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谨乐
(作者单位:青岛科技大学)
近年来,中国故事和中式美学一直是业内讨论和探索的重要议题。《哪吒之魔童降世》《白蛇2:青蛇劫起》《新神榜:杨戬》等多部影片,都对中国故事和中式美学进行了创新,但其中最困难的是以中国方式来讲故事。党的二十大报告提出:“加快构建中国话语和中国叙事体系,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展现可信、可爱、可敬的中国形象。[1]”电影诞生于西方,一直以来都延续着西方戏剧的叙事方式。在将叙事中国化方面,中国电影也在不断地进行创新和探索。《长安三万里》从故事题材到视听呈现,最重要的是叙事方式都彰显着中国文化的独特魅力,它是对中国式叙事的大胆探索和实践,是中式美学的完整实践。
《长安三万里》是一部以唐朝为背景的动画电影,故事并不复杂。相较于前些年的现象级动画电影,它的叙事手法在展现故事情节和表达主题方面具有独特之处。《长安三万里》采用了双线交叉叙事的手法,由现实线和回忆线组成。现实线是安史之乱之后,高适兵败失城,退守泸水关。之后持节太监来到军营问责,使高适不得不回忆关于李白的故事;回忆线是以高适的回忆为线索,追溯高适和李白的一生。在紧张的军情氛围中,却要缓缓讲述李白的故事,这种急中有缓的叙事构架扩展了观众的思考和解读的空间,同时也增强了情节的紧凑性和吸引力。
《长安三万里》的情节主要围绕着高适和李白的约定展开。开片,高适在营中回忆起与李白的故事,讲述了他们相识的经过,从结伴而行到各奔前程。接着描写了高适在长安四处碰壁的经历。直到一年之约,高适前往扬州赴约,对李白挥金如土和千金买笑的行为感到不满。经过与裴十三的比试后,高适意识到自己技不如人,决定回乡苦练。后来,李白来找高适,两人一同寻找孟浩然。在黄鹤楼分别后高适前去参军,但不久失意便离开军中。高适遇到被人追杀的李白,求助哥舒翰并解救了郭子仪。分别时,高适和李白约定10年后再见。高适在梁园苦读时收到了李白的邀请。在长安胡姬酒肆中,出现了许多盛唐时期的杰出人物,高适目睹了这些情景后决定离开。后来,杜甫陪同李白寻找高适,李白被“赐金放还”,打算入道。李白在入道仪式上醉倒之后,在黄河之畔写下了《将进酒》。之后高适前去履行与哥舒翰的十年之约。高适目睹了李白再婚和安禄山的叛乱。高适出任三镇节度使,不久李白获罪。穿插现实线,高适率军从小路突袭并收复失城。之后持节太监告诉高适,李白得到赦免并写下了《早发白帝城》。影片最后交代了结局,总结了主题,并展示了唐诗的魅力。
全片的叙事可以分为四个部分:一年之约之前是“起”;两人相约十年之约是“承”;十年之约是“转”;十年之约之后是“合”。叙事的中心放在“转”上,李白在长安受皇帝赏识而风光无限,直到失意后决然入道。李白的人生由盛转衰。故事的最高潮就是李白入道及李白的醉酒朗诵,《将进酒》由悲转乐,转狂放,转愤激,再转狂放,最后结穴于“万古愁”。观众随着诗词的朗诵,可以看到在李白得意之时,他的志向得以实现,功名随之而来,传达出积极进取的态度和极度畅快的情绪。但当李白遭遇挫折心灰意冷时,整个影片的气氛达到了最高潮,从积极进取和轻快到消极退守和颓败,李白心态的转变引起了观众的高度共鸣和同情。
《长安三万里》采用的双线交叉叙事手法服务于全片的情节发展,贯穿了全片的四个部分。一方面,动画中的双线交叉叙事增强了故事的完整性和深度。通过交叉展示云山城的军情和高适的回忆,观众可以更全面地了解故事的背景和角色的成长过程。影片中,通过李白15个不同的造型,展示了他从潇洒恣意、春风得意到黯然失意的性格与经历;利用22种造型呈现了高适从少年到老年,从耿直内敛到坚毅威严的过程和特质,这使得观众能更清晰地理解高适所经历的转变和成长。
另一方面,双线交叉叙事也为情节的展开提供了更多的悬念和张力。影片中,持节太监到来并质询,制造了悬疑感。随之展开高适的回忆,营造了跳跃感,也增强了观众的参与感。观众需要在两条线之间思考和联想,这种参与感促使观众自己去寻找答案。两条不同的线索,看似已经分道扬镳,却在分野之后实现了再度交汇。观众充满期待地等待着两条线的交汇和解开谜团的时刻,拯救李白命运的是他与高适漫长的人生友谊。同时,长安从地理概念升华为文化意义时,能够使观众更深入地思考故事的主题和意义。这种叙事手法使得故事更加引人入胜,并强化了观众的情感共鸣。
由于历史题材的限制,剧作涉及真实人物时必须遵循其生平和历史事实。再加上剧作的发展受到历史的线性进程的限制,编剧需要在尊重史实的基础上进行艺术创作。《长安三万里》的叙事节奏和叙事角度存在争议,因为它们与过往影片的叙事方式不同,是对中国式叙事的勇敢尝试。
《长安三万里》的片长为168分钟,保留了其他电影中认为可以被删去的“过场戏”。例如,持节太监来到军营,向高适询问他与李白的过往,高适却从自己小时候开始讲述,而将他与李白的故事放到后面。一般而言,这段不重要的童年经历会被一笔带过,为了加快叙事的节奏而选择直接讲述高适与李白的相遇。然而,《长安三万里》在这方面是特殊的,它挑战了观众熟知的剧作原则,即有戏则长,无戏则短,它延续了古早中国故事的叙事方式——“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座山,山中……”,这种叙事方式常见于中国童话故事和古代文学作品中。例如,《封神演义》卷首“混沌初分盘古先,太极两仪四象悬”;《三国演义》从周末七国纷争说到三国并立;《红楼梦》从女娲补天留下的石头讲起。这种叙事方式的特点是将时间和地点一一陈述,前因后果娓娓道来,整个过程不急不缓,虽然给观众留了足够的思考时间,让观众能够清晰地了解发展脉络,但也导致了许多习惯“快”节奏的观众感到无所适从。不过,这种不裁不剪恰是《长安三万里》在当代语境下对叙事体系的创新尝试。
《长安三万里》并没有为情节设定一个能够紧密联系并聚合所有人物的核心事件,而是展示了安史之乱前后的多个历史事件,这导致影片的叙事结构类似于史书的编年体体裁,使电影被贴上了“流水账”的标签。从叙事呈现的选择来看,影片不像好莱坞电影那样只追求精彩跌宕的情节,影片中的跌宕起伏多伴随李白不同时期的得意和失意,而不是某一特定事件。它更像是一幅《清明上河图》,画卷包罗万象,不着重聚焦某一场戏。其中的大人物和小人物,精彩和平淡,都被一视同仁地呈现在观众眼前。有的地方细致工笔,有的地方则是大片留白。观众在观看该影片时,就如同欣赏古代绘画作品一般,需要耐心等待、寻找、发现自己的兴趣所在。
《长安三万里》的叙事方式节奏慢,但慢中却生出逸趣和诗意。中国故事未必都是诗意的,但诗意的叙事是讲述中国故事的方式之一,这是好莱坞式电影所欠缺的。电影里的诗意就来自那散逸的、模糊的、没有确定意义的、不直接服务于戏剧主题的、似乎抛费了的时光[2]。凡是过多修饰与晦涩形容都是对诗意的一种拒绝,影片通过合理的细节布局,让观众通过细节感受到全画面及超越画面的意味,给观众留出了思考和感悟的时间。
影片是通过高适的视角叙事的。相比于人们更熟知的李白,高适的故事较少且较被动。《金都》导演黄绮琳在一篇访问中表示:“被动的角色在戏剧当中也较为罕见,因为戏剧理论往往都告诉我们,主角必须有渴求、有欲望,要够主动才可以带领剧情。”[3]《长安三万里》选择高适做主角就是对现有主流叙事方式的一种挑战。
在《长安三万里》中,高适的主动性主要表现在现实线中,从他50岁开始。而影片却从高适的四岁开始。50岁之前的高适确实没有什么特别出众的地方,他天赋平平,性格不突出,也没有爱情。影片的回忆线还通过高适的视角展示了李白、杜甫、张旭、王维、裴大将军等名士。这种完全从一个被动人物的视角叙述的方式在好莱坞式电影中很少见到。好莱坞式剧作承袭约瑟夫·坎贝尔的神话学著作《英雄之旅》,剧中的主人公被称为“英雄”。在这种英雄主义叙事结构下,确实出现了许多扣人心弦的经典作品。但如今,这种叙事结构也限制了叙事方式的创新。观众渴望做李白那样“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英雄”,但更多的是像高适这样的普通人,更容易把自己的心理放在普通人身上。而信息时代是讲述普通人故事的时代,因此,影片选择高适作为主角,实际上是现代化且独具匠心的。
以高适的视角来观察盛唐时期的名人,叙述视角并非聚焦主角。影片中高适的视线注视谁,就讲述谁的故事,以此带出和串接起盛唐几乎所有的代表性诗人群像。这些松散的片段与好莱坞式的紧凑叙事方式完全不同,它将中国国画中的特色——散点透视融入《长安三万里》这幅画卷中,使影片中的每个人物更具有立体感与鲜活感。此外,回忆线中高适的视角不是随意的,而是选取了符合影片主题的历史事件,使整体叙事推进不至于散乱,始终不偏离主题,最终与贯穿全片的现实线交汇并亮出主题。
《长安三万里》的叙事方式融合了我国古代小说惯用的群像描写和国画的散点透视,其尝试为中国叙事体系的构建提供了新方向。完全改变现有叙事方式并不现实,构建中国叙事体系也不能一蹴而就,尝试融入其他艺术类型的优势将会是一个新的思路。
《长安三万里》的主题是“精神在,理想就在”,长安三万里即追求理想的三万里。长安、诗词、情谊固然是影片叙事的要点,但仔细观看影片可以发现其叙事存在着一种隐性的、含蓄的主题。“所谓含蓄,就是不要一泻无遗,不要节外生枝,不要累赘琐碎,要有剪裁,要给读者留有思考的余地。”[4]这种双文本结构体现了《长安三万里》在叙事上的雄心。
在高适的仰望视角中,实际上蕴含着一种“平凡”的价值观。现代人对于“平凡”常常避而远之,但在中国文化中,它却是褒义词。影片中出现了较多“不剪枝蔓”的素材,展现了剧中人物的人生也多是平凡的一面。这些片段消解了现代人对于平凡的恐惧,而高适对平凡的态度则打破了现代人病态追求成功的束缚。影片中,高适晚年自嘲仕途成功不过是恰逢其会,碰上了“安史之乱”这一偶然机缘而已。实际上,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正是高适的不懈坚持、砥砺前行,才能促使他抓住机缘,一跃成为唐代诗人中在仕途上成就最高的诗人之一。平凡并不是人生的敌人,如成功一般,只是人生中起伏不定的一部分,高适视角中的李白也是如此。
整部影片还隐含着以史为鉴的警醒。叙事的表面展现了李白、高适、杜甫等诗人心怀报国之志却受挫的过程,而深层则揭露了大唐由盛转衰的悲剧。《长安三万里》里的每个人都怀揣着梦想,却常常被琐碎的时光所耽搁,影片中也多呈现平常的时光。李白把酒言欢,高适磨枪砥砺,张旭酩酊大醉,文人骚客们以各种平常的状态呈现在观众眼前。而盛唐时期的繁华和安史之乱的动荡,这些在史书上被大书特书的重要事件,却被剪裁掉了,隐没于影片背景之中,成为平常时光的点缀。影片没有着重描写背景,而是以李白等诗人的积极进取精神,烘托出盛唐气象的形成及巅峰;又通过李白等才子佳人的失意,反衬出盛唐华丽外表下内部潜藏的深重危机。看似大唐盛世与安史之乱着墨较少,实则处处能含蓄地反衬时代的兴衰。盛唐文艺的持久繁荣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原初的青春朝气、积极进取、自由想象、建功立业豪情、不拘一格选人才等社会风尚和时代精神[5]。它的衰败则源自社会制度积弊严重、贪官奸臣当道、才学之士报国无门等。这种悲壮的盛世挽歌正是影片要传达的,需要当代人认知并深思的。
《长安三万里》蕴含浓厚的中式美学观念,言有尽而意无穷。影片不但表达了当今时代个人应当拥有百折不挠的进取精神,努力追求理想信念,也表达了对历史和社会的深厚关怀和深切思考。《长安三万里》选择用中国的方式讲好中国故事,它的价值不仅在于传承了中国传统文化,更在于向世界展示了中国人的家国情怀和人文关怀,它不仅是一部影视作品,更是一扇展现中国精神的窗口,让世界发现和理解中国的独特魅力。
如今,好莱坞式叙事理论仍然深刻影响着中国的动画创作。在《长安三万里》中,也存在好莱坞剧作的创作手法,如开篇现实线设置悬疑,引入回忆线倒叙并设伏笔误导观众,最后揭露了令人意想不到的真相。因此,开拓、创新中国叙事体系,并不是要与好莱坞叙事体系背道而驰,而是需要去芜存精。《长安三万里》在中国动画发展史上具有节点意义,它对中国式叙事作出了积极的尝试,为构建中国叙事体系迈出了开创性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