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馨之 [大连外国语大学,辽宁 大连 116044]
20 世纪80 年代物质文明的发展牵动文学价值标准的变迁,面对不断异化的文学市场和现代化社会带来的精神压迫,张炜通过书写流浪意识,进行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救赎。他坚守文学的传统理想,向往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他以流浪的姿态传达其对于高度物欲主义的反抗,描绘出一代传统文人对人文精神的执着守望。
流浪是由人们主动或被动进行的一种四处流转、行踪无定的行为,张炜于《我的田园》中的流浪书写更多强调着知识分子们出于理想主义而展开的集体追寻,他们听凭深埋心底的原始欲望,抵御着世俗的虚无与浊垢,不断跟随心中的理想漂泊。书中罗列了许多各有特点的流浪者形象,比如不安于一处的拐子四哥、远离城市的肖潇和罗玲以及最着重刻画的主人公宁伽等。从地质学院到零三所、杂志社,再到葡萄园,宁伽在流浪的过程中始终坚持自省,面朝着精神深处的信仰而不断寻觅。
张炜对于宁伽的内心世界进行了大量的描绘,对于宁伽而言,他肩负着家族的遗恨和寻觅真相的使命,回想起那个为了心中的理想而一生奔波于革命事业、最终却含冤而死的父亲宁柯,他的情感由最初的懵懂不解到后来感同身受。随着年龄的增长,摆在宁伽面前的世界变得愈加复杂,他在内心的指引下流浪与体味,逐渐对父亲心底所坚守的流浪信念和革命理想有了更深的理解与触动。宁伽反思与继承上一辈人的流浪精神,因此当自己也成为父亲,在无数个奔跑寻觅的梦里,他时常回忆起那个小小的孩童——他的儿子小宁。
孩童形象的塑造不仅传达了宁伽对于父亲复杂情感的迁移和对儿子的思念与美好情感的向往,更蕴藏着他对人性的思考和世俗背面的忖度。在色调灰暗沉重的梦境里,宁伽脑海中的小宁却显得异常纯粹和富有生机,小宁同许多其他孩童一般身材单薄,因此即便身置世俗的牢笼,也可以轻易挣脱。纯粹自由的灵魂不受世俗桎梏,如同千千万万个曾经年幼的成人,而当宁伽回忆起自己故去的童年和已逝的外祖母、母亲时,恍知早已不觉间流浪于这条没有终点的道路。曾经追逐和试图理解父亲的宁伽,在梦中为儿子指明了海洋的方向,他将自己对于自由的向往和理想信念的追求寄托给下一辈人,而后仍旧继续着这漂泊的带有悲情意味的一生。
不仅仅是宁伽,张炜笔下的流浪者们几乎都拥有着不可动摇的信念,他们漂泊于异土他乡,反抗和抵御着心灵的困兽。葡萄园和园艺场将这些知识分子聚集到一起,任他们尽情构筑心底的永宁乡,许多个向往自由的灵魂交织于野地,在这片清新自然的田园里谱写出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奏章。虽然真正的永宁乡并不存在,城市的工业文明和乡村的封建落后终将打破流浪者暂时的栖居,但他们对于理想信念和心灵家园的坚守与追逐永不消弭。他们承载着一代文人永不言弃的精神,不断地进行着自我反省、自我超越,于孤寂中不辍探寻。
人性险恶丑陋的一面随时间铺展,物质社会中的苦难构建催生流浪的根源,工业文明下快速发展的城市可能藏污纳垢,繁华背面是人们对于物欲的过度追求。桎梏人们身体和精神的压迫愈加沉重,坚守传统文学和道德信仰的高山难以攀登,生活的苦痛成为造就流浪者的大力推手,促使更多人深思人性的本来面目和人生真正的追寻。
宁伽对于精神家园的永恒坚守成就他不断流浪的步伐,这种追寻是循环式的流浪,每一次栖居都成为其永恒中的节点,流浪者经历过理想归宿的幻灭,准备着又一轮的探寻。
宁伽的每一次出发都有其无法回避的动因与本质内涵,精神上的空虚驱使他不断深思与追寻,面向仍未求得的精神家园,不懈地展开着一次次的自我救赎。他消磨于城市的几十年间,不堪忍受现代工业文明背面的喧嚣与浮躁。当大多数人都疲惫地搁浅在世俗的牢笼里,被动地承受着生活的苦难时,便会有一批不止歇的人勇于寻求光明的出路。因此,当宁伽偶然间遇见那片无人开垦的野地,他无法抑制自己心中对于回归原野、拥抱自然的强烈渴求,毅然决定离开城市,奔向远方那个属于自己的田园。
他渴望得到这片葡萄园,同时将其视作自己脱离苦难、救赎心灵的精神寄托。这种渴求承载着他对现代化社会中横行的物质主义与精神异化的深深抵触以及一种无畏的理想主义与牺牲精神。
张炜反思现代工业文明催生的焦躁和重利之风气,不忍见到原本美好的自然和纯粹自由的人性走向陷落,因而于文字中呼吁人性对于回归本源、坚守精神家园的执着追求。
在宁伽的内心深处,始终供养着这样一座纯洁而神圣的乌托邦,其心灵对于真善美的执着追求与躯体所承受的苦难与压迫对撞冲击,促使他不断深省反抗,并坚守心中美好的信仰。他无数次地奔走流浪,坚守着寂寞与孤独,甘愿陷入这场艰难痛苦的精神斗争中。葡萄园的出现揭开了宁伽内心的最后一层罩布,使他不再遮掩与忽视自己心底的呼求。过往的一切构成他流浪出走的原动力,精神的空虚逼迫他继续追寻。
栖居葡萄园之后,宁伽沦陷于对大自然的狂热痴迷中。与城市的生活不同,作者对于田园风貌以及乡村风土人情的描写是反复而细致的,田园的宁静自由与城市中弥漫的物欲异化形成鲜明对比,野地里自然的美感呼之欲出。张炜不遗余力地刻画出这样一个恬淡美好、人人向往的田园生活,因此,一种慢节奏的古朴田园色调随之缓缓滋生。
宁伽在这片土地上结识了各类同样不堪世俗困扰的流浪子弟和久居乡村、才华横溢的避世人杰,他们意气相投,彼此心心相印。在葡萄园的修缮初期,拐子四哥因为宁伽一句简单的询问,便带着妻子万蕙和大狗斑虎毅然离开了他们原本的家,转而与宁伽共同打理起这片荒废已久的田园;而与宁伽相识园艺场的肖潇等人,更是时常出入并留宿于葡萄园中,连同四哥招来的两个年幼瘦弱的帮工一起,他们在田野上度过了无数个快活自在的日夜。他们如同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自然地相识、熟络,结成一个和睦庞大的家族。他们之间所产生的感情真挚而坦然,如同这片青葱肆意的野地,不掺利益,不问将来。
这块不大不小的野地仿佛被时空遗忘,完美重现了一种田园牧歌式的情怀。鼓额对葡萄园的依赖、罗玲与肖明子之间自然滋生的爱意……在这里,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系都变得淳朴而和谐,人性天然的真善美萦绕在土地上方,大自然的神圣感发挥得淋漓尽致,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不论阶级、贫富、外表,处处充满包容与友好的理想社会。
然而,理想难以永存,暂时的栖居总会走向终点。村头头老驼的勒索、葡萄园纳税所经历的坎坷、几次侵犯鼓额的“鹰眼”、扑朔迷离的恩怨……城市文明缓缓鲸吞着这个隐秘的角落,乡村的落后也缓缓浮出,父仇的迷雾纵横交错,宁伽终究无法安逸于此,于是打点行装,跨越千里继续追寻。
这是一种无处可去、也无家可归的悲凉之感,宁伽无数次追忆过往的温情,疲惫的躯体永远不被内心允许而停止前进。最终,上一辈的故事迈向结尾,小木屋里的老革命家毛玉也病逝床前。宁伽回到葡萄园中休憩调整,于短暂的栖息过后,准备着迎接下一次的追寻。
几十年间,宁伽不断地逃避和漂泊,他的流浪是轮回式的奔跑,始终前行在对于社会与精神理想的探索之中,承受着信仰的一次次幻灭,他也从未放弃对自我的心灵救赎。宁伽形象的塑造继承着作者本人的忧思,他成为20 世纪80 年代末和90 年代初社会变迁下不甘于被异化的传统文人的投影,浓缩着当时人们内心的无奈与迷茫。
张炜反思现代物质社会对于文学和人性的负面影响,反复重申对理想艺术、崇高信仰和人生真实价值的不断追求,这种寻觅是中国知识分子心灵深处的坚守。他们沉思着一个民族的精神发展,清醒地漂泊于无处可归的前路。
20 世纪80 年代末到90 年代初现代工业文明的快速发展突出了人与自然的矛盾,即人性的真善美、文学的艺术性和物质文明发展所产生的新型价值标准与消费主义之间的矛盾冲突。
文学市场陷入严重利益化与物质化的情状,部分人们逐渐沦陷于精神上的寡淡与虚无之中,思想被物欲主义和资本色彩不断洗刷,人性本有的美好品质被世俗消磨。
社会对人的异化引起了一干知识分子的高度忧虑,张炜也开始更加深入地探寻人与世界相处的方式。他心怀浓厚的忧患意识,将其痛心疾首的沉思和对时代发展的高度责任感都倾注于文学创作之中。他在小说里传达的不仅是崇高的理想主义,更含有对于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精神归宿、人生价值的评判标准、人与世界的关系和历史发展方向的思考。
张炜作为一位传统的知识分子作家,他高度重视文学的诗意性与艺术性。由于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熏染,他不仅具备儒者典型的传统审美理想,更是多次在其创作中抒发人与万物和谐为一的道家理念。
张炜的许多小说中都存在着充满自然气息的栖居地,塑造出多个向往自然、心怀理想、抵触功利世俗的重要角色。他倾向于追寻个人心中的理想信念,关注文学中所传达的人性的“真、善、美”,重视小说语言、意趣和主旨的深度与广度的塑造。
20 世纪80 年代末社会思想与文学发展的转变为当时的中国传统文人带来极大冲击,张炜思想中对自由和独立人格的追求、对于文学传统价值的坚守促使他不断反省沉思,不断将沉重的呼唤交付文学创作,渴望以笔唤醒迷失于物质社会的传统道德与传统文化。
宁伽是张炜思想的一个缩影,全书以他的观念转变和漂泊生活为中心,描绘了一个城市的出逃人、历史的流浪者的心路历程和他不断面临的种种困境与抉择。换而言之,即为物欲主义思潮下理想主义的挣扎与探索。宁伽作为人文思想的代表,一直饱受着精神内耗的摧残,他在现实与自由的去留中斗争,在情感与人伦道德的羁绊里挣扎,他苦苦寻觅着人生存在的真正意义,以一种沉默却不被动的姿态不断引导我们对社会发展的轨迹抛出质问,并对于时代的应有之义进行深重反思。
宁伽这一人物与小说《月亮与六便士》的主人公斯特里克兰有很强的相似之处,他们都被认为是当时社会的“流浪者”,不为优越的物质打动,只为心中所追寻的信念不断漂泊。而他们之间的不同是,宁伽未能完全脱离世俗,依然怀有无法忽视的忧患意识。
张炜是历史广阔土地上的一个精神流浪者,他抵触世俗的功利虚浮,不满于现代工业文明发展所带给人们的精神枷锁和对美好自然的冲击与蚕食。物质世界涌动的焦虑与浮躁使他无法停留,也无法克制自己流浪与寻觅的欲望。他怀念过去文人笔下朴实自然的文学,渴望回归精神上的纯粹和人性的本来面貌。他清醒地打量与揣度着社会的发展态势,其心中对于人类社会的反思与批判造就他不朽的文学创作。
而宁伽身上的忧患意识,部分体现在他所背负的世俗苦难和沉重难言的家族秘辛之中,他一直挣扎于现实砸来的新一轮的考验和自己内心深处的诉求之间,因为忧患,所以追寻。
他向妻子形容自己“不能老待在一个地方,那样就会憋闷得生病”。不难设想,一个充满理想与人文精神的知识分子如果不再抵御世俗的腐化和精神的惰性,他将永远停留在原地,最终完全陷落于虚无。宁伽代表着生命的永不止息,象征着精神家园的永恒存在,如同永动的圆钟般无法停摆,他终将奔跑在寻觅的路上。
数十年心灵的漂泊,离乡的浪子最终抛下城市,迈向那个缀满葡萄的理想之地,然而他最终没有得到那片本以为自由美好的田园。宁伽看似摆脱了世俗带给人的异化和精神摧残,但随着时间推移,物质文明的暴风却终究会席卷上这片遥远的村落。但宁伽心灵中的“野地”不会被世俗消磨,它是20 世纪90年代知识分子们执着坚守的精神家园,他们将跨过一道道爬满葡萄的里程碑,继续追寻人生的意义。
张炜的流浪思想并非一蹴而就,社会的变迁不断挖掘着他对理想主义与人文精神的进一步思考。他质问20 世纪90 年代社会所盛行的高度物质化的荒诞思想,探索人文精神的来路与归处。张炜立于时代浪尖最灰暗的一端,清醒地凝望着社会思潮的动荡,他坚守心底的信仰,永远流浪着、追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