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梦琦[大连外国语大学,辽宁 大连 116044]
张炜是新时期的重要作家,《柏慧》是其长篇小说代表作之一。这部小说通过书信的方式讲述了“我”和“我的家族”身心流浪但最终回归葡萄园的全过程。本文从流浪意识入手,研究张炜小说流浪书写的成因及其在小说中的体现。
在《柏慧》一书中,我们能看到以“我”为代表的当代知识分子一直被边缘化。“我”从地质社——零三所——杂志社——葡萄园一路上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如人面兽心的柏老、蝇营狗苟的“瓷眼”、趋时奉势的柳萌;但也遇到了仗义可靠的果园四哥夫妇,善良纯洁的小鼓额……这也是“我”流浪到回归的过程。
当“我”在地质社读大学时,由于父亲的“秘密”被爱人柏慧告知了柏老,“我”被记了大过,艰难地度过剩下的日子,后被分配到了零三所,在这里“我”见识到了与柏老大同小异的“瓷眼”,他拉拢势力的手段以及无处不在的心腹让“我”见识到了人性的颓废与险恶。当他们发现“我”是异类时,“我”又开始被排挤和边缘化,最终被迫离职。来到杂志社,本以为终于能过上稳定的日子,但在经济大潮的不断冲击下,杂志社不再是单纯的文学组织,而是为了迎合市场和大众的口味使内容不断低俗化,不堪入目的小广告和大片娱乐八卦新闻让“我”再次想要逃离,“我”辞去了杂志社的工作回到了葡萄园。随着机器轰鸣声的到来,大片的土地田野被“侵占”,大面积的污染使得渔民被迫迁移,这里也不再是印象中的家园。在《柏慧》这部小说中,主人公不断被边缘化,在经历了形形色色的人之后,终于发现人是可以区分为“善”与“恶”两种血缘的。
以“我”为代表的当代知识分子即使经历了现实的强烈冲击,经历了一次次的焦虑与迷茫、彷徨与不安,但仍旧不言放弃,仍然追求真、善、美。主人公“我”在给老胡师的信中明确表示坚定人文主义信念:“人为了追求高贵,可以贫困,可以死亡。”事实他也是这么做的,在离开零三所后他再次给老胡师写信。他认为真正的知识没有什么中心,只有心中存在才能永恒,只要拥有那样一颗心灵,走到哪里都不会失去“中心”。他一步步从出走到回归,最终走向自我本身,这是一场精神的流浪之旅,他最终守住了内心那一份坚定。
小说中的主人公没有亲人可以依靠,志同道合的朋友也少之又少,他怀着对精神价值匮乏的悲哀独自坚守在最后一片净土——葡萄园里,他能做的只有一边抗争,一边用尽力气呼唤和自己志同道合的朋友们。
张炜站在知识分子的角度去展现小说中主人公的迷惘与孤独,寻求内在审美价值,从而构建和读者之间的联系。翻阅《柏慧》时能透过文字感受到主人公的迷惘与孤独,他生活在一个“与世隔绝”的葡萄园里,这里的一切都与外界交流甚少,而身边那些陪伴着他的善良又可爱的人们却不能与他产生精神上的更深层次的交流,他身处迷茫却又无处倾诉,只能用写信的方法来排解内心的孤独与苦闷。他给柏慧的信中曾谈及自己的孤独,“他不得不背弃所爱,来回他的来路:孤零零的,无援无伴的一个人……”“那孤单的生活给予我多少不可替代的机会……谁在一整天、一个月里无人倾吐而不得不依偎着一棵橡树和一株白杨?”这正是主人公孤独处境的真实写照。文中主人公的倾诉对象分别是柏慧、老胡师。当他面对柏慧时,会细数身边每一件小事,迫切地和她分享生活,渴望着她的关心和爱,甚至试图改变她,试图让她成为精神伴侣。而当倾诉的对象是老胡师时,他斥责着这些年来所遇到的不公正待遇和身边环境的污浊险恶,渴望得到理解、支持与爱护,以此在前行的路上不再孤单。他知道以这种写信的方式倾诉也许永远得不到反馈,就像在空旷的野地里大声喊叫听不到回声一样。本质上,他的这种倾诉方式只不过是自我内心的一种交流,并不能排解内心的迷惘感和孤独感。
心灵的漂流终将会找到依托之所,精神的追寻也有最终的回归之地。《柏慧》中的主人公经过一路的心灵漂流,无法忍受城市的喧嚣与人性的黑暗最终将心栖息在葡萄园这片净土。整部小说通过主人公身心两处的流浪向读者展示了他对自然、爱情以及家族血脉和家族精神的追求。
张炜是一位具有浪漫主义色彩的作家,在他早期的小说中有很多对自然景色的描写:苍茫的大海、葱郁的群山丛林、灵动可爱的野兽、静静流淌的芦清河……在他的作品如《美妙雨夜》《三想》《梦中苦辩》中都可见其自然的清新底色,张炜对自然景色的描写浑然天成,让读者如临其中。《柏慧》 中的主人公在母亲般的平原哺育下长大、外出求学,但现代都市复杂的人心和浮躁的气息让他纯净的心灵极其不适应。他一次次变换工作,企图让自己适应这种快节奏现代都市下的喧嚣生活和复杂的人际关系,但当他察觉自己内心那块纯洁自然的田地也在被这种环境所吞噬的时候,他开始反思,开始怀念儿时穿梭在丛林和田野上的自己,怀念那种自然纯美的乡土气息。最终他选择离开城市,来到充满田园风情的葡萄园,这里是他作为知识分子最后的栖息之地。葡萄园是大自然的馈赠,作为大地的孩子我们与自然有着无法割舍的血脉亲情,主人公对自然的向往,体现了向生命本源的回归。
爱情是文学永恒的主题,爱情是美好、神圣、纯洁的象征,它可以跨越族别、年龄成为人们的精神食粮和心灵的栖居地。张炜作为极具浪漫主义色彩的作家,他的作品中少不了对美好纯洁爱情的向往和追求。但爱情不会总是甜蜜的,会受到阻挠,爱情之路会变得异常艰险。但就是那种怀着对爱情美好向往而愿意接受这道路上一切困难的精神值得人们的赞美和渴望。《柏慧》中的主人公对于美好爱情是渴望的,却由于现实原因不得不与自己的爱人柏慧分开,他渴望在孤独的人生道路上能有志同道合的精神伴侣,他渴望有人愿意爱他、支持他、倾听他那孤独寂寞的灵魂。即使他与柏慧已经分开,他仍旧坚持着以书信的方式与他理想的精神伴侣交流,即使他知道这也许永远也得不到回应,只是内心的自我呐喊,但仍愿意追寻至纯的爱。文学即人学,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学的深度就是人性的深度,而爱情是一种可以衡量人性内涵和深度的厚重情感。《柏慧》中的主人公对于至善至纯的爱情追求同时也是作者对于邪恶、黑暗、污浊社会现象的排斥与鄙夷,表达了对美好、正义、纯洁爱情的向往。
张炜的小说中透露出强烈的“家族意识”,《柏慧》也不例外。而这种“家族意识”和传统意义上以血缘关系的亲疏而结合成为的社会单位不同,它更像是一种精神气质。对于张炜小说中的“家族意识”,陈思和做出了很好的阐释:“这里所描写的‘家族’显然不是过去的‘阶级’意义的,而是用血缘的遗传说,来暗示人类的另一种遗传——精神气质和伦理道德上的遗传现象。通俗地说是人类精神文明方面的遗传。”因此,《柏慧》中的流浪不仅是对温馨美好的自然的向往以及对至纯至善爱情的追求,更是对家族血脉与家族精神的守望。作者对于小说中家族血脉的述说,也决不仅仅是指生物遗传学意义上的血缘关系,而是在历史进程中以精神为单位的家族传承。“我”与父亲、外祖父看似生活在不同的年代,彼此之间没有什么实际的联系,但“我们”之间有着比血缘更加稳固的关系,即“我们”都是“善”的精神传承者。在一次次探索与经历中“我”终于发现了造成“我”家族苦难的真正原因——人的家族是分为不同种类的:纯洁向上的善的族类和污浊向下的恶的族类。因此,小说中主人公四十岁之前崇拜外祖父,四十岁之后主要崇拜父亲并逐渐理解父亲,被他坚强不屈的意志所诚服。“我”作为“善”的族类,继承了他们的善良、勇敢、无畏,就注定了与“恶”的族类不能相容,被迫漂泊流浪的过程也是回归家族精神和守望家族血脉的过程。这种精神催促着“我”流浪,去找寻真正的信念。在追逐信念的道路上“我”遇到了很多志同道合的人:山地老师、口吃老教授、朱亚导师等,他们都是拥有坚定信念和不屈精神的巨人。但在现实生活中他们屡次遭受打压与排挤,甚至生命受到威胁。他们的遭遇让“我”想起了父亲,“我”开始产生焦虑,而内心的焦虑又迫使我逃离这里去寻找一片心灵的净土。从地质社、零三所、杂志社、葡萄园,“我”一步步实现自我逃离与救赎,这种流浪也有了超越苦难的精神意义,是一种崇高和伟大的品格,同样体现出我们中华民族伟大血脉的源远流长。
张炜于1956 年出生于山东省龙口市,1951 年举家搬迁到山东胶东半岛并定居下来。童年时期在自然母亲的怀抱里长大的他充分感受到了大自然的温柔与细腻,张炜家的门前是一片莽野,莽野不远处有一条河流,名叫泳汶河,也就是《柏慧》中小平原上的芦清河。童年时期的他尽情地在田野上玩耍,在小河边嬉闹,又或者与林中的小野兽来一次浅浅的交流。这些经历造就了他精神世界的丰富多彩,在他后来的许多创作中童年时期的经历都带给他许多灵感。但有快乐就有忧愁,家境贫困,母亲只得经常外出做工,好在有外祖母和忠诚的仆人老爷爷陪伴,但即使是这样弱小的老幼家庭组合也少不了生活的磨难。这种巨大的心理折磨使幼小的他每天备受煎熬,带着心中的焦虑和疑问张炜离开了这片土地开始了他的流浪。
流浪是远古先民最初的生存方式,也是文学最重要的母题之一。作家张炜特殊的成长经历给他的文学作品增添了别样的气质,在流浪主题作品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始终以一种执拗的姿态应对现代社会的飞速变化,无论在《柏慧》中还是他的其他作品中都体现出他在不断地追寻和守望自己的精神世界,他热烈地表达着对美丽自然、纯美爱情、纯良人性的向往。他不断穿梭在现代和历史、城市与田园之间,用他微薄之力推动着人类精神文明的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