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 徐
每年进入梅季,母亲都要做酱。
乡下人过日子,油盐酱醋,样样都不可少,不想花钱买,就要自己做。
母亲会做黄豆酱、蚕豆酱、黑豆酱、小麦酱……其中黄豆酱做得最多。
做酱,先要做酱胚子,且只能在入梅时进行。
从去年自家地里收上来的老黄豆中,挑选出粒粒饱满圆润的,放入锅中烀熟,起锅后,用面粉裹上。裹粉,这个环节至关重要,裹得好不好,关系到后期的霉菌发酵,要湿干恰当,厚薄正好。
裹好粉后的黄豆,放置在阴凉处,摊在一个圆盘大簸箕的酱床上,约半寸之厚,再铺上一层刚从山上砍下来的黄荆条,防止水分散失过快。那黄荆条,连枝带叶,铺在黄豆身上,像一层柔软的被子。
梅天,为发酵提供了最佳的气候条件。四五天后,再去看那酱床,会生出一层密密麻麻的毛茸茸的白色酶毛,它们从裹粉上生发出来,穿透黄荆条,根根细如发,柔如丝,俗称“毫毛”。
再过上十多天,等毫毛变成黄色时,酱胚子便算做成了。
撤去黄荆条,将酱胚子拿到太阳下晒干、磨碎,再放入一大口釉瓷酱缸中,加入足量的盐和水,充分搅拌成薄糊状,一缸酱糊便成了。
接下来便是晒酱,在屋前选一处从早到晚都有阳光的地方,打下一圈木桩,用绳子围系住。桩心垫上数块砖,将酱缸抬放到砖块上,避免吹入地面上的灰尘,防止家畜拱抵。
酷暑来临,正是晒酱的绝好时机,炙热的阳光,一天天地晒着静置在缸内的酱。为了使得整缸的酱受光均匀,每天早上,需用酱棒去搅动它们,把下面的翻搅上来。晚上,要把酱缸盖起来,以免飞蛾和雨水落入其中败味。
晒酱时,最怕遇到雷雨天,晴空万里,突然乌云来袭,要来一阵大暴雨。我们既要到晒谷场上去抢稻子、谷物,又要顾及屋外的酱缸,一定得有人负责把酱缸盖起来,一旦淋雨了,缸中生出多余的生水,就会破坏酱体内的成分,坏了其味,前功尽弃。
一个月后,酱便会发出其香,人走过其边,酱香便会直扑鼻息,越到后期,其酱香味越浓郁。白天喧嚣,声响不断,酱的存在感略显不足,晚上会更明显。我们在纳凉时,酱会幽幽地发出一阵阵暗香来,母亲的心里便踏实了。
在阳光强烈的照射下,缸内的酱,进行自我发酵,越晒越乌,越晒渗出的油脂越多,越晒越呈现出亮汪汪的稠糊状。
入秋后,阳光的威力小了很多,酱也正好晒好了。
晒好的酱,母亲称之“缸酱”,她用一个瓷瓶装一罐,放在厨房里,剩下的则封好缸口,待用。
此后,每次烹饪荤腥食物时,母亲都会添入一勺缸酱,它如同神来之笔,上色、提鲜、增味,能将普通之菜,变得鲜香可口。如果某天母亲忘了放缸酱,我就会觉得菜不对味,少了我家的“家常味”。
有那么几年,我家各项开支大,经济较困难,母亲便将缸酱拿到镇上去卖,一小瓶一小瓶地卖。由于是本土本乡纯手工晒制的,没有加任何添加剂,而且物美价廉,因此深受欢迎,好卖得很。
母亲也因此有了自信,她扩大了做酱的规模,那几年,每到夏天,屋前向阳处,就摆满了一口口釉瓷酱缸。夏日,晚风吹来,满村都是酱香。
村里谁家来了亲戚,会问,咦,你们村怎么有股香味?村民就会骄傲地告诉他们,我们村有人在晒酱,立秋后可以来买点,一点不掺假,好得很哦。
我曾问母亲做酱的秘诀。她说,没有秘诀,不过是老老实实遵循古法而已。母亲还说,满打满算,她也只不过做了30年的酱,每年一次,总量也不过是一两百缸,如果按照现在的万次训练法,自己还差得远呢。
母亲,真有自知之明的低调和谦虚啊!而我为什么会觉得母亲做的缸酱好吃呢?应该是因为我亲眼见证过她做酱的过程和不易的缘故吧。因为真实,所以信赖、深爱。
遗憾的是,如今,做酱的场景,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视野里了,母亲和那一口口釉瓷缸,都消失在遥远的夏日小山村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