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川
[内容提要]观念史、概念史方法在中国哲学研究领域中的应用促进了中国哲学、思想史研究的范式更新。这种方法作为“概念工具” 实际上抓住了中国哲学知识体系构建中以观念、概念、命题为中心的基础意义单位。发掘本土观念史研究的典范并阐发其关涉哲学思想史的方法意识,能够促进观念史研究的本土化。徐复观对中国哲学基本观念的研究及其在与毛子水、钱穆等人的思想史争论中所体现的方法论在观念史的谱系中占据重要地位。他们主要讨论的问题包括考据、训诂与义理之真,义理之学和现代学术意义上治思想史的区分,考据、训诂的义理前提,字语、概念与特定观念的思想脉络、“体系义” 的关联,字语、观念的辨析与思想史重要问题的疏释等。这些问题的提出和讨论不仅在方法论层面关涉中国哲学古典传统的现代诠释,而且对当代中国哲学知识体系构建的观念路径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近些年来,在中国哲学史、思想史的研究中观念史、概念史的方法得到大量应用,这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研究范式的更新和思想方法的转换。〔1〕观念史的研究方法不仅在哲学史、思想史领域得到广泛应用,而且逐渐渗透到文学史等相关学科,如王齐洲先生就运用观念史的方法来清理中国古代小说观念发生、发展、演变的历史。参见王齐洲《中国古代小说观念史论纲》,《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 年第1 期。在构建中国哲学知识体系的过程中,这种以观念、概念为中心的研究方法的确为我们梳理、反思中国传统的哲学概念和思想命题提供了“概念工具”〔2〕王汎森先生在讨论戊戌前后中国“思想资源” 及“概念工具” 之变化与日本的关系问题时提出了“概念工具” 这一概念,他将这一时期引入的新词汇称作“概念工具”,认为“新的词汇、新的概念工具使得人们在理解及诠释他们的经验世界时,产生了深刻的改变”。参见王汎森《“思想资源” 与“概念工具” ——戊戌前后的几种日本因素》,《中国近代思想与学术的系谱(增订版)》,上海三联书店2018 年版,第211 页。笔者借用“概念工具” 来指称中国哲学知识体系构建中观念史、概念史方法的运用以及中国哲学传统的概念和思想命题本身。如果结合徐复观的思想史诠释来讲的话,王汎森的“概念工具” 说讨论的是新词汇的引入问题,徐复观则更多的是旧词汇的现代疏释,可以说徐复观的思想疏释主要是通过概念疏释实现的。,也为重新激活固有的思想资源,从而促进传统观念的现代转化创造了契机。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是:此种“概念工具” 如何与中国本土的思想资源相结合?前辈学者已有的典范性研究是否已在方法论的意义上揭示了观念、概念、范畴研究在中国哲学史、思想史研究中的重要意义?笔者试图在中国哲学知识体系构建的问题意识下,以徐复观对思想史方法的讨论为中心,探讨他对思想史研究的方法和态度问题的看法以及相关争论。〔3〕新世纪初以来,中国哲学界出现关于“中国哲学的合法性问题” 的大讨论,这一问题所涉及的论域十分广阔,包括中国传统哲学及其现代发展,“哲学” 这一概念是否是诠释中国传统思想的恰当方式,“中国哲学” 知识系统和学科范式的确立及其危机,哲学史与思想史的区隔与联系等。可参考郑家栋《“合法性” 概念及其他》,《哲学动态》 2004 年第6 期;桑兵《近代“中国哲学”发源》,《学术研究》 2010 年第11 期。关于哲学史与思想史的关系,徐复观相对于西方哲学以知识为主的范式,提出“哲学思想史” 的名目来定义中国哲学的特点,“以表示在中国的历史文化中,在这一方面的成就,虽然由于知识的处理、建构有所不足,但其本质依然是‘哲学的’ ”。参见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九州出版社2014 年版,第1 页。可见,徐复观的思想史研究其本质依然是“哲学的”,他对思想史研究方法和态度的讨论同样适用于哲学史研究,特别是他承认中国历史文化中知识的处理、建构有所不足,他的“中国哲学思想史” 研究理当在中国哲学知识体系建构方面有所创获。
目前学界对徐复观思想史诠释方法的研究主要有两种路向:一是从内向的角度揭示其思想史方法中所蕴含的对主体解释结构的追问和对解释的主体性强调。因此,这种研究路向侧重对徐复观解释学构架中对心体与心的文化的理解,以及其思想史疏释中“对语” 和“追体验” 的方法进行阐发。〔1〕参见丁四新《方法·态度·心的文化——徐复观论治中国思想史的解释学架构》,《学术月刊》1996 年第5 期;李维武《徐复观研究中国思想史的基本方法》,杨国荣主编《思想与文化》 第6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年版。二是在先秦人性论研究的语境中,检讨徐复观对傅斯年《性命古训辨证》 中考证“性” 字本义所使用的语源学方法的批评,由此阐明徐复观注重观念的发展、演进和归纳方法的运用等具体字语考释以及文献处理层面的方法论问题。〔2〕参见丁四新《“生” “眚” “性” 之辨与先秦人性论研究之方法论的检讨:以阮元、傅斯年、徐复观相关论述及郭店竹简为中心》(上、下),刘笑敢主编《中国哲学与文化》 第6、7 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2010 年版;陈少明《由训诂通义理:以戴震、章太炎等人为线索论清代汉学的哲学方法》,《中国社会科学》 2018 年第7 期。尽管先行研究已经注意到在徐复观与他人的思想史方法论争中展开对其思想史疏释方法的论述,但并未抓住作为基本意义单元的“观念” 这一核心,从观念史的路径探讨徐复观哲学思想史知识体系建构的方法路径。因此,笔者以“概念工具” 为视角,在徐复观与毛子水、钱穆等人的思想史争论的比较情境中讨论字语、观念是如何成为哲学思想史知识体系建构中的重要意义单元的,尤其突出了徐复观所特别强调的字语、观念在不同思想系统和脉络中的“体系义” “思想义” 的问题。
在讨论思想史方法问题时,汉宋之争的问题意识和学术脉络在根本上主导着徐复观的思想观念和方法论意识。〔3〕徐复观对清代汉学的批评主要从三个方面着手:第一,他主张厘正汉代学术与清代汉学的大疆界。汉代的训诂、章句、义理实系三个阶段,“训故(诂)是字面上的工作,章句则是将字面的训诂加以连贯演绎的工作,义理(大义)则是探讨文字后面所含的意义”。因此,不能仅以训诂、章句之儒代表两汉学问。第二,他认为清代汉学家在完全不了解宋学的情况下排斥宋学。宋学系汉代汉学的发展,二者并不是两相对立的。宋学相较清代汉学而言,在某些方面反而近于汉儒的汉学传统。因此严格来讲,汉宋之争在徐复观那里只是表现为清代汉学与宋学的对立。第三,他主张从近代的立场对宋学及清代汉学进行再评价。清代汉学家固守古典注释和书本,缺乏思想性和实践精神,把中国学术进到近代之路隔断了。相对地,宋代理学家尽管也不曾以思想史的角度去研究古典,但他们由“实践” 的观念,“把古典上的道理,落实到现实的人生、社会、政治,以现实的人生、社会、政治,考验古典的内容”。参见徐复观《“清代汉学” 衡论》,《中国思想史论集续编》,九州出版社2014 年版,第611、616、618、629-630、635、638 页。徐复观对考据、训诂与义理之真问题的探讨可以说正是汉宋对立的延展与回响。他是在分别与毛子水和钱穆关于思想史方法的相关争论中展开这一问题的。在与毛子水关于考据与义理的争论中,徐复观主张区分“义理之学” 和现代学术意义上的治思想史,特别强调义理之学之“实践” 的“历程” 和“工夫”。钱穆提出义理、考据一以贯之的目标,重视字语在特定思想脉络中的“特诂”,应该说是颇具洞见的。但在徐复观看来,考据、训诂应有义理前提,他所始终追问的是何谓义理之学,义理之学的根源及其主体性问题。
1956 年至1957 年,徐复观和毛子水有一场关于考据与义理的争论。毛子水批评徐复观“扬义理而抑考据,以为考据是末是粗,而义理是本是精”。他提出三点理由:一是考据和义理各为学问的一途,“考据是属于语言和历史范围以内的事情,义理则为哲学的一支流”;二是从治“国学” 者的观点来讲,“考据是指草木鸟兽和典章制度的探讨言,义理是指圣贤修己治人方术的阐明言”,义理是打基础在考据上的;三是做学问的目的未必在明义理,学术需要分工合作,“我们不能责治音韵训诂的人去讲义理,正和我们不能责讲义理的人去治音韵训诂一样”。〔1〕毛子水《论“考据” 和“义理”》,毛子水著,钱阳薇编《毛子水文存》,华龄出版社2011 年版,第5-6 页。毛子水还举宋明理学的例子以明考据和义理有时须仔细分别,他说:“研究宋明理学,在许多人心目中是义理的学问;但依我的见解,这是考据范围以内的事情。什么是‘天’?什么是‘理’?什么是‘气’?怎样叫做‘敬’?怎样叫做‘静’?张载怎样讲?程颢程颐怎样讲?朱子以后那些理学家又是怎样讲?关于宋明理学的无数的这样问题,我们如果能够一一穷源竟委,辨析毫芒,以求得正确的解答,那我们便可算是研究宋明理学。这样的做学问,不是考据是什么?”〔2〕毛子水《论“考据” 和“义理”》,第6 页。毛子水亦承认世间有所谓“义理之学”,但认为“无论哪一种学问,真正不愧‘义理’ 的名字的,都应当以最精审的考据为基础”〔3〕毛子水《论“考据” 和“义理”》,第6-7 页。。
徐复观的回应主要涉及义理之学是否一定要通过考据、考据与义理的本末之争以及义理之学与治思想史的区分等问题。在徐复观看来,“中国的学统几乎无不是以知识为达到修己治人的手段”,中国学问的基本性格是要由治义理所得的知识对治义理者自身的人格发生启发塑造的影响。因此,“从中国文化传统的立场,可以说义理是本,考据是末”〔1〕徐复观《两篇难懂的文章》,《学术与政治之间》,九州出版社2014 年版,第458-459 页。。尽管毛子水从定义上区分了考据之学和义理之学,但徐复观仍认为他是把义理之学和思想史混为一谈了。在徐复观看来,第一,义理之学可以直接从义理之学的本身去讲,重点可以不放在史实的考证整理上面。第二,传统的义理之学是要直接对自己人格的修养负责,对世道人心负责;其最后的根源是各个人的心、各个人的性;义理是要经过各人在生活中的认取证验,生活中所认取证验的即是最高的根据。第三,治思想史的目的是求得一种知识,应遵守知识所得以成立的基本规定,因此治中国思想史的人首先要注重文献的搜集考订,但若仅停留在文献学阶段,则不能称之为思想史。〔2〕徐复观《两篇难懂的文章》,第460-461 页。
徐复观特别强调义理之学之“实践” 的“历程” 和“工夫”,认为义理之学不是走的思辨的路。治宋明思想史者最重要的工夫,首先是鉴别实践中所说出的话和依样葫芦的话;其次对于实践中所说出的话,了解其实践的历程,顺此历程以达其结论或中心点;再顺其中心点按照严格的思辨经路将其表达出来,这才算是了解了一个人的思想。〔3〕徐复观《两篇难懂的文章》,第461 页。关于治宋明思想史,徐复观在《答毛子水先生的〈再论考据和义理〉》 一文中针对毛子水“治宋明思想史不应当依用宋明儒者的方法” 的观点,进一步申论道:“科学方法是要先顺着研究对象自身的生成构造的程序而得出其一定的规律,以将其再构造。我们研究宋明理学,我们不依用宋儒所以得出某种结论的方法,你如何能了解它?” 参《学术与政治之间》,九州出版社2014 年版,第491 页。至于所谓“工夫”,他指出,“义理之学的命脉全在‘反躬以践其实’ 的‘工夫’ ”,“把义理之学只当作思想史去研究,也要承认古人有这种工夫”,“这种反躬实践的工夫以及考据的文字工夫全系两件事”。〔4〕徐复观《答毛子水先生的〈再论考据和义理〉》,第493 页。
通过这场考据与义理的争论,徐复观澄清了“考据” 和“义理” 的定义、歧义,〔5〕参见徐复观《考据与义理之争的插曲》,《学术与政治之间》,九州出版社2014 年版,第519-546 页。并对义理之学在历史上的特定内容和基本性格作了阐发。他对治思想史和义理之学的区分是颇具洞见的,可以说指出了中西思想史解释传统的一个根本差异。如果说西方的解释学传统无论是作为方法论的解释学还是哲学解释学,关注的重心在文本的解释技艺或哲学思辨,那么徐复观对“义理之学” 的强调恰突出了中国解释学传统注重实践、工夫、体验的特征。在徐复观看来,“义理之学” 的思想性和实践精神是区别于治思想史的本质特点,也是中国学术走向近代化过程中需要自觉的要点。这场争论所体现的问题意识和思想史方法的探讨进一步延续到徐复观与钱穆关于思想史若干问题的讨论中,并引出考据、训诂的义理前提与考据、训诂与义理之真的关系问题。
钱穆在《庄老通辨》 自序中对清儒“训诂明而后义理明” 的观点提出修正,认为求通古书训诂,不应限于字书小学,《尔雅》 《说文》,音韵形体,转注假借之范围,因为“此属文字通训,非关作家特诂”。他特举孔孟言仁之例,指出不能专据字书为说,“即遵古注,亦难惬当”。他又批评阮元《论语论仁篇》 《孟子论仁篇》 “遍集《论》、《孟》 ‘仁’ 字,章句缕析,加以总说,用意可谓微至。然所窥见,仍无当于孔孟论仁之精义”。“此必于孔孟思想大体,求其会通,始可得当,而岂寻章摘句,专拈《论》、《孟》 有‘仁’ 字处用心,谓能胜任愉快乎?又况抱古注旧训拘墟之见,挟汉、宋门户之私,则宜其所失之益远矣”。〔1〕钱穆《庄老通辨自序》,《庄老通辨》,九州出版社2011 年版,第1 页。可以看到,钱穆重视字语的“特诂”,也就是在特定思想脉络下的语境义,同时也注重从整体上求会通。他批评清儒“蹠实有余,蹈虚不足”,“其于古人学术大体、古今史迹演变,提挈纲宗,阐抉幽微,则犹有憾”。由此钱穆提出其新考据法,“此必具综合之慧眼,有博通之深识,连类而引申之,殊途而同归焉;此亦一种考据”。〔2〕钱穆《庄老通辨自序》,第1-2 页。应该说,钱穆对清儒轻忽于义理探求之病的批评是深刻的,但他又主张古书义理,不能舍训诂考据而不务,希望能在继承清儒训诂考据成果基础上,达到“通汉、宋之囿,而义理考据一以贯之” 的目标。正是这一点,引起了徐复观的批评,并进而引发对“考据、训诂与义理之真” 问题的探讨。
徐复观认为,“钱先生‘一以贯之’ 的方法却是继承清人‘以考据通义理’ 的老话,而将考据的范围加以扩大,以打破‘宋儒重义理,清儒重考据’ 之‘各有所偏’ ”〔1〕徐复观《有关思想史的若干问题——读钱宾四先生〈老子书晚出补证〉 及〈庄老通辨自序〉 书后》,《中国思想史论集》,九州出版社2014 年版,第100 页。。钱穆在《自序》 中主张“明古书义理” “治宋儒之义理” 均当对古书本身和宋儒书先做一番训诂、考据工夫,并举出阳明与朱元晦的《大学古本》之争,及朱、王两家训释“格物致知” 之例以证二者分别是有关考据和训诂之争辩。〔2〕钱穆《庄老通辨自序》,第6 页。徐复观指出,“钱先生所说的‘治宋儒之义理’ 及‘欲明古书义理’,实际是指治思想史的工作而言”,这种治思想史的工作,并不否认训诂、考据的必要性,但训诂、考据并非每一思想史的文献都须要,对治思想史而言,也只是起码的初步工作,进一步的工作,便非清人“考据” 一词所能概括。“至于钱先生所说的‘宋儒偏重义理’,则并非如钱先生所意指的思想史的工作,而是探求道德的根源,及使道德如何能在一个人的身上实现,以完成一个人的人格的学问。”〔3〕徐复观《有关思想史的若干问题——读钱宾四先生〈老子书晚出补证〉 及〈庄老通辨自序〉 书后》,第100-101 页。徐复观在这里如同他与毛子水的争论一样,再次重申了其区分义理之学和治思想史的立场。他在评价前述《大学古本》 之争,及训释“格物致知” 之辨时,与钱穆的观点针锋相对,认为“此两问题的发生,主要是来自两家思想上的不同。先有思想上的不同,才发生对文献解释上的歧异;绝非由文献上的歧异,才发生思想上的不同”〔4〕徐复观《有关思想史的若干问题——读钱宾四先生〈老子书晚出补证〉 及〈庄老通辨自序〉 书后》,第103 页。钱穆弟子余英时在处理训诂、考据与义理之间关系,或者说处理宋明理学与清学关系时并不似钱、徐二人将两者对立化,而是从重新解释清代思想史发展的内在理路的角度寻求贯穿于理学和清学间的共同的内在生命。参见余英时《清代思想史的一个新解释》,《论戴震与章学诚:清代中期学术思想史研究》,三联书店2000 年版,第322-356 页。。就此而言,这两场争辩在徐复观看来就不是单纯的考据、训诂问题,而是涉及思想前提和义理立场的差异。〔5〕凌丽君在分析中国传统典籍的注释实践和注释观念时,即指出注释者对文本义理的前期预想影响和决定了具体语境下的字词训诂。参见凌丽君《论字词训诂与文本阐释的互动关系》,《社会科学战线》 2022 年第7 期。这就进一步提出了考据、训诂的义理前提问题,并把考据、训诂和义理在求取思想真理过程中各自的作用、界限和局限的问题摆在了我们面前。
总体而言,徐复观批评的就是钱穆在《自序》 中对义理之学自身和后人对义理之学作的思想史研究混而不分,但又“擎着清代考据家反宋、明学的口号,而自谓超出于汉、宋门户之争以外”。徐复观在考据和义理问题上所追问的是:何谓义理之学?义理之学的根源在书本还是人的心性、生活?如何能把握此根源而使其在自己身上实现?是否要由考据以通义理?清人的考据较宋、明人为精,是否清人讲的义理比宋、明人精?在考据学未成立以前,是否即无义理之学?〔1〕徐复观《有关思想史的若干问题——读钱宾四先生〈老子书晚出补证〉 及〈庄老通辨自序〉 书后》,第103-104 页。徐复观对这些问题的进一步讨论和回答主要体现在他对中国思想史研究的态度和方法的论述中。
徐复观在讨论“治思想史的方法问题” 时提出了字语、概念与问题的区分。他认为在训诂、考据的基础上,还有进一步的工作。首先是处理整体和局部的关系,既要在从局部到整体的工作中归纳出若干可靠的概念,又要进一步由全体来衡定局部的意义。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徐复观重视所谓抽象出概念的能力,即在字义、句义、章义、书义直至一家之思想义的理解过程中,需要运用抽象的能力“归纳出若干可靠的概念,亦即赵岐之所谓‘意’ ”。也就是说,从字语、文字本身到概念其间有一个飞跃。清人正是由于没有自觉到这种抽象能力,所以只能归纳出文字本身的若干综合性结论,而不能建立概念。他认为清人的训诂、考据之学是以“实物” 为对象的活动,如字形、字音、版本上之文字异同、记载上之事实异同等都属于“实物” 的范畴。而徐复观所重视的是以实物活动为基础,以建立概念为桥梁的以“意” 为对象的活动,亦即以概念为对象的思维活动。他注重抓住凡成一家之言的思想中的基本概念,这些基本概念来自实践、观照或解析,“概念一经成立,则概念之本身必有其合理性、自律性”,徐复观即以概念的合理性、自律性之大小作为衡断一家思想的重要准绳。〔1〕高瑞泉区分了语词的“训诂义” 和“思想义” “体系义”,类似徐复观对字语和概念所作的区分。他并指出了“思想义” 在其系统内是否足够自洽,即在同一个“学统” 内的内在理路问题,这实际上也就是徐复观所探讨的概念本身在某家思想系统内的合理性、自律性问题。参见高瑞泉《词汇:中国观念史研究的进路》,《学术月刊》 2021 年第5 期。另外,在训诂学的视域中,孟琢提出自语言文字系统以求经典解释的确定性,并以此作为中国训诂学的阐释原理。值得补充的是,此处所谓“系统” 依然局限在语言文字、语义以及经典语境的范畴内,而没有进一步关注到徐复观提出的思想、义理的系统,不同的思想、义理的系统及其脉络是不可混淆的。参见孟琢《论中国训诂学与经典阐释的确定性》,《社会科学战线》 2022 年第7 期。在以抽象的方法求得某书某家的概念以后,尚须顺着某种概念的合理性、自律性对概念本身加以分析、推演和发展,辨析概念之间的同中之异、异中之同、形异实同、形似实异等。“在此种精密的概念衡断之下,于是对于含有许多解释的字语,才能断定它在此句、此章、此书、此家中,系表现许多解释中的某一解释,确乎而不可移。”〔2〕徐复观《有关思想史的若干问题——读钱宾四先生〈老子书晚出补证〉 及〈庄老通辨自序〉 书后》,第129-131 页。在这里,徐复观实际上提出了一种重要的思想史研究方法,即如何在精密的概念衡断下,断定多义的字语在具体思想系统中的确定的“体系义”。〔3〕刘笑敢在分析《老子》 “自然” 观念的语义时提出概念考古、诠释取向和体系义三个方法论概念。他区分了造词义、语词义和哲学概念的体系义,指出一个语词必定有其造词义和语词义,但未必具有体系义。具有体系义的语词或概念一定浓缩或代表了某位思想家的最重要的思想理论。所以,同一个哲学概念在不同的思想家那里,可能有体系义,也可能没有体系义。注意分析一个思想概念的“体系义” 是准确理解一个思想体系的重要步骤。参见刘笑敢《〈老子〉 之自然的独特性——多元视角的思考与发现》,《哲学研究》 2022 年第1 期。
应该说,徐复观对字语在特定思想系统中的“体系义” 的强调并没有走向忽视“训诂义” 的极端。因此,一方面他批评阮元的《释心》 《论语论仁论》 《孟子论仁论》 《性命古训》 等训诂、考据字语之作,认为它们缺乏“宗旨”、主帅,如没有纪律训练的乌合之众。另一方面,他又指出字语和概念,“训诂义” 和“体系义” 之间的相互限定关系。他认为对概念本身的推演是有限度的,“这种以概念为活动对象的工作,还应时时扣紧语文,反转来要受语文的约束,要受语文的考验,不可以语文去附会概念”〔4〕徐复观《有关思想史的若干问题——读钱宾四先生〈老子书晚出补证〉 及〈庄老通辨自序〉 书后》,第132 页。。
徐复观重视钱穆所强调的会通的方法,即由群经以通一经,由诸子以通一子。但他认为这种方法的运用必须有一个基本前提,那就是在以群书互相参校之前,应切实研究各书之本身,以就本书求得本书之解释和结论,如此“乃能使各书、各家的脉络分明,异同自显,不至有附会含混淆乱之弊”〔1〕徐复观《有关思想史的若干问题——读钱宾四先生〈老子书晚出补证〉 及〈庄老通辨自序〉 书后》,第133 页。。可见,徐复观重视字语、观念、名词所处的语境和思想脉络,这也是来自他对古人使用名词的特点的观察。他说:“古人无下定义之习惯,对名词之使用,至欠严格。不仅各家所用之同一名词,常各有其独特之内容;即一人所用之同一名词,其涵义先后亦常不一致。故仅持一二名词以论古人之思想,实冒最大之危险。”〔2〕徐复观《象山学述》,《中国思想史论集》,九州出版社2014 年版,第1 页。
钱穆以字语考证思想线索的方法与徐复观极为相似,可以说二者都是通过对字语、观念的辨析来疏释思想史上的重要问题和关键节点。〔3〕钱穆指出:“先秦诸子著书,必各有其书所特创专用之新字与新语,此正为一家思想独特精神所寄。” 钱氏正是通过对这些新字新语的思想源流的考察佐证其在思想史上的重要论断。例如他对庄老先后问题和《易传》 《中庸》 与庄老关系问题的看法,徐复观就敏锐地注意到钱穆意图建立一个“庄学的道统”。参见钱穆《庄老通辨自序》,第3 页;徐复观《有关思想史的若干问题——读钱宾四先生〈老子书晚出补证〉 及〈庄老通辨自序〉 书后》,第134 页。但在徐复观看来,钱穆的问题在于对字语、观念所处的思想脉络的混淆,这一点突出表现在钱穆对儒、道两家学统的含混。针对钱穆以《庄子》 释《中庸》 的问题,徐复观认为此关涉思想史甚大。他举出《中庸》 一书中与《论语》 上词气相同相合者为证,指出《中庸》 《易传》 在文字上的格调词气显然与《论语》 《孟子》 为同一类型,而《庄子》 之格调词气,则完全属于另一类型和系统。“吾人研究思想史,应从一个人、一部书的全部思想结构、文字结构,以推论其渊源流变,断不可截头去尾,从中执著一二字以下断语。”〔4〕徐复观《〈中庸〉 的地位问题——谨就正于钱宾四先生》,《中国思想史论集》,九州出版社2014年版,第82 页。这表明徐复观意识到运用字语、观念考索思想史问题这一方法的前提是区分不同的思想脉络和思想系统。尤其是儒、道两家的分野问题对于字语考索法的限制和规范构成徐复观与钱穆之间在系列思想史问题上争论的焦点。
钱穆指出,考论一书之著作年代有两种方法:一是求其书之时代背景,一是论其书之思想线索。他认为其考论《老子》 书之思想线索体现了方法上的新创。他是这样论述“思想线索” 和“思想条贯” 的:“以言先秦,其人其世其书,有确可考而无疑者……就于其人其世先后之序列,而知其书中彼此先后思想之条贯,此亦一种考据也。然先秦诸家著书,亦有不能确知其书之作者与其著作之年代者……然其人虽不可知,而其世则约略尚可推。此于考求其书时代背景之外,复有一法焉,即探寻其书中之思想线索是也。何谓‘思想线索’?每一家之思想,则必前有承而后有继;其所承所继,即其思想线索也。”〔1〕钱穆《庄老通辨自序》,第7-8 页。其《老子书晚出补证》 一文,选取《老子》 书中所用主要字语,推究其时代背景,阐说其思想线索,可以说就是其新考据方法的具体运用。他说:“就思想史进程言,一新观念之兴起,必先有人提出其正面,然后始有人转及其反面。” 此外,除正、反之别,尚有深、浅之异。〔2〕钱穆《老子书晚出补证》,《庄老通辨》,九州出版社2011 年版,第359 页。这都属于广义的思想上的承继关系。
关于《易传》 《大学》 《中庸》 与老庄的关系,钱穆运用其字语考索法,指出《中庸》 论“中和” 一节之用语全承老庄来,不从孔孟来。“此由于拈出其书中所用字语,而推阐申述其观点沿袭之线索,此一方法,即可证成各家思想之先后,必如此而不可紊也。” 他拈出字语“明” 字条对《中庸》 之“极高明而道中庸” “尊德性而道问学” 乃汇通孔孟老庄以为言做了论证,其中特别提出“然则庄老之学,又安可坚摈而严斥之,必使与孔孟划为截然之两流乎?” “正贞” 条言道:“就其所用之字语,推求其所涵之义蕴,《易系》 之与《中庸》,往往可以援《老子》 之书为解而得其相通者。”〔3〕钱穆《老子书晚出补证》,第365-366、370-371、383 页。
徐复观首先指出钱穆在治思想史中提出了考据的新方法。一是注意各家新字与新语之使用,二是由各家新字新语以探求一书及各书之思想线索。他认为钱穆用新的考据方法要达到两个目的:一是证明庄子为先秦道家的始祖,老子则在庄、惠、公孙之后;二是证明《易传》 《大学》 《中庸》 的思想皆出于老、庄,其思想属于老、庄的系谱,而不属于儒家系谱。〔1〕徐复观《有关思想史的若干问题——读钱宾四先生〈老子书晚出补证〉 及〈庄老通辨自序〉 书后》,第111-112 页。对后一问题,徐复观就钱穆的考据方法提出两点质疑:“第一,老、庄所用的字语,都是几经发展演变而来,无一字语具有‘语源’ 的资格”;第二,“ 《中庸》、《大学》 等所用字语,在各书中皆自有其解释,以形成其‘特殊之涵义’,假定《中庸》、《大学》 所用之字语,真是沿自老、庄,亦只能由此以推断各书成立时代之先后,并不能由此以断定各书的思想线索”。〔2〕徐复观《有关思想史的若干问题——读钱宾四先生〈老子书晚出补证〉 及〈庄老通辨自序〉 书后》,第112-113 页。徐复观实际上已经提出思想系谱的问题,如果说钱穆的新考据法所重视的是字语所揭示的思想线索的纵向演变,那么徐复观所谓思想系谱强调的则是横向的思想系统和思想脉络间的不可相乱。
以字语“中” 为例,钱穆以《庄子》 的“环中” “养中”,《老子》 的“守中” 作《中庸》 之“中” 字的思想线索。徐复观就此批评道:“在《庄子》 一书中,既可由‘环中’ 的外在之‘中’ 以演进而为‘养中’ 的内在之‘中’,则《论语》 及其以前典籍上所说的外在之‘中’,何以不能顺其自家思想线索而演进为《中庸》 的内在之‘中’?”〔3〕徐复观《有关思想史的若干问题——读钱宾四先生〈老子书晚出补证〉 及〈庄老通辨自序〉 书后》,第116 页。徐复观在这里对儒、道两家的思想系统和思想脉络作了区分。钱穆在运用其思想线索法时将儒、道两家的思想系谱串联在一起,徐复观则注意到相关字语含义在不同思想系谱内部演变的内在理路。在徐复观看来,儒、道在根本原则上的区别决定了两家的思想系谱不同。他指出,天地与人的关系是儒、道两家的共同课题,“但儒家是站在人的立场去看自然,要由尽己之性以尽物之性,要推扩自己的德性去成就自然”;“道家则是站在自然的立场来看人生,而要‘绝仁弃义’、‘绝圣弃智’,把人生消纳于自然之中,把人生变成自然”。徐复观分别以“道德的人文主义” 和“艺术的自然主义” 概括儒、道两家的精神,认为“这是两家思想的大脉络,是两家思想的大分水岭。把握到这一点来读两家的书,即可随处发现两家在同一问题、同一字语之下,其精神面貌,皆厘然不可相乱”〔1〕徐复观《有关思想史的若干问题——读钱宾四先生〈老子书晚出补证〉 及〈庄老通辨自序〉 书后》,第119-120 页。。徐复观要求把握儒、道两家思想之“大脉络” 和“大分水岭”。他进一步要求把握思想大线索之所在,指出“两家所同用的字语皆各以其文句表现此种思想线索,并在此种线索之下而各表现相同的字语之不同涵义。这是不可用单词只语来轻相比附的”〔2〕徐复观《有关思想史的若干问题——读钱宾四先生〈老子书晚出补证〉 及〈庄老通辨自序〉 书后》,第121 页。。徐复观所举出的育(化)、明、止、曲、强等字语,正是为了说明相同的字语在不同的思想系谱中各有其特殊的含义,不可比附相混。
从徐复观与毛子水、钱穆关于思想史研究方法的论争中可以看到,他依然具有很强的宋学情怀与义理立场。这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得到说明。
首先,汉宋之争的问题意识和学术脉络主导了徐复观对考据、训诂与义理之真问题的认识和立场。他主张厘正汉代学术与清代汉学的“疆界”,并从近代的立场对宋学和清代汉学进行再评价,特别强调义理之学的“实践” 与“工夫” 面相,在思想史研究的基本原则层面明确区分了义理之学和现代意义上的治思想史。其次,他在批评清儒的训诂、考据之学时,明确提出了字语和概念的区分,指出清儒考据所得仅是关于字语本身的若干结论,没有从字语层面进入抽象的概念层次,而基本概念是凡能成一家之言的思想的出发点和归结点。徐复观始终注意字语和概念,字词、观念的“训诂义” 和“体系义” 间相互限定的张力关系。最后,徐复观与钱穆虽都是通过字语、观念的辨析来疏释思想史上的重要问题和关键节点,但是比较而言,从徐氏对观念所在的思想脉络和思想系统的重视来看,其谈论语义问题始终注意儒、道两家思想系统的分野,认为儒、道两家思想的“大脉络” 之不同决定了相同字语在不同思想系谱中各有其特殊含义,不可比附相混。
徐复观作为现代新儒家中自觉以哲学思想史研究范式对中国传统思想资源进行现代转化的学者,虽然并未致力于建立形而上的思想体系,而是通过下学上达的方式对中国哲学中的基本字语、观念作现代疏释,进而提出系列具有深远启示意义的人文命题。诸如忧患意识、周初人文精神的跃动、中国文化的性格等许多他所提出的有价值的人文命题和思想史论断,主要是通过对先秦儒、道两家性、命、道、德等观念的讨论揭示出来的。可以说,徐复观对中国古典传统的现代诠释聚焦于中国哲学传统观念和语汇的现代疏释。中国哲学传统中的字语、观念与命题积淀着古典智慧,是中国哲学知识体系的基本观念单元,而徐复观对这些传统语汇的现代诠释恰为当代中国哲学知识体系构建的观念路径提供了重要启示。当然,徐复观的思想史诠释也有其局限性,主要体现为他在新儒家道统意识下对儒、道两家思想分野区分过严,而较为忽视不同思想系统和脉络间的融通,钱穆先生在这方面则较为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