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寰鹏
(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250014 )
以民族性生存比较为起点的中国现代化进程决定了现代文学与历史无法分割的关联。“以文见史”是现代文学写作的一种初始状态并成为跨越百年的文学传统。(1)所谓“以文见史”指的是一种现代文学的写作现象,它是作家处理文学与历史关系时的一种写作表现,也是对百年中国文学与历史互动关系的概括。这种传统主要表现为以下内容:现代作家的历史意识在文学中得到前所未有的表达,这是文学现代化实践中一种普遍的写作行为,由此文学用形式化方式介入了历史建构。文学在反思从古代到近现代历史方面成就斐然,各时期文学潮流中都有一个清晰的历史纬度,文学对公众的历史认知具有能动作用。言说历史是现代作家试图借历史以激活、创造新话语力量的写作策略。现代文学批评中也始终有一个历史的尺度存在,文学作品与历史的关系成为文学批评的重要论域和标准之一。百年中国文学在历史想象与历史推论之间不断地进行协调,各时期文学中诗性想象与理性判断所占比重虽然有所不同,但并没有出现一方彻底压倒另一方的颠覆性局面。现代文学许多较强大的主题链条都能从古代、近代史中找到其原型或构成元素;从历史话语到文学话语的转义是“以文见史”写作传统较稳定的表现。观照上述传统对改良现代文史编纂观念具有一定启发意义,它还可成为消弭学科壁垒的一个有效范例。本文将以小说文本为重点来考察“以文见史”写作传统的主题和话语范式表征,但我们不把“以文见史”只看作是历史小说专属的写作传统,因为不仅小说而且从“五四”文学到当下文学中的许多戏剧、报告文学、传记文学等作品,同样具备这样的写作属性。
“新命题从传统的命题中寻找出发点,它们包含着许多从传统中接受来的因素。”(2)[美]E·希尔斯:《论传统》,傅铿、吕乐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21页。在现代文学中,同一历史事件既能呈现建构的力量也可体现解构的意图。现代文学中的新命题总能从传统命题中找到支撑点、借力点和生长点。从共时状态考察,现代文学“以文见史”传统中存在大量的“同题异指”和“异题同指”现象。前者是指同一历史主题的多次重复出现,但意义指向并不完全一致,如现代文学的孔子、孟子、嬴政、陈涉书写就是如此;后者是指不同的历史事件、人物书写却有相同的主题取向,如表现南宋、明末抗击异族入侵的小说、戏剧都指向了现代民族解放的目标。大量存在的历史书写中的“同题异指”和“异题同指”现象并不是统计学意义上的概念,而是源远流长的文史传统的规范性、完善性力量共同作用的结果,正是一种建构性、修正性、批判性乃至解构性的历史重现把现代与过去的人联结在一个社会的根本结构之中。在文本中被修正过的主题部分地回流到社会现实中,部分地进入后世文学中并形成新的传统。例如,历朝历代的变法故事经过滤后进入现代作品,形成新的变革兴邦主题;传统英雄人物被重述后进入现代作品并衍生出新英雄主义主题。尼采虽然反对“过量的历史”对生活的束缚,但他同时指出了历史在关键时刻无法替代的用途:“对于拥有行动和力量的人,历史尤为必要。他进行着一场伟大的战斗,因而需要榜样、教师和安慰者。他无法从他的同时代人中找到这些”。“伟大的事物存在过,因此也就是可能的,也就能再次成为可能。获得这种知识是有用的。他在前进途中受到鼓舞,因为无论他是否追求那不可能的东西,他在脆弱时产生的怀疑已被赶到一边去了”。(3)[德]尼采:《历史的用途与滥用》,陈涛、周辉荣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2、15页。尼采对历史的正当用途的论述,可恰当地阐明中国现代文学中历史主题反复出现的根本原因。
随着现代化的演进,“五四”新文化运动精神一部分转化为散布于社会各阶层的心理气质,一部分变成支撑现代革命的精神力量,还有一部分演变成凝练新主题和新形式的动力。实质性社会传统的变迁总会影响到文学传统的嬗变,文学主题的滋生与延传都与社会上的实质性传统密不可分。从20世纪90年代到新世纪以来,社会的持续发展给文学带来了更复杂的多元化主题。例如,从改革开放、发展经济到现代性反思,从咀嚼原生文明到帝王书写,从怀旧述古到质疑、解构历史等等。所有这些主题的形成都摆脱不掉一个初始的历史维度、摆脱不掉现实与历史的参照性比较,所有这些主题又都汇入现代文学的历史长河成为凝练新传统的元素。近代以来的国民性建构、个性解放、男女平权、抵御外辱、爱国主义、变革图强、民族复兴等重大主题,既是文学书写同时也是历史书写的核心主题,它们在同源的论域中变异,又在变异中体现强劲的延续性。正如希尔斯所说:“作为时间链,传统是围绕被接受和相传的主题的一系列变体。这些变体间的联系在于它们的共同主题,在于其表现出什么和偏离什么的相近性,在于它们同出一源。”(4)[美]E·希尔斯:《论传统》,傅铿、吕乐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7-18页。从文学与历史的关系看,百年中国文学中的历史叙述正是一个“世代相传的事物之变体链”,这个主题链条所体现的既是文学与实质历史的关系又是文学与史著资料的关系。文学与历史的错综关系,使一种主题在文学传统里的流变不能一目了然,比如,现代文学对传统文化的反思就是一个十分复杂的主题流变的链条。郭沫若作为文学家、历史学家,其写作的主题轨迹一直为学界关注。20世纪20年代他的小说《马克斯进文庙》表现了孔子学说与马克思主义的暗合之处,这个主题一直延续到今天。1923年,他的《中国文化之传统精神》明确地赞扬孔子是“兼有康德与歌德那样的伟大的天才,圆满的人格,永远有生命的巨人”(5)郭沫若:《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259页。。1925年,他在《王阳明礼赞》一文中区分了两个孔子,一个是被历史歪曲的孔子,一个是儒家伦理创始人的真实孔子,(6)郭沫若:《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293-294页。颂扬孔子的主题也迂回曲折地延续至当下。到20世纪30年代中期,郭沫若又用历史小说《孔夫子吃饭》《孟夫子出妻》(1935)讽刺过孔子、孟子的虚伪。这个例子说明郭沫若在历史的诗性想象与历史的理性判断之间留下了适度的调和空间,这正是现代文学“文”与“史”关系曲折演进的典型案例,它昭示一个客观事实——诗与科学、文学与历史之间在持续不断地协商、调适。从接受角度看,文史互涉使得文与史的本原意义同时发生倾斜与松动,而这种意义的位移又与社会语境变迁密不可分。爱国主义在现代文学史上始终是一个非常强劲的堪称原型的主题,这个现代主题是与历史书写紧密结合而呈现出来的,很难想象抛弃历史维度它能够得到充分完整的呈现。从郑振铎的《桂公塘》(1934)到沈祖棻的《厓山的风浪》(1936),从廖沫沙的《碧血青磷》《江城的怒吼》(1941)、吴调公的《突围》(1941)到孟超的《瞿式耜之死》(1942),一直到苏雪林的《蝉蜕》《黄石斋在金陵狱》(1945)、秦牧的《死海》(1985)等等,民族英雄形象穿越时空延续至今,这些形象原有的封建色彩越来越淡化,而民族群体利益的现代指涉意义却越来越强化,这同样是一种时间长河中文学写作与历史之间的调适。
从1930年代开始,左翼作家开启了用现代小说形式重述农民起义历史的先河,在此后文学史上,这一原型主题的文学书写蔚为壮观,其中既有非凡的成就也有值得反思的缺失。现代文学不同于古典文学的一个明显特征就是成规模地描写社会底层人物,这是对除了帝王将相、英雄豪杰以外被遗漏的历史进行的补偿,这种补偿正式开启于左翼文学。历史性补偿催生出具有原型意义的农民起义主题,它又以“农民革命”的称号一直延续到十七年文学乃至新时期文学。虽然不能说在现代文学中底层人物已经与传统历史主角之间形成稳固的结构性平衡,但至少他们已名正言顺地以历史主角名义进入了现代文学形象画廊,这是历史唯物主义在文学写作中的一种折射。对孔子时代采桑娘智慧的肯定、对陈胜吴广起义的反复叙述、对楚狂的不断呈现、对平民抗战的正面歌颂、对革命与建设中新英雄的讴歌等等,都是延续这种历史性补偿的艺术成果。
如果用想象历史的方式来考察“以文见史”传统流变,我们会看到再现式、表现式、综合式等多种想象方式,在具体作品中又有文化、政治、社会、世情、未来想象等不同侧重点。如果从“以文见史”传统与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现代主义的关系来考察,我们会发现它们之间都有相互的渗透与融汇,即这种写作传统与上述创作方法之间存在交叉融合关系。作家想象历史的方式是不确定的,因为一个作家可以同时拥有多种想象历史的方式;而创作方法很大程度上是引进借鉴的概念,它很难充分概括中国现代文学的写作传统。我们认为:“以文见史”是现代写作的一种初始状态,它能很好地代表中国文学现代化演进的一种面貌,较能体现此传统延续性、稳定性的元素是话语体系。从史著资料到文学文本转换过程中话语范式的变迁是有迹可循的,这种话语范式是跨越历史和文学疆界进行写作的稳定标志;同时我们可以把不同时期文学中“以文见史”的初始话语范式如何被继承、超越、同化、解构的复杂情况梳理清楚。
概言之,古典文史传统大致以历史拟态、赋形和维护既定功利为表征,而新文学则开始了向借用历史进行表情达意和对历史进行理性重估的转向,即从人们所熟悉的经验领域出发,通过话语重构来支持现代经验的合法性。与语言范式转换相似,曾被视为权威的历史写作成了不稳定的知识生产方式,而以往历史编纂成果变成可用来筹划新意义的工具,如20世纪20—40年代对儒家人物的历史书写就明显呈现上述特征。作为体现文学革命本质的白话运动必然同时触及当时还未系统地澄清学科边界的文学与历史两个领域,此时历史元素以权威性下降为条件承担了现实的表意功能;以往封闭、静止的文史关系模式开始向开放、互涉、动态的关系模式转化。
对“五四”文学来说,历史资源是支撑新思潮的支点之一,诗性地感知历史与科学地评判历史被合二为一地处理。此时小说、戏剧、杂文时常将历史的相貌带入文学领域,但历史已不再是原来的样子,接受者也不会再认定只有专门治史的人才有资格触及历史、才有能力表达历史。曾以正史名义延传的历史知识被进行了大规模的转义的修辞化借用,而这种转义最终基本上都走向了反讽或转喻。转义是“五四”文学中历史话语的灵魂,没有历史话语转义的写作机制也就没有“五四”文学历史话语的力量。例如,鲁迅的《狂日日记》就有这样的特点,那个“吃人”的历史隐喻具有使道德文章家恐惧的力量。从话语特征看,这正是维柯所说的隐喻,即“把个别事例提升成共相,或把某些部分和形成总体的其它部分相结合在一起时,替换就发展成为隐喻(metaphor)”(7)[意大利]维柯:《新科学》,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年,第202页。。众多“五四”作家的写作都是借助“诗性逻辑”(维柯语)(8)[意大利]维柯:《新科学》,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年,第197页。与公众达成关于历史问题契约的写作。维柯所说的与理性逻辑相对的民族初始的诗性逻辑在现代中国散发出强有力的现代性光芒,这难道是人类诗性智慧的又一轮循环吗?对习惯了正史、明清历史小说和蔡东藩历史演义的接受者来说,用强烈的主体情感公开介入历史是具有先锋色彩的写作行动。20世纪20年代的文学既是现代情感突入历史的中介,又是重新认知历史的话语转义系统。“五四”文学时期,现代历史小说的随感化、杂文化倾向正是与当时文化语境相适应的结果,它们把对历史的转换性表达融入未必十全十美的形式之中。这种话语的转义轨迹透露出现代文学“以文见史”传统演化的某些痕迹,即由直陈(或曰春秋笔法)、显喻,到隐喻、反讽的转换。如果我们把文学传统看作人类意识承续、延传的表现的话,那么现代文学的上述话语转义形态就是文学传统延续的重要表征。
单从历史意识来看,“五四”作家所借助的是进化论和启蒙主义相结合的思想资源,新文学所表现出的总体历史意识是进步主义的历史观,即相信历史是不断进步的,在理性的规划下人类道德和人性日臻完善,历史会朝着一个不断进化的更好的方向发展。“五四”作家对历史的隐喻书写(如鲁迅发出的“救救孩子”呐喊)就是在这样的大逻辑下得以成立的。应该指出的是,这种历史观早在19世纪中叶的西方历史学界已遭到强烈质疑,(9)兰克等人就是如此,他认为:“每个时代或谓每个历史阶段都具有其特有的原则和效能,而且都有资格受到尊重。”兰克相信在物质需求领域人们会不断进步,但在精神、道德领域未必如此,文学更不可能做到不断进步。[德]利奥波德·冯·兰克:《历史上的各个时代》,[德]斯特凡·约尔丹、耶尔恩·吕森编,杨培英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序言第5-8页。但它在当时的中国起到了推动社会进步的重大作用。“五四”作家把现实的情绪转向对历史的爱憎,历史充当了唤醒未来愿望的触媒,在话语转义机制下,历史人物的侧面或历史事件的片段经由叙述变成现实状况的替身。例如,郭沫若的《马克斯进文庙》(1923)、冯至的《仲尼之将丧》(1925)都与司马迁的《孔子世家》之间构成了这种转义关系,不过郭沫若使用的是反讽话语,冯至使用的是悲剧性显喻话语,而司马迁所秉持的则是春秋笔法。总体来看,20世纪20年代作家试图用“诗性逻辑”话语破除僵化的理性逻辑话语,而这个破除工程在现代文学史上至少延传了半个多世纪,这也正是我们从文史关系角度来考察文学传统的依据之一。20世纪20年代文学与历史的关系更多地表现出通过对历史的诗性重构来实现价值体系重构的愿望,而较少表现为推动实践意识、寻求历史规律的意图。
重大的话语转向发生在20世纪30年代,随着域外社会思想渐次进入实践领域,在文学写作中文学与历史的关系出现了新迹象,以前未曾有过的意义元素与主题序列进入“以文见史”写作传统。通过选择可能的修辞方式与适当的历史事件,使得历史知识从反向的疗治文化焦虑之依托,开始向正向的佐证实践意识之依托的转义,茅盾、巴金就是体现这种重大话语转向的经典作家。从以文化反思的方式触及历史到在给定意识下以现实解析历史,其本质是对一定观念下的社会实践进行历史化的追封,茅盾、杨刚、宋云彬等人的历史小说都是如此,巴金关于法国大革命的系列小说也属于这个范畴,它们的话语范式大体上都是维柯意义上的“局部代全体或全体代部分”的“替换(synecdoche)”(10)[意大利]维柯:《新科学》,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年,第201页。。即通过对历史的还原,把整体还原为部分,或把部分还原为整体,目的是为了突出部分并促成一种公共意识。上述话语转义体现出“以文见史”文学传统向前发展的新表征——通过文学对历史的转义化指涉,实现对社会运动的话语支持。
在20世纪30年代,随着长篇小说的繁荣,文学与历史的关系更加多样化。概言之,在文学实践中,社会、历史、文本之间的间距很小,如茅盾的长篇小说,近世历史是现实话语获得明确指向的不可或缺的背景,小说所关涉的历史不是现实的象征物,而是永远的“现实”语境;而李劼人的历史小说则呈现出社会悲剧与世情喜剧相结合的态势,体现出近世历史的显喻话语与世情的反讽话语并置的特点。在很多左翼作家那里,“历史”的含义开始向近世历史进发,这种话语范式急切地要把近在眼前的“过去”历史化。此时“以文见史”传统的延传动力不再仅仅来自文化的焦虑或伦理的觉醒,更多地来自一种由近世历史、社会改造理论、实践意识交错融会而来的揭示力和触发力。历史经验通过一种转换进入现实领域,全球性革命元素的介入使得当时文学中的历史话语被加进了一些东西,同时又漏掉了一些东西,历史的原型情节被选择性地改编从而生发出新意义。例如,茅盾的《大泽乡》(1930)以经典短篇小说形式彰显奴隶造反的正义性,它省去了陈涉后来的事迹。宋云彬的短篇《夥涉为王》(1937)则只截取陈涉称王之后对“偿与佣耕者”进行杀戮的情节,以此说明如何避免从被压迫者再变成压迫者的严峻问题。这种“同题异指”是通过打破原有历史结构的完整性来实现的。巴金关于马拉、丹东、罗伯斯皮尔的系列小说则是一种中外比较视野下关于革命问题的“异题同指”。与第一个十年有所不同的是支撑话语结构和作家情感结构的是一种对改造社会行动的渴望,因此文本中的双关语既是关于历史的更是关于现实的,茅盾小说中的那句“始皇帝死而地分”就是这种典型的双关语。在20世纪30年代“以文见史”传统中历史与现实、思想与想象、真理与定见之间的纠缠是这一时期文学话语的特征之一。需要说明的是,并不是所有作家的历史写作都在20世纪30年代出现了话语范式转型,继续保持20世纪20年代话语模式的作家作品还为数不少,如鲁迅的《故事新编》(1936)、曹聚仁的《孔老夫子》(1935)、陈子展的《楚狂与孔子》(1936)、非厂的《子见南子以后》(1936)等,依然坚持文化批判的方向,继续沿着解构历史经验领域内的僵化观念、促进新知的道路前进。整部《故事新编》都充满了历史反讽话语,这种自觉的、否定性的反讽达到了对历史本质的辩证认知的效果,正如维柯所说“暗讽(irony)当然只有到人能进行反思的时期才可能出现,因为暗讽是凭反思造成貌似真理的假道理”(11)[意大利]维柯:《新科学》,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年,第203页。。
20世纪30—40年代,现代意识与现代主义手法的结合出现了新的格局,用现代心理学知识考察历史人物的篇章比较明显地增多,同时文学的女性问题表达在历史资料中也找到了可言说的对象。郭沫若的《秦始皇将死》(1935)、施蛰存的《石秀》(1932)和《黄新大师》(1937)、李拓之的《文身》(1946)等都有现代主义的苗头,它们是现代主义技法与古代人物相结合的范例。现代主义文学同样可以从文学与历史的关系上找到建构的契合点,30—40年代关于历史的现代主义写作话语成为后世文学历史书写的一个初始的话语模型,当代文学中的现代主义话语狂欢对历史确定性的侵蚀就是这个初始模型的进一步演化。乘着“五四”文学女性解放话语的东风,30—40年代女性意识与历史人物的结合造就了一道独特的文学风景,如蔡仪的《绿翘之死》(1930)、沈祖棻的《马嵬驿》(1936)、端木蕻良的《步非烟》(1942)、李拓之的《文身》《埋香》(1946)等,都是通过重述历史人物实现对女性话语支持的作品。为古代女性形象披上现代女性话语的外衣成为后世女性书写的一种规范性话语模式,无论在古代人物还是在近代人物形象身上这种话语都广泛存在,此类例子不胜枚举。
不能说在现代文学30年的每一个十年里“以文见史”传统都有本质的区别,但是20世纪40年代确实出现了较多的历史暗讽(irony)和替换式话语潮流,该时期郭沫若的戏剧、廖沫沙的历史小说、陈白尘的历史剧等都是对历史的暗讽式表达。这一时期文学对封建王朝更替和抵御外族入侵过程中民族英雄的书写则是一种“以文见史”写作的典型表现。对民族英雄的文学还原正是一种维柯意义上“局部代全体或全体代部分”的“替换(synecdoche)”(12)[意大利]维柯:《新科学》,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年,第201页。式话语策略的表现,对以往历史教训、民族危难的重现同样是一种替换式表达。仅从话语特征角度看,20世纪40年代“以文见史”传统中的确出现了较多的暗讽和替换模式,这样说并非意味着显喻、隐喻等话语形态不存在,事实上恰恰是显喻性话语写作达到了很高水准且经得起历史检验。这期间出现的朱东润的《张居正大传》(1943)、廖沫沙的《凤兮,凤兮》(1944)就是比较典型的例子,前者是作者基于“阅尽他宝,终非己分”(13)朱东润:《张居正大传·序》,《朱东润专辑作品全集》(第1卷),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9年,第3页。写作动机的一种显喻话语呈现;后者则是经过20—30年代的隐喻、反讽书写之后出现的显喻书写,这当然与当时的社会语境、民族境遇、文学演进有不可忽略的关系。我们要强调是,在“以文见史”传统的延续过程中,现实语境始终是影响写作话语形态的重要力量。
在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和新历史小说、历史剧中,“以文见史”传统出现了全新的本质性转折。革命历史小说的史诗化追求既是把历史话语向稳定性、崇高性方向推进,又是对以往历史话语进行有组织地规约整理。此时文学中的历史话语表现为对传统英雄叙事的改造和对历史规律的执着。这种话语范式的历史感来自一种与以往历史的对比(即古代历史与近世历史的对比)而产生的历史崇高感,如《创业史》《山乡巨变》《三家巷》中的历史对比话语就是典型例证。一种常见的现象是在十七年战争小说中当代英雄形象与古典小说中英雄气质的比拟,如果说这种比拟仅仅是人物塑造的技法的话,那么更大的比喻性话语系统则发生在农民革命题材的长篇历史小说中,它虽然也有还原历史的意图,但它更强烈地指向显然是一种革命行动,如姚雪垠《李自成》(第1卷)(1963)等就是这个宏大话语体系的代表。我们可以把这种话语范式概括为转喻模式,“转喻用行动主体代替行动,原因在于行动主体的名称比起行动的名称较常用”(14)[意大利]维柯:《新科学》,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年,第201页。。通过转喻修辞,历史事件或人物被有效地置于整体社会实践行动之中。
从新时期当代作家的写作来看,1980年代出现了一次纯历史小说的写作高潮,如蒋和森的《风萧萧》(1980)、任光椿的《戊戌喋血记》(1980)、徐兴业的《金瓯缺》(第1册)(1980)、李睛的《天京之变》(1981)、杨书案的《九月菊》(1981)、顾汝光的《大渡魂》(1984)、凌力的《星星草》(1980)和《少年天子》(1987)、二月河的《康熙大帝·夺宫》(1985)等等,这是典型意义上“以文见史”传统的光大,上述作品的普遍特点是尽可能尊重史实,历史在这些文本中基本上不是转义的而是显喻或直陈的,还原并丰富历史细节是其写作的普遍追求。与此同时,80年代的先锋小说开始了历史的另类文学言说。在某些(非全部)先锋小说中,历史成了语言迷宫中的存在,历史感消融在不稳固的话语纠缠之中,历史书写或以某个偶然事件、误会为开端,或通过打破时序的倒装句、放大角色功能等手法抵消历史的稳定性。在90年代以后的某些文学作品中,有一种新现象值得注意,即它们笼罩着一种追求泛化历史感的倾向,这是介于感知历史、理解历史与解构历史之间的产物。在这类写作中,历史时间被故事时间所湮没,或曰故事时间悄然置换了真正的历史时间。这类文本所传达出的“历史感”主要生长在故事里,而不扎根于具体历史背景之中,其历史感是进行故事虚构时所必须依赖的模糊背景,假如这个背景过于清晰,那么跨越长时段(如从明清到民国再到当代)的故事就不得不被迫中断,因为对故事性的追求与真正历史感建构之间会发生致命冲突。如果把泛化的历史背景抽掉,故事仍然能成立,不过它们多数是关于本能、逸闻、传奇的重复叙述。我们不得不说这样的历史背景既不是尼采所说的“过量的历史”,更不是他所说的“树冠紧抱树根”那种“历史感”(15)[德]尼采:《历史的用途与滥用》,陈涛、周辉荣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2页。,它们不是关注历史的对象或目的,而仅仅是一种编织故事所需的操作工具。可见,在当代文学中“以文见史”传统表现出在严肃历史写作与虚化历史写作之间的多元化分流,这在90年代文学中表现得比较明显。自90年代文学开始,历史的主动语态逐渐黯弱甚至消失,历史的被动语态开始增多,可有可无的中间语态则更多,不少作家在这种语态的跳跃转移中找寻故事写作的资料。
新世纪以来,文学与历史的关系更加微妙,这是现代文学“以文见史”传统百年历程的新迹象。小说、戏剧、散文不仅能够以各种可选择的方式言说历史,甚至可以在同一个文本中对各种话语方式进行自我反噬,即用可选择的甚至是相互排斥的话语言说同一段历史,同时对话语本身进行自我反观乃至自我反讽。这是后现代历史话语在文学中的曲折反映。总体上看,新世纪以来文学的历史言说与现实关怀的对应关系更加复杂,借用尼采的话来说就是“纪念的、怀古的”话语多于“批判的”话语。(16)[德]尼采:《历史的用途与滥用》,陈涛、周辉荣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第12、19页。这个时期出现的熊召政的《张居正·木兰歌》(2000)以较大程度还原历史为主旨,而孙皓晖的《大秦帝国·黑色裂变》(2001)则以书写原生文明为宗旨,这些作品的出现也都说明纪念、怀古话语的增多、批判话语相对减少的倾向。这些作品的存在也提醒我们,当下文学与历史的关系是极其复杂的,无法用一言以蔽之的方式概括。我们能确定的是,当下文学与历史的关系更加多元化,因而文本的历史语义也更加繁复、立体、多义。此外,还有一点也基本可以确定,即就接受趋势来看,自90年代到新世纪以来历史小说比纯虚构作品更容易进入接受者的视野,二月河的“帝王系列”、唐浩明的《曾国藩》、熊召政的《张居正》、孙皓晖的《大秦帝国》的接受状况足以证明这一点。面对这种现象,确证“以文见史”写作传统在当下的存在已不很重要,重要的是应当思考文学写作与历史写作的关系,是抱定备受质疑的“虚构性作品”概念不顾其他,(17)雷蒙德·威廉斯、沃尔夫冈·伊瑟尔等学者早已对此概念进行过全面深刻的批判性论述。威廉斯认为:“虚构性作品”是“乏力而含混的概念”。[英]雷蒙德·威廉斯:《马克思主义与文学》,王尔勃、周莉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 ,2008年,第152页。伊瑟尔认为:“虚构性对于文本而言,它既不是文本的终极属性,也不是文本的整体属性。”[德]沃尔夫冈·伊瑟尔:《虚构与想像:文学人类学疆界》,陈定家、汪正龙等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4页。是极其“专业”地坚守文学与历史的学科边界,还是走融通融汇的写作、研究之路呢?
总之,在百年中国文学“以文见史”的写作传统中,主要的话语范式有比喻的和非比喻的两大类。在比喻性话语中交错出现隐喻、反讽、替换、转喻等话语范式;而在非比喻的话语中则主要有显喻、直陈的话语形式。“以文见史”传统下的话语范式绝对不是线性发展的方式,而是跨时空迂回穿插的方式,各种话语样式在不同时期都能被找到,只是从总体上看,每个时期会有一个相对占据主导地位的话语范式。在文学的历史书写中,记忆与想象、历史与现实、存在与虚无的不同组接关系,在不同时期造就出不同的话语范式。百年文学中的现实话语与历史话语互相激发,既借历史语义进行现实言说,又用现实言说来激活历史语义;历史、现实、未来始终处于同一个话语结构之中。现代文学的诗性话语与理性话语在“以文见史”传统中交替出现,但出现的原因、目的并不一样,或为破除僵化的知识,或为激发某种现实需要的意识,或为筹划某个故事。从接受角度看,文学的历史书写与接受之间的关系也不是简单的主动与被动的关系,历史的建构与解构话语的交替既取决于写作者又取决于不同语境所造就的接受群体。
文学不可能被历史湮没,历史也不可能被文学替代,但文学写作又不可能不同时关涉这两个方面。在现代写作中,文学与历史似乎很难做到泾渭分明,因为跨越二者边界的互涉写作是大众接受者的需求。创造新的文学传统既需要诗性表达也需要理性表达,这样说不是什么廉价的“辩证”,而是全新语境与文学传统相互作用下的必然要求。
当我们用优美的象形汉字与悦目的字母文字进行对话时,汉字所携带的历史信息也随之参与进来,因为汉语中的某些词汇或成语背后常常暗含着一个延传已久的历史故事。中国漫长的诗性历史不能被忽略,事实上有时历史比虚构更具有故事性,它是我们参与全球对话的底气之一。从这个意义上说,郑振铎的《民族文话》(1946)、林语堂的《苏东坡传》(1947,英文初版)和《武则天传》(1957,英文初版)、冯至的《杜甫传》(1952)、李长之的《孔子的故事》(1956)、朱东润的《陆游传》(1959)等对中外读者来说既是文学又是历史。类似作品在现行文学史编纂体系中并不受重视,在现代文学“写作史”视野下能否使这种现象得以改观呢?在伯蒂·德·朱尔维尔的《法国文学史》、费迪南·布伦蒂埃的《法国文学史教程》和居斯塔夫·朗松的《法国文学史》中,都讨论过托克维尔的《旧制度与大革命》。(18)[法]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导言》,冯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19-20页。将历史作品纳入文学史视野似乎是法国文学史的一个学术传统。早在1924年,上海泰东图书局就印行了H.et.J.Pauthier的汉译本《法国文学史》,在这部文学史中专设“第二十九章历史研究之再生”,其中就有对奥古斯汀·梯叶里、儒勒·米什莱、托克维尔等人的介绍。(19)[法]H.et.J.Pauthier:《法国文学史》,王维克译,上海:上海泰东图书局印行,1924年,第159-164页。如果按照我们现行学科规范来看,上述在文学史中设专章讨论历史学家及其著作的做法有点不可思议。欧洲学界的文史哲兼容的文学史撰写观念没有被“拿来”,而本来存在于现代文学中的“以文见史”写作传统却又没有被主动自觉地提升起来,这种现状理应得到改观。韦勒克、沃伦、罗兰·巴尔特等人都质疑过现行文学史的合法性,难道这不能促使我们思考文学史撰写的改良问题吗?韦勒克、沃伦说:“文学史并不是恰当的历史,因为它是关于现存的、无所不在的和永恒存在的事物的知识。”(20)[美]雷·韦勒克、奥·沃伦:《文学理论》,刘象愚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第293页。即政治史是历史的和过去的,而文学史则既是过去的又是现在的。罗兰·巴尔特则说:“没有任何‘文学史’(如果仍然要写这样的文学史的话)能够仍然是正当的,如果它象以往一样满足于把各种流派串连在一起而不指出它们彼此之间的重大差别来的话,这种差别揭示了一种新的语言观,即写作的语言观。”(21)[法]罗兰·巴尔特:《符号学原理》,李幼蒸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年,第10页。“作家并未被赋予在一种非时间性的文学形式储备中去进行选择的自由。一位作家的各种可能的写作是在‘历史’和‘传统’的压力下被确立的:因此存在着一种写作史。”(22)[法]罗兰·巴尔特:《写作的零度》,李幼蒸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2页。着重号为原著所有。学者们提出的质疑理应得到学界的重视,时至今日这已不完全是一个纯理论问题,而且是一个较为迫切的实践问题。因为,现行文学史写作范式已经不能很好地适应当下知识融合、学科互涉趋势对文学史提出的新要求,也不能很好地适应多元化快速发展的当下文学写作。以符号研究为学理通道的罗兰·巴尔特把“历史”与“传统”认定为决定作家写作行为的两大规约条件,他的符号学并不是彻底非历史的封闭的形式主义,他关于写作的语言观值得文学史研究者重视。新的语言观在现代文学写作中有充分的表现,除了从文言到白话的转换外,还有从普通话到提炼后的地域方言写作的转换。我们还可举出另外一些例子,比如,当代文学中始于1980年代延续20多年的打破时序的状语的广泛使用;又如,网络文学中“被+名词、形容词”表达式的存在和数词、形容词变成类形容词、类名词的现象;再如,某些文学写作中频繁可见的自由组合语汇等。这些如今已被普遍接受的突破语法规则的语言表达式预示着写作语言观的重大转变,且这种转变还在进一步发展,它们是不是值得文学史编纂者重视呢?同样,我们前面讨论的话语转义范式也是语言观转换的表征,在古代文学中这种话语转义范式是不能大规模存在的。在“以文见史”写作中诗性语言与理性语言之间的不断交替转换有较为明显的演变轨迹,这些现象是否具有文学史结撰意义呢?文学史撰写是否需要抓住这些具有根本性的东西呢?如果有纯粹虚构的文学文本存在的话,那么人类史上具有历史感的文学文本将永远多于纯虚构的文学文本。尼采所说的“历史感”,就是“一种因知道个人成长不仅是主观随意的、也是一种过去的遗产及其花果而产生的幸福感,不仅为现在辩护,而且为现在戴上桂冠——这就是我们今天愿称为真正的历史感的东西”。(23)[德]尼采:《历史的用途与滥用》,陈涛、周辉荣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2页。尼采所论述的“历史感”不仅关系到群体的利益,而且关涉到个体的福祉,这样的历史感难道不应当被当代文学写作和现代文学史撰写所重视和尊崇吗?
从文学与历史学的关系来看,“以文见史”传统不仅仅是一种实在性文学传统,它还可以成为消弭现行学科壁垒、走向学科互涉的一个有效的范例。300年前,维柯曾经创立了革命性的“新科学”,用今天的学科观念来看,他的“新科学”几乎无法归类,它是哲学、历史、文学、法学、政治、伦理、美学、宗教神学、语言学、人类学的大综合,是今天的学科分化造成了它无法归类的尴尬呢,还是社会科学本来就应该像《新科学》中所论述的那个样子呢?维柯所论及的“诗性逻辑”“诗性智慧”是理解这部世界学术经典的金钥匙,它打开了通向世界各民族共同原则的大门。维柯创立的从文学、语言学视角看到人类发展历史的不朽学术传统影响了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学术的发展。现代文学“以文见史”传统正可以在这种学术传统下予以关照,因为现代文学的历史书写恰恰是在现代意义上的诗性智慧、诗性逻辑大前提下得以成立并拥有崇高价值的。如果借用维柯的话来表述,那么在中国现代文学的历史长河中的确存在着一部充满诗性智慧的现代中国的历史,这部诗性历史恰恰是现代文学史编纂不可或缺的跨时空的魂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