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西戎老师

2023-02-09 14:47段崇轩
山西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马烽山药蛋山西

段崇轩

南华门东四条,太原老城区一条平常的小胡同。史载它是上世纪三十年代以南华门为基点,建宅成巷自然形成的。但它却是山西当代文学的“大本营”,四五代作家聚集的“文学村”。从五十年代开始,它就一直是山西省作家协会的驻地。一个不大的小院落,两栋老旧的办公楼,院子里花草树木葳蕤、蓬勃。胡同两厢有七八幢高高低低的家属楼。

二三十年前,人称 “西李马胡孙”的马烽、西戎、李束为、孙谦、胡正还健在,院里人图简便称“五老”,他们是“山药蛋派”的主将。主帅赵树理也曾在这院里住过多年,1970年不幸去世。这个流派还有一位重要作家李古北,但因种种原因被人们淡忘了。八九十年代之际,文学还是社会的重要版块,“西李马胡孙”老骥伏枥,创造了他们如晚霞一样的光辉。“晋军”享誉全国,更年轻的一代作家成长起来。山西文学界可谓“四世同堂”。“五老”在渐渐老去,但他们依然是这院子里的灵魂。在不长的、狭窄的、有一缓坡的胡同里,经常可以看到他们的身影。马烽老师弓着腰、咳嗽着走下坡来;孙谦老师手提着装菜的塑料袋,晃晃荡荡走回去;李束为老师拄着拐杖,步子庄重地踱出胡同;胡正老师一边跟人们打哈哈,一边步伐轻盈地走进办公院。个头敦实、满脸笑容的西戎老师,边走边跟人们打招呼,看到孩子就会逗几句。他是《山西文学》的老主编,看到我就会问问刊物的情况,说说编辑的事情。记得1996年《山西文学》创刊40周年之际,刊物连推三期“中国乡村小说特辑”,西戎老师在胡同看到我,兴奋地说:“三期特辑我看了,不错!不管文坛上搞什么,不管别的作家搞什么,我们就是要这样搞……农村小说是我们的传统,是我们的优势……”西戎老师血压高,好激动,他对刊物的感情,对我的期望,溢于言表。人生易老天难老。从1994年开始到2011年的17年间,李束为、孙谦、西戎、马烽、胡正老师,陆续离开了我们。但行走在东四条胡同里,眼前常常浮现出“五老”的身影,感受到他们魂魄的无处不在。

“山药蛋”代表作家五老上世纪八十代年中期在一起。左起:胡正、西戎、束为、马烽、孙谦(摄影/曹平安)

“西李马胡孙”“山药蛋派”这两个称谓、概念,是编辑家、评论家李国涛老师,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创造、发明的。他把“稀里马虎”这个口头俗词加“孙”字,成为“五老”的代词;把“山药蛋”这一山西最常见的菜名加“派”字,成为一个文学流派的名称。以俗化雅,形象好记,已成为进入文学史的名称、概念。真是一个天才的创造!

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二十多年的工作经历中,我与“五老”都有所接触、交往,特别是西戎老师,更密切一些。1988年夏天,我调到山西作协《山西文学》编辑部工作。当时作协进人,可谓既宽又严,宽松的是不看你的关系、身份,严格的是重视你的实绩、能力。当时西戎老师是作协主席,经他的手调入一大批“晋军”主力作家,有些原来的身份是工人、农民。我调入作协,但却没有拜望西戎老师,也未想过“表示”一下。当时大家都这样。胡同里看到下班的西戎老师,我慌忙表示感谢,他满脸堆笑地说:“调来了,好好当编辑,《山西文学》要靠你们年轻人了。”眼里满是鼓励。山西省作家协会从1949年成立到1988年第三次作代会,经历多位主席。西戎老师1955年从中国作协调回山西作协,开始担任副主席,兼机关刊物《火花》主编,一直到1966年机关倒闭、刊物停办。1976年省文艺工作室成立、创办《汾水》杂志,他再度担任主编,直到1982年卸去主编职务。1980年山西作协第二次作代会,他当选主席;1988年11月在第三次作代会上,他因年事已高,不再担任主席。前前后后几十年,他献身山西作协,献身文学事业,是山西文学真正的“执牛耳者”。

西戎老师离休之后,依然坚持写作,参加各种会议,关注青年作家的创作,特别是关心《山西文学》的办刊情况。我1993年开始主持《山西文学》工作,一碰到西戎老师,他总会问到刊物,如办刊经费、扶植新人。有时会说:这一期XXX那篇小说真不错。作者是哪里人啊?他写了稿子会装在信封里,用毛笔写一封简信,由收发室转给我。有时则会爬上二楼,送到编辑部,同编辑们聊聊天。在人们的心目中,西戎老师是一位和蔼可亲、真诚坦率的长者。他总是笑眯眯的,显得那样善良、单纯,甚至有一种母性的温柔、慈祥。但有时又显得很直很刚。譬如1999年美国导弹轰炸了我南斯拉夫大使馆,作协召开座谈会。西戎老师率先发言,他满脸绯红,怒发冲冠,大声道:“美国导弹炸了我们大使馆,我们造了那么多原子弹,为什么不能扔两颗?中国就是这样好欺负吗?”边说边拍桌子。众人愕然,见识了这位老作家的脾气之大和赤子之心。

清楚记得1999年6月26日,省文联省作协召开张平长篇小说《十面埋伏》研讨会,西戎老师前往参加。但北京的、省委的发言人太多,西戎老师的发言竟放在下午。中午没有休息,西戎老师显得有点疲惫,而一旦开讲,他满脸红润,情绪激动,讲到赵树理,讲到生活和创作的关系,讲到张平作品的品格和价值,竟有四五十分钟。讲完就靠在胡正老师身边一动不动。我就坐在他的后面一排,急忙上前帮胡正老师扶着。救护车很快赶来送往医院,脑溢血,做了手术。生命保住了,但从此不能行动,不能说话,2001年1月6日去世。张平痛悔地说:“西戎老师倒在了我的作品研讨会上。”“他的一段话,竟成了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遗言!”

作家留给世界的,一是他的行状,有的会写成传记,一是他的作品,传诸后世。“西李马胡孙”最后一位辞世的是胡正老师,在2011年,迄今已11年时间。我们再不能向他们请教、与他们对话,但他们每个人都留下了文集,成为山西文学宝贵的精神遗产。对“山药蛋派”作家的作品,我是熟悉的,赵树理、马烽、李古北,做过较系统的研究,其他四位,读过代表作。我以为对这一代人,评论界的研究已较为全面、深入了,但依然需要突破、深化。倘若停滞在为农村、农民写作,探索通俗化、大众化形式等层面,就没有什么意义和意思了。这几年我从作家的多重身份和思想构成的角度,切入赵树理、马烽的人生和创作,写了一些文章,似乎找到了一条新的路径。就是说“山药蛋派”作家的身份,并不那样简单,他们是由农民、干部、作家三者构成的,可称“三位一体”。在不同时期、不同作品创作中,三种身份处于一种动态分合中;三种身份越和谐,作品在思想艺术上越成功。西戎的小说自然也有这样的特征。

去年翻阅《火花》旧刊,在1957年第8期,突然看到一篇署名何仁的散文《母亲的晚年》。浏览一遍,疑惑泛起。这位“何仁”是谁呢?明明是小说,怎么放在散文栏目中?描写、语言颇有西戎小说的特点,内文标题又分明是西戎的手笔。翻阅西戎老师1957年之后出版的几本小说集,又没有这篇作品。某日,灵感一闪,找出2001年山西人民出版社的五卷本《西戎文集》小说卷,赫然看到了这篇作品,心中豁然开朗。

1957年是一个先放后收、“风声鹤唳”的年代,全国涌现了很多优秀作品,但很快受到批评。山西文学同样如此,不少作家作品被质疑和批评。此时西戎老师担任《火花》主编,他对文学形势心知肚明。这篇小说创作于这年六月,他一定心里打鼓,怕它惹祸,于是放在散文栏目中,又临时化名,才把它编迄付梓。作品巧妙地躲过了可能的一劫,显示了西戎老师的编辑智慧。小说描述年轻的公家干部吴恩与汪怡夫妻俩,工作很忙,追求时髦生活,有了第一个孩子,以哄骗的方法招来了丈夫的老母亲,承担了全部家务和带孩子的任务,像保姆一样。等到孩子大了,便把年老多病的母亲打发回老家。作品突出地讽刺、批评了年轻干部进入城市,追求奢靡生活、淡忘传统孝道的社会倾向;歌颂了母亲不顾老病之身,忍辱负重,为儿女无私奉献的母爱精神。这样的现象,在当时、现在屡见不鲜。作家是从道德的角度,批评两位年轻人的。但这样的描写,在当时完全可能引出一场批评。譬如孙谦老师的两篇短篇小说,写的就是年轻干部喜新厌旧、离婚再娶的故事,结果导致猛烈批判。在当时,描写干部、群众的落后、腐化,特别是作为作品主角,是需要十分谨慎的。

油然想到西戎老师的《赖大嫂》,小说写农业社推行养猪政策,自私的赖大嫂三次养猪,终于认识了自己的错误,焕发了为自己也为社里谋利的集体主义精神。但这篇小说却在六十年代初期受到了公开的严厉批评,认为赖大嫂是“‘中间人物’的一个标本”。其实小说最可贵的是,塑造了一位自私、要强、泼辣的传统家庭妇女的典型形象,表现了这样的妇女在社会主义运动中的受挫、转变、进步,民间社会和生活描绘得栩栩如生。在如上两篇小说中,都折射出作家在政治、政策与现实、人物之间,理性上关注政治、政策,情感上倾向生活、人物的矛盾,他以一个现实主义作家的严谨,表现了现实、人物的真实。

“山药蛋派”作家,表面看,他们奉行革命现实主义创作,紧跟政治、时代,真诚讴歌国家、政策,写下大量光明的作品。但深入看,他们又敏锐地发现社会、人生中的一些问题甚至阴暗面,予以揭露和批判,写下一些暴露性作品。在歌颂与暴露之间,反映了他们思想、精神上的矛盾、困惑。在农民、干部、作家三种身份之中的选择,体现了现实主义作家的一种深刻、勇敢。赵树理的《邪不压正》《“锻炼锻炼”》,马烽的《一篇特写》《“三年早知道”》,李古北的《奇迹》《破案》,束为的《于得水的饭碗》,孙谦的《有这样一个女人》《奇异的离婚故事》,西戎的《母亲的晚年》《赖大嫂》等等。这些作品都曾受到批判,但又确实是现实主义精品力作,代表了他们小说上思想艺术的高度。这些作品在推动、校正社会前行中,发挥了不可低估的积极作用。

阅读西戎老师的评论文章,竟震动、感动了我。他在新时期对自己的创作做过多次回顾、反思,经常讲到政策与生活的关系。他说:“至于政策本身,只能作为一种特定的历史背景,而且写起作品来,不能过多地考虑政策的条文,而应更多地考虑如何放手地去塑造人物。在许多时候,一些人的思想,往往是和政策精神相抵触的,而这许多相互矛盾斗争的存在,正是揭示生活和人物心灵隐秘的重要途径,也是决定一篇作品中所反映的生活是否真实的关键所在。”这些话,今天依然富有生命力。

2022年是西戎老师诞辰100周年,也是马烽老师诞辰100周年。回顾他们艰苦而曲折的人生经历,重读他们质朴而丰厚的文学作品,我们才有可能真正走近、继承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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