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只恐龙都有故事

编译 于超 舒卓

今天人们想象中的雷龙，有它自己的属，不再是迷惑龙，脑袋像梁龙

名字里有什么？这得看具体情况。对恐龙迷来说，启示来自这样一场激烈争论：侏罗纪时代的那种食草巨兽到底该叫什么——雷龙还是迷惑龙？它们属于爬行动物还是鸟类？是两个物种还是一个？已灭绝物种的名字很简单，感觉就像是搭建今天的脚手架，一直在延续。然后旧的框架崩溃，另一个名字，另一种关于久远过去的看法占据上风。在关于雷龙的争论中，这种动态过程最为明显。改变名字就是改变世界。

1991年，著名古生物学家斯蒂芬•杰伊•古尔德（Stephen Jay Gould）出版了著作《太棒了！雷龙》（Bully for Brontosaurus），内有一篇同名文章。美国邮政局印制了一枚恐龙邮票，并将其命名为“雷龙”，这引发了轩然大波。绝大多数古生物学家都更喜欢“迷惑龙”。古尔德为邮政局站台。在他看来，“雷龙”这个名字早已深入人心。并且，名字并没有那么要紧。不管是“雷龙”还是“迷惑龙”，它们指的都是生活在同一个地球，同一个侏罗纪时代的同一种蜥脚下目恐龙。

然而，对于有些人来说，名字的改变是灾难性的，是对真实历史的真正修改。2011年，古尔德一方败北，那种蜥脚下目恐龙正式改名为迷惑龙。科普作家贝瑟尼•布鲁克希尔 （Bethany Brookshire）回忆起她儿时最喜欢的玩具，“你能想象当我发现它不是雷龙时的惊恐吗？那是一只迷惑龙……我不相信……雷龙是那么酷！迷惑龙太糟了！”对布鲁克希尔和像她一样的人来说，这已经不仅仅是命名权的问题了。每个名字似乎都代表了一种独特的生物。“我的雷龙模型有一个光滑的下巴，而迷惑龙有一个像火鸡一样耷拉的下巴，以及某种肉冠。”尽管布鲁克希尔玩具的细节，就像多数恐龙模型一样，都是猜测而已，它们好像还是代表了真实世界中真正存在过的生物。

当这个世界的某个部分消失，或者更奇怪的，当它们被发现一开始就根本不存在时，有什么事情会发生呢？这是一个由语词与世界碰撞而产生的哲学问题。

雷龙的重命名不仅是科学性的，也是叙事性的。和古生物学家一样，虚构作品的作者也常常修改他们的叙事。他们通过创造新的故事来扩展虚构作品，有些发生在当下，有些则穿插在过去的事件之间。有些修订会重新解释过去的内容，改变过去的故事。还有些修订会重启整个世界，改变所有之前的故事。

过去是固定的，没法被修改，但是关于过去的故事却不是。古生物学家明白这些故事只是理论，但听众却像体验虚构作品一样。随着情绪、政治和时间的变化，叙事也在变。就好像侏罗纪的舞台，雷龙和迷惑龙只是演员。它们出场，退场，再出场。在这个故事中，一只恐龙，或者两只，参演了很多部分。

为了更好理解修改过去的历史，可以考虑一部虚构作品的历史——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遥远的星际。《新希望》（A New Hope，1977）是星球大战三部曲的第一部，卢克和韩索罗从达斯•维达的魔掌中拯救了莱娅公主。在第二部续集《帝国反击战》（The Empire Strikes Back，1980）中，莱娅和韩索罗救下了卢克。第二部扩展了第一部的内容，在一个更大的故事里详细讲述了后来的事件。

星球大战的第四、五、六部，组成了星球大战的第二个三部曲，同样扩展了这个传奇故事，但却是通过给出早期事件的更多细节。从《魅影危机》（The Phantom Menace，1999）开始的作品都是前传，围绕原来的三部曲已经提到但还没有深入的情节展开。

所有对现在的扩展都是续集，但不是所有的扩展都是前传。有些是追溯式修订，就像《绝地归来》（Return of the Jedi，1983），第一个星战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前传只是填补细节，不会改变过去，追溯式修订却不一样。它会揭露一些关于过去的新事实，并且这些新事实会让我们重新理解已经看到过的内容。

现在来看一看，在星球大战里，这是怎么一回事。在《新希望》中，欧比旺告诉卢克，是达斯•维达杀了他的父亲。在续集《帝国反击战》中，达斯•维达告诉卢克，自己是他的父亲。《绝地归来》结束了这个矛盾。欧比旺告诉卢克，他所说的内容，从某种角度而言是真的。事实上，达斯•维达是卢克的父亲。但是，在另外的意义上，他不是。两部电影的连续性被追溯式地建立起来。

卢克、莱娅和韩索罗是星球大战舞台上的角色，他们的故事作为更大故事的一部分被扩展或重构。同样，雷龙和迷惑龙是侏罗纪舞台上的角色，它们的故事作为更大故事的一部分被扩展或重构。

乔治•卢卡斯和其他星战的创作者可以让观众坐在前排，欣赏他们虚构的传奇故事。古生物学家则必须精心创作一个远古时代的故事，早在人类存在之前。修订是不可避免的。

理查德•欧文（Richard Owen）是这些真实故事的最早讲述者之一。他在“英国爬行动物化石报告”（1842）中，发明了“恐龙”（dinosaur）一词。这个词的意思是“恐怖的蜥蜴”，它塑造了下个世纪新发现的解释。

1870年代，耶鲁大学的古生物学家奥斯尼尔•查利斯•马什（Othniel Charles Marsh）在当时美国的怀俄明州地区进行夏季挖掘。后来，马什发表了自己的成果，命名了一种“埃阿斯迷惑龙” 的恐龙。“迷惑龙”的意思是迷惑的蜥蜴，因为这种恐龙的尾部骨骼很像海洋爬行动物。埃阿斯（ajax）是古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以体型和力量著称。马什还发现了一种恐龙，命名为秀丽雷龙。后来，他这样描述：“这里几乎所有的骨头都属于同一个个体，它活着的时候有将近15米长……这种动物有时可能会选择更加直立的姿态，但是仅靠后肢来移动几乎是不可能的……头和大脑很小，神经线细长，这是一种愚蠢的、行动缓慢的爬行动物……这些遗骸常在附近的沼泽中发现，动物明显是深陷其中。”

尽管马什还发现了其他恐龙，沼泽地带的这种巨大蜥蜴还是引起了公众的遐想。侏罗纪传奇有了自己的英雄。虽然迷惑龙是最早被发现的，但是公众还是为它弟弟妹妹——雷龙——而欢呼。

如果我们理解马什对整个恐龙传奇的贡献，那么他的第二篇文章是扩展了第一篇。但是，秀丽雷龙并不在埃阿斯迷惑龙之后，雷龙是迷惑龙的前传。关于雷龙的发现和报告扩展了古生物学家对怀俄明州远古历史的理解。就像是第二个星球大战三部曲是第一个星球大战三部曲的前传一样，补充了很多过去的细节，但是没有追溯式修订。

当马什于1899年去世时，古生物学家都接受了他的解释。两组骨骼分属两种不同的恐龙，埃阿斯迷惑龙和秀丽雷龙。但是，情况很快有了变化。1901年，芝加哥哥伦布博物馆（现在的菲尔德自然博物馆）的古生物学家埃尔默•里格斯（Elmer S. Riggs）在科罗拉多州挖掘出了更完整的迷惑龙骨架。对比马什的发现，里格斯写道：“笔者确信，迷惑龙其实是雷龙的幼年形态。”

里格斯检查了马什的迷惑龙和雷龙标本，并与自己发掘的标本相比对。他得出结论，迷惑龙和雷龙是同一属。迷惑龙和雷龙指的是同一种生物。因为马什先用了迷惑龙，所以这个名字有优先权。不过里格斯做了妥协，没有完全采用马什的命名埃阿斯迷惑龙，而是代之以秀丽迷惑龙。这是埃阿斯迷惑龙和秀丽雷龙混搭的结果。马什的迷惑龙和雷龙其实都是秀丽迷惑龙，或者迷惑的蜥蜴。

语词与世界相互碰撞。里格斯揭示两种恐龙其实是同一种。以此方式，里格斯扩展了马什的故事。里格斯追溯式修订了马什的结论，这很像是《绝地归来》对之前星球大战故事的修订。

形而上学家、哲学家致力于研究真实。他们大都同意，真相只有一个，其他不过是可能而已。但是，他们也发现同一个真相的不同概念都是有价值的。专业科学和流行文化就有不同的概念。在恐龙这一问题上，古生物学家大都同意里格斯的发现与命名，但流行文化更喜欢马什的命名。

1905年，纽约市的美国自然博物馆展出了第一具迷惑龙骨架，并将其命名为秀丽雷龙。1933—1934年芝加哥世界博览会，辛克莱石油公司推出了辛克莱恐龙展，它的标志就是一个按比例制作的秀丽迷惑龙绿色模型。1939—1940年纽约世界博览会，辛克莱石油公司展出了自己的恐龙馆，其中有一个改进的21米模型。这一年，迪斯尼的动画片《幻想曲》（Fantasia）首映。秀丽迷惑龙站在沼泽里，随着斯特拉文斯基《春之祭》（Rite of Spring，1913）的混乱节奏啃食植物。恐龙的流行被其他文化事件进一步推动，包括汉纳-巴伯拉制片公司创作的动画片《摩登原始人》（The Flintstones，1960—1966）。不过，迪斯尼没有确定任何恐龙的名字。辛克莱和汉纳-巴伯拉则把自己的恐龙命名为雷龙或秀丽雷龙，而不是科学家更喜欢的迷惑龙或秀丽迷惑龙。

查尔斯•奈特（Charles R. Knight）根据1919年美国自然博物馆的骨架绘制的插图

这些都在流行文化中扩展了从里格斯以来的恐龙传奇。它们碰巧沿用了雷龙或秀丽雷龙的名字，但是对于过去已经建立的事实，它们没有揭示任何新东西。同样，在《新希望》里，卢克和韩索罗先救了莱娅。然后，在《帝国反击战》中，莱娅和韩索罗救下了卢克。这同样也是扩展，但是对于过去已经建立的事实，则没有揭示出任何新东西。

不管被叫作什么，迷惑龙还是雷龙，长久以来它们都被认为是愚蠢的、行动缓慢的爬行动物。到了20世纪60年代末，事情又起了新的变化，不只是马什和里格斯的蜥脚下目恐龙，而是全部恐龙。从1968年《发现》（Discovery）杂志的一篇文章开始，到1986年出版的著作《恐龙异说：揭开恐龙及其灭绝之谜的新理论》（The Dinosaur Heresies: New Theories Unlocking the Mystery of the Dinosaurs and Their Extinction），罗伯特•巴克（Robert Bakker）追溯式修订了整个侏罗纪传奇。

巴克并没有发掘出一组新化石，他只是重新审查了已有的发现，并从中揭示出了新东西。有些内容需要重新解释，即使是核心词汇“恐龙”。

巴克认为，“恐龙”是一个错误的词汇。这些生物压根就不是蜥蜴，它们更像是鸟。在此宣告下，语词与世界没有碰撞，而是偏离了方向。

马什接受了欧文的解释，同时扩展了它。那些生物化石是冷血的现代爬行动物的祖先。里格斯重新解释了马什的两项发现，但他也接受欧文的大图景。巴克则推翻了全部。

巴克写道，不管是20世纪还是21世纪，没有人构建了可信的案例来证明：整体而言，恐龙更像是爬行的鳄鱼，而不是恒温的鸟类。没人能做到这一点，因为这是错的。

真实世界的修订比任何虚构作品都更具革命性。卢克曾经相信他的父亲死了，达斯•维达杀了他。后来，他发现自己的父亲还活着，而且就是达斯•维达。他对其他人的理解并没有变化。巴克则挑战了所有人曾设想的恐龙，包括马什和里格斯的。雷龙不再需要沼泽来支撑自己的身体，它们甚至不喜欢靠近沼泽。巴克揭示，秀丽雷龙，或者是秀丽迷惑龙，从来没有生活在沼泽。马什和里格斯都这么认为，这也被迪斯尼和其他公司的作品描述过。当有人提到秀丽迷惑龙（经常被称为秀丽雷龙），他们谈论的实际上是一种恒温的，像鸟类一样的动物，即使他们自己不知道。

巴克的追溯式修订很受欢迎。1989年，他的彩色修订版出现在美国邮政局的邮票上，皮肤比辛克莱模型的沼泽绿更丰富多彩。古生物学家表示反对，但不是因为对它的描述。他们恼火的是邮票的用词：雷龙。实际上，在命名问题上，他们同意里格斯。史密森学会暗指流行的文化产品把“雷龙”降格成了卡通命名法，以前是《幻想曲》和《摩登原始人》，现在是邮票。

美国邮政局回应说，虽然现在科学界公认的是迷惑龙，但是邮票上还是使用了雷龙这个名字，因为一般人更熟悉它。

雷龙在流行文化中占有一席之地，但是除了古尔德之外，古生物学家不希望和它有任何关系。美国自然博物馆一直把秀丽雷龙保留在自己的展览馆中，直到1955年，里格斯发现的92年之后。它终于还是将其改名为秀丽迷惑龙。在其他流行文化中删除“雷龙”的进展更缓慢，但最终还是成功了。反对使用“雷龙”的决定甚至出现在全美公共广播电台的严肃新闻报道中。那是在2012年，电台宣布“忘记灭绝：雷龙甚至从来没有存在过”。标题可能是最吸人眼球的，或者至少是模棱两可的。该报道说，雷龙并不是什么新生物。它一直就是迷惑龙。雷龙并没有兴衰，那只是个名字而已。所有流行文化扩展了巴克的作品，恐龙传奇得到扩展，就像《帝国反击战》扩展了《新希望》一样。

古生物学和流行文化达成一致。舞台上有两个恐龙角色，但它们其实是同一种恐龙。哲学无须介入其中，只需要描述这个词语及其涉及的世界场景，然后离开。

但是时间没过多久，到了2015年，问题似乎得到解决的几年后，古生物学家伊曼纽尔•乔普（Emanuel Tschopp）、奥克塔维奥•马图斯（Octávio Mateus）和罗格•本森（Roger Benson）发表了一个全新的分类学研究：里格斯是错的，马什是对的，迷惑龙和雷龙确实是不同的恐龙。他们按照477个特征，测量归类了81个骨架，这比以往的研究多得多。他们的结论是，定量研究方法表明，著名的雷龙是存在的。马什的埃阿斯迷惑龙和秀丽雷龙不一样。里格斯挖掘出来的秀丽雷龙是马什的埃阿斯迷惑龙。当然，不是马什心目中的原始恐龙，而是巴克设想的具有鸟类特征的恒温动物。

今天，大多数古生物学家都接受了乔普、马图斯和本森的研究。迷惑龙属和雷龙属的相关种也陆续被发现：埃阿斯迷惑龙、路氏迷惑龙、秀丽雷龙、胸饰雷龙和小雷龙。马什发现的是第一个和第三个，里格斯发现的也是第一个。这次流行文化很快跟了上来。就在古生物学家发表研究的几个月后，科普作家威廉•赫尔克维茨（William Herkewitz）为《大众机械》（Popular Mechanics）杂志撰稿，“雷龙又回来了：新研究说恐龙毕竟是真的”（2015）。这扩展了乔普、马图斯和本森的工作。侏罗纪的舞台上又有了两个角色。特别的是，雷龙有自己的进场、退场以及再出场。

简单来说，乔普、马图斯和本森扩展了巴克的工作。恐龙是像鸟类一样的恒温动物。但是，它也追溯式修订了里格斯对马什的追溯式修订，重写了最早的恐龙传奇。这跟《绝地归来》不一样，就好像欧比旺在《新希望》里的说法不是隐喻式的，卢克在后来的电影中得知达斯•维达真的不是自己的父亲。

古生物学家追踪学科内部的争论，研究流行文化的学者追踪的也是流行文化内部的争论。哲学家，追寻一种概要式看法，特别适合同时追踪它们。

从哲学的角度看，这就是事情如何发展的：修改“已知”的事实是人类的天性，不管它是真实的，就像侏罗纪生物；还是虚构的，就像绝地英雄。这些修改塑造了语言，因为我们是用语言来修改的。有时，这些变化扩展了我们已知的，就像前传和续集。其他时候，变化重新解释了过去，就像追溯式修订。当语词和世界的碰撞发生在侏罗纪舞台上，语词的变化似乎会引起世界的变化。无论如何，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大舞台，唯一的舞台，迷惑龙和雷龙进场，退场，再进场，一次又一次。

角色就是这样的东西，进场、退场、再进场，从不止息。九部电影不会是星球大战传奇的全部。还会有其他的节目，包括真人表演、动画、小说、漫画，还有其他电影。这就像，有关雷龙的争论可能已经画上句号，但是另一种同样流行的恐龙现在成了焦点。2022年3月，一个美国古生物学团队发表论文，声称暴龙其实是三个不同的种。然后是2022年7月，一个国际生物学团队发表了一篇反驳文章，挑战了这个说法。

修改的戏码还在继续。

资料来源 Ae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