他认识西方世界的视野。譬如,王韬在《漫游随录》中极力夸赞的巴黎城市建设,在王韬的视角里,法国城市道路坦洁,“市廛之中,大道广衢,四通八达。每相距若干里,必有隙地间之,围以铁栏,广约百亩,尽栽树木,樾荫扶疏”[5]59。然而,近代巴黎的城市改造的历史真相却令人心惊,巴黎修建平整开阔的道路源于镇压巴黎工人暴动这一血腥的政治目的。18世纪末到19世纪中,巴黎接连多次发生工人起义,“当时巴黎到处是十分狭窄、弯曲的小巷,起义者用街道上铺路的既重又宽的石块作用材料,利用狭窄弯曲的街道构筑街垒,与政府军战斗”[13]。为了防止此类暴力事件再次发生,统治者下定决心对巴黎的道路进行全面修整,以便随时调动军队镇压工人。负责巴黎城市改造工程的塞纳省省长欧斯曼男爵在回忆录中直言不讳:“为了切断巴黎——这个充满混乱与街垒的中心——的肚子,应当开辟许多大街,这些笔直的大街对于局部起义者通常所采用的策略将是不利的。”[13]王韬所知的有限造成其所塑形象与法国的真实历史形象背道而驰,这种矛盾构成了一种显而易见的不可靠叙述。
同样的问题也发生在王韬对英国形象的塑造上。英国19世纪城市改革家埃德温·查德韦克在《不列颠劳动人口卫生状况报告书》中指出:“在我国的某些城镇里竟如此缺乏市政管理,以致清洁卫生方面之糟,几乎和一个野营的游牧民群或一支无纪律的军队不相上下。”[14]657—658糟糕的卫生条件直接影响到了当时英国城市居民的生命健康,相比农村居民五十岁左右的平均寿命,工业城市人口的平均寿命在三十岁左右。加之1831年爆发的霍乱,英国的人口锐减。整个英国的公共环境也同样糟糕,相比王韬亲见的“市中必留隙地,以助间隔,约宽百亩,辟为园囿,围以回栏,环植树木。气既疏通,荫亦清凉”[5]83,改造前的英国城市连基本的生活设施都无法保障,更不用说王韬所参观的博物馆、公园等公共设施。面对如此糟糕的局面,英国政府在1940年下令对全国工业城市的卫生条件、公共环境和住房条件进行全面改造。可见,所知的有限对“隐含作者”记录真实的国家形象也有很大的限制。
王韬很早就意识到想要维持国家的旧况已是奢望,想要救国唯有变法。因此他在面向大众传播的诸多刊物中都有意识地对西方国家的侵略行径进行遮掩,转而凸显其器物和制度优势,借此消减普通民众对洋人的抵触情绪,鼓励更多民众打破中西文化壁垒,主动“向西学”,最终实现推动国家改革的政治目的。然而这种刻意的遮掩,随着读者阅历和知识水平的增长已经失去了原本的作用。在诸多文本的相互指涉之下,互文性文本所构成的矛盾性反倒增添了一重反讽的效果。
张海林在《王韬评传》中指出:“王韬的欧洲之行为结束东西方这种相互隔膜、相互仇恨的可悲局面,为中国人了解世界并使世界了解中国开启了先河。”[15]117《漫游随录》中的不可靠叙述体现了王韬鼓励民众向西方学习、变法自强的政治诉求。王韬作为“隐含作者”有意识地选择我们阅读的东西,回避自己逃亡者的瑕疵身份,极力自塑为一位“吾道其西”的中华儒士,在输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同时,兼当中西方交流的媒介,展示了当时文人直面西方文化后思想世界的转变。让西人认识中国文化的同时,也将西方文化“祛魅”,促使中西方文化走向交流和融合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