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爱珺 叶 立
5G 技术对信息传输的加速和扩容使人与人、物与物、人与物得以在更广阔的时空及更广泛的意义上形成连接,我们置身于一个无所不在、无所不包、关系多元的泛在信息网络之中。未来6G 技术和更强的人工智能技术将使人类加速进入万物智联的云生存时代,人类与技术的关系将进一步被重塑。过去关于人与技术的主客二元逻辑将智能机器作为智能技术的物质化展现,将可感知对象视为对立者,这种基于技术工具、物质和功能属性的主流理解实际并不能解释数字化生存或者云生存中人技关系一体化的事实逻辑。本文试图超脱于具体的技术应用、界面、设备等单一的智能技术人造物,深入虚实结合、消弭时空、泛在连接的智能网络,探讨未来云生存背景下媒介技术对社会关系的重构。
1995 年,比尔·盖茨在《通往未来之路》中设想了20 年后的虚拟世界:“这是一个几乎所有的电视机和计算机都被插入一个全球智能网络,并易于回应我们命令的世界”。①[美]罗杰·菲德勒:《媒介形态变化:认识新媒介》,明安香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 年,第149 页。如今,比特对原子的替代加速了人类的数字化生存,这一设想正逐渐成为现实。“比特一向是数字化计算中的基本粒子,其作为‘信息的DNA’,正迅速取代原子而成为人类社会的基本要素。”②[美]尼古拉斯·尼葛洛庞帝:《数字化生存》,胡泳、范海燕译,海口:海南出版社,1997 年,第2-21 页。比特作为信息的最小单位,其本身是虚拟的,但数字化生存却是完全依赖于实在的技术设备。借助无处不在、形色各异的技术设备,互联网正以超乎寻常的速度延伸着人体的各个器官,尤其是作为思维要塞的中枢神经系统与大脑。随后,移动互联网对海量个体数据的收集和处理开启了继机械化、电气化、数字化之后的进一步媒介化浪潮。③Nick Couldry and Andreas Hepp, The Mediated Construction of Reality,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17, p.66.
以个人兴趣为主导的“我的日报”正是数字化生存的重要表征,充分描绘了当前网民的信息获取现状,并广泛应用于衣食住行等各个生活领域,个人成为散发与汇聚信息的中心。随着人工智能第三次浪潮的到来,我们开始迈向数字化生存的新阶段,即云生存。这一阶段中,人工智能技术创造的智能媒介网络是形态各异的智能化人造物的联结网,虚拟的智能系统与实体的智能设备共同构成了沉浸传播所需的智能云空间。如弗兰克·施尔玛赫在《网络至死》中所说:“云计算将让数据、程序和操作系统不再存储在单独的电脑上,而是在云集合中,仿佛漂浮在我们和每一个机子之上,......我们将拥有两个脑子,一个在头颅里,一个在云端,一个在地面上,一个在天空中。”①[德]弗兰克·施尔玛赫:《网络至死》,邱袁炜译,北京:龙门书局,2011 年,第177 页。
云生存是数字化生存中孕育出的新模式,是以互联网为基础建立起来的、依托云环境的社会生活方式。云生存时代是一个以泛在网络为物理基础的、以沉浸传播为特征的泛众传播时代。②李沁:《沉浸传播——第三媒介时代的传播范式》,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3 年,第117 页。其中的沉浸媒介具有泛众式、体验式、共享式、共创式等特征,③李沁:《沉浸媒介:重新定义媒介概念的内涵和外延》,《国际新闻界》2017 年第8 期。突出了媒介与人类的高度相关性,尤其强调人在媒介建构中的参与作用。由此,沉浸作为传播的过程与结果,既是具体可感知的,又是无处不在、难以名状的。沉浸传播恰恰呈现了信息高度智能化、网络化和泛媒介化的人类生存状态与社会形态。④李沁、熊澄宇:《沉浸传播与“第三媒介时代”》,《新闻与传播研究》2013 年第2 期。传播网络以有形实在与无形泛在的方式广泛存在于人类社会的各项活动之中,由此也形成了以人为中心,以强大的连接性与计算能力为渠道,以个性化服务为目标的人性化传播趋势。
随着智能技术的应用普及与智能算法的不断进化,人类正主动或被动地参与智能技术的构造,不同个体数据集成的大数据作为云端的共享资源体现了技术与人同构、共创、共生的密切关系。法国当代学者让·佛朗索瓦·利奥塔认为:“各种各样的数据库……对后现代人而言就是‘自然’”。⑤[美]约翰·杜海姆·彼得斯:《奇云:媒介即存有》,邓建国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20 年,第342 页。大数据的载体智能设备作为基础设施连接构成智能媒介系统,形成一种去焦的生存环境,它很难被监测、被注意,处于非中心位置,这就是“云环境”。正如密歇根大学信息学院和历史系教授保罗·爱德华兹所说:“成熟的技术系统常常会隐退到自然的背景当中,变得像树木、日光和泥土一样稀松平常,其貌不扬。”⑥[美]约翰·杜海姆·彼得斯:《奇云:媒介即存有》,第42 页。“大多数时间,技术是不可见地、极其小心地调节着人类的认知过程。”⑦[荷]彼得·保罗·维贝克:《将技术道德化——理解与设计物的道德》,闫宏秀、杨庆丰译,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6 年,第149 页。由此,便产生了基于云环境的云生存逻辑。
云生存是人与技术共创的生存模式,人与技术共同为云生存提供了基础的合理性。在个体层面,人与技术通过云个体产生互动,实现共创。技术依靠云个体获得了运作的可能;人依靠云个体获得了自我辨识的新路径,以云个体为介质的人技互动成为云生存的内在逻辑。
云个体,即数字肖像,是以智能算法为核心技术,基于真实个体的态度、行为等数据的深度画像。它以虚拟个体的形象表现一个人的数字特征与踪迹,是智能技术应用的基石。云个体具有虚拟性、连接性、中介性。云个体是无实体的虚拟信息体,是真实世界中个体在云端的投射;其虚拟性并非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必须与真实个体保持尽可能一致与即时的连接,从而实现真实个体与云个体的有效对应,以保证其存在的合理性;云个体作为真实个体与技术之间的连接点,具有中介属性,同时体现了人对技术的作用与技术对人的作用,是人与技术共同的施力点。
互联网为数据留痕提供了长达半个世纪的缓冲期,其间人类在网络上留下了不计其数的数据资源,是包罗万象的大千世界与趣味盎然的人生百态造就了数据的多样性与丰富性,赋予了智能媒介网络运作的内驱力。数据源于现实与虚拟空间中个体行动所生产的信息,多元的个体信息在云端聚集形成了大数据。因此,云生存与个体密不可分,是个体以自我为媒介,与智能技术共同创造的生存模式。其“利用个体信息化,在云端再造与真实个体相关联的云个体,并在‘云个体=真实个体’的假设下,通过算法的自动挖掘、聚类和分发,建构了一个自适应的传播生态。”①李凌、陈昌凤:《信息个人化转向:算法传播的范式革命和价值风险》,《南京社会科学》2020 年第10 期。
个体在智能媒介网络中的生存有赖于二次连接,即数字化“云个体”之间的连接、云端网络与现实世界的对位连接,前者是虚拟个体间的信息连接,后者则通过技术网络实现了虚拟空间与现实空间的连接。云个体之间的连接意味着现实世界中的关系将一定程度体现在虚拟的云端之上,从而维护云端生存的关系秩序与结构稳定;云端网络与现实世界的对位连接则体现了“云个体”作为真实个体的数据衍生物,对真实个体具有高度的依赖性。二者强调了云个体作为虚拟信息体的真实属性,即一种“虚拟的真实性”,其本质是人与技术功能的双向作用力。
在前智能技术与人类的关系中主要体现了单向的技术功能作用力,即人以技术功能为依托实现感官的延伸。尽管布鲁诺·拉图尔指出人与非人之间存在对称性;唐·伊德认为所有的人类—技术关系都是双向的。②Don Ihde, Bodies in Technology,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002, pp.137-138.但从功能性上来看,前智能技术的作用呈现出单向性的特点,即技术机制脱离了与人的关联依然存在自动化运作的可能性,如广播、电视、计算机等,而人却无法离开技术感知信息环境,失去技术的人仿佛失去了作为感知器官的皮肤,成为孤立而封闭的个体。人工智能作为以人类为发展中心的技术,其运作机制无法脱离人而单独实现,人的行为数据直接影响着技术的具体实践。人工智能技术的运作机制依附于人及其数据衍生物,是一个与人紧密捆绑的、无法单独“存活”和运作的技术,可以说人的认知与实践是云生存的前提与基本条件。
以人为中心的数据收集和处理使“云个体”逐渐呈现客体化趋势,在人类以“云个体”形态驱动智能技术发展的同时,智能技术也通过“云个体”的客体化实现了对人类的建构。在智媒泛在的社会网络中,智能基础设施成为无处不在的交互对象。沉浸式的交互环境使作为潜在“客我”的云个体不断与作为认知和行动“主我”的真实个体进行着信息交换与互动,影响并形塑着人类自我理解的路径。
尽管个体的云端呈现是实现人与技术功能双向作用力的前提条件,但在智能算法大行其道的技术环境中,信息数据凝集而成的“云个体”与多元经验组成的真实个体产生了大量交集,甚至出现了将“云个体=真实个体”的技术假设逻辑等同于真实个体逻辑的现象。有学者认为,一个人的智能手机直观地反映了这个人的信息需求,不同的信息肖像会获得不同的信息推荐,信息内容是个体心理状态的侧写,等同于用户的真实人物形象。随着智能手机的普及与大众对智能算法的简单理解,这样的观念正在为多数人所接受,“相由心生”开始演化为“相由机生”。人类的认知失去个体性,个体变成数据,数据成为了统治者。③[美]亨利·基辛格:《人工智能可能导致启蒙运动的终结》,《大西洋月刊》(The Atlantic)2018 年第6 期。
“云个体”对真实个体的作用始于信息互动中的自我辨识。人类是如何进行自我辨识的?在拉康的“镜像阶段”理论中,婴儿通过将“我”投射到镜像中获得了自我辨识的途径,而这样的辨识却先后经历了将“他人”视为“自我”与将影像视为真实两个误认阶段,误认的结果是对自己镜像的迷恋。智媒传播的特点之一便是投射和放大,人工智能可以作为一面镜子反射出我们自身的映像。④牟怡:《传播的进化:人工智能将如何重塑人类的交流》,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7 年,第140 页。当处于智能媒介网络中的人类意识到自己的个人特点、性格、兴趣被数据化、信息化地呈现时,将发现电子屏幕映射出了自己的信息肖像——云个体,这样的信息形象也许并不是具体全面的,但却是可自我感知且更加内敛隐晦的,其中伴随的是欲望的放大与增长。库利的“镜中我”理论揭示了交互之中他者评价对自我辨识的重要性,而米德的“主客我”理论则进一步说明了他人评价作用于个体意识后形成的内向传播与自我互动现象。“云个体”作为一种可识别、可互动的“客我”影响着人类的自我辨识。
云个体与真实个体的高度相似性赋予人类基于技术的自我辨识逻辑,激发并引导着个体以技术为中心的理解方式。然而,必须清晰地认识到三个问题。第一,云个体本质上是基于用户信息行为的数据肖像,其驱动依然遵循技术逻辑与资本逻辑,具有工具理性色彩。第二,云个体具有引导性与制约性,它在放大人类某些特质的同时也缩小了另一些特质,以迎合真实个体的方式强化技术逻辑与资本逻辑的合理性,无形中造成了个体意识的“自我截除”与认知偏差,并非对真实个体的客观全面再现。第三,云个体作为依附于真实个体行为的虚拟信息体具有涉身性,无法脱离真实个体单独运作,其存在的合理性体现在虚拟与现实的动态相关性而非主客二元的决定性。因此,将云个体与自我形象等价而论的逻辑是陷入了将他者视为自我、将虚拟视为真实的理解误区,是人类陷入盲目自恋和数据崇拜的信息化过程,是人类自由意志受制于技术人造物的表现。
智能技术以隐性的方式引导着人类对世界的认知、态度与行为,体现着技术环境对人的影响与调节。美国技术哲学家唐·伊德认为,人类与技术之间首先是具身关系和诠释关系,是以人为中心的意义创造;技术同样也存在着脱离人类意志和控制的趋势,体现为不以人类意志为转移的背景关系和它异关系。无论人类意志是否成为技术的中心,智能媒介构造的泛在技术网络都意味着人类已经身陷技术环境之中,并频繁地与技术环境进行互动。基特勒认为,物质意义上媒介网络具有本体论意义上的主体性,并占据了叙事的主线。①吴璟薇、郝洁:《智能新闻生产:媒介网络、双重的人及关系主体的重建》,《国际新闻界》2021 年第2 期。万物智联是一颗笼罩人类社会的“机器之心”,对人类的认知具有“逼促”作用。因此,云认知所呈现的技术环境对人的调节构成了云生存的隐性逻辑。
在万物智联的环境中,人类处处被技术人造物包围着却没有明显的感知,技术带来了泛在的沉浸感。这一种技术“抽身而去”的“不在场”,成为人类经验领域的一部分,成了环境的组成部分。②[美]唐·伊德:《技术与生活世界:从伊甸园到尘世》,韩连庆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年,第114 页。智能媒介网络是基于大数据和云计算的网络,是寓于人类生活中的环境网络,正如美国科学家马克·威瑟所预测的,泛在计算时代是一个安静技术的时代,技术已经后退到我们的背景当中。③李沁:《沉浸传播——第三媒介时代的传播范式》,第28 页。
唐·伊德认为,人类意向性由技术装置调节,而去焦的技术直接构成了人类的生活情境,作为部分或整体的场域,直接作用于人类的意向性。人工智能技术融合了伊德对背景技术的多元解读,自动化装置、隔离技术、庇护技术似乎都能在智能机器或智能媒介网络中寻得共鸣。伊德将自动而封闭的技术系统称为“技术茧”,体现出背景技术的物理性封闭。智能媒介组成的泛在网络并不是封闭的技术环境,它甚至没有肉眼可见的物理屏障,但无处不在的技术环境已经将人类裹挟在人工智能的洪流之中,技术环境俨然成为包裹人类的“技术茧”,人类不再对技术有直接的感知,但却时时被技术所结构着。“正如有焦技术一样,背景技术也转化了人的经验的格式塔结构,而且恰恰是因为背景技术是不在场的显现,它们可能对经验世界的方式产生更微妙的间接的影响。”④[美]唐·伊德:《技术与生活世界:从伊甸园到尘世》,第117 页。
作为云生存的技术硬件,智能设备具有基础性作用。彼得斯将具有基础性作用的媒介称为“后勤型媒介”,其基本功能在于对各种基本条件和基本单元进行排序,具有组织和校对方向的功能,将人和物置于网格之上,既能协调关系又能发号施令,整合人事,勾连万物。⑤[美]约翰·杜海姆·彼得斯:《奇云:媒介即存有》,第42-43 页。智能媒介网络正以基础性的作用遁入人类的经验背景之中。
人与技术的背景关系在移动互联网中已经形成。随处移动、携带方便、内容丰富的智能手机成为当下人类获取信息和社会交往、处理公务的主要电子媒介,它如影随形,甚至让人对智能手机产生了幻肢感,智能手机似乎成了人类的电子脑。现实生活中一人一屏足以建构起以移动互联技术为背景的庇护空间,隔绝现实世界里令人窒息的喧嚣与尴尬的社交,塑造基于智能手机的认知体验与社会关系,实现了网络社交的圈层化和媒介场景的沉浸化。如今,基于大数据的智能推荐广泛应用于智能手机,更是以一种超越自我认知的环境化方式影响着人与世界的关系。
如果说“技术茧”是指人在技术的包裹之中被动地接受技术环境的影响;那么“实用雾”则是人与技术环境互在,人主动地参与技术环境的建构。将云环境作为认知的技术背景无形中削弱了人的能动性,人与技术的复合认知则强调了技术环境与人类能动认知的同构性。所以,归根结底,技术对人的认知影响是一种调节作用,而非决定作用。
在大众传播的信息环境中,人类往往通过自身所能感知的事物判定存在的事物,即李普曼所说的“拟态环境”。在“拟态环境”中,信息环境与客观环境在可感知的信息内容的影响下模糊了边界。基于“拟态环境”理论,日本学者滕竹晓提出了“信息环境的环境化”,指出人们的生存依赖信息环境赋予的定义,尽管对世界的认知有赖于拟态的信息环境,但我们却以实际的行动影响着现实世界,加剧了真实环境的拟态化。因此我们存在于一个“自控与被控”协同构造的信息环境中,信息对人的认知起到了调节作用。在云生存中,携带信息的技术环境积极且直接地参与了人类认知与行为的调节。
技术具有劝服功能。正如相较于人工问诊,人们更相信医疗技术的诊断结果。维贝克认为,人与技术之间存在复合关系(composite relations)。“劝说性技术所属的环境已经超越了伊德的背景关系,因为技术与人发生了积极的交互作用。”①[荷] P.P.维贝克、杨庆峰:《伴随技术:伦理转向之后的技术哲学》,《洛阳师范学院学报》2013 年第4 期。斯坦福大学提出的福德风(Food-Phone)劝服技术能为肥胖人士控制饮食,使用者通过电话拍照功能将一天的食物拍照传给专业机构,机构将为其反馈摄入热量的情况及整日的热量消耗情况。②[荷]彼得·保罗·维贝克:《将技术道德化——理解与设计物的道德》,第152 页。智能手环、App 计步、健康机器人等技术应用同样以劝服的方式积极地调节着用户对自身健康状况的认知,改变了用户的行动计划或行为方式。可见,智能技术不仅需要人类参与数据的制造,其自身也通过信息互动参与了人类认知与行为的调节。与大众传播中人与信息环境的同构不同,技术劝服体现了人与技术环境的同构。在“人与信息同构”和“人与技术同构”的环境中,信息内容主导的“隐性同构”走向技术功能主导的“显性同构”,这既是技术主体性的体现,也是同构可感性的体现。维贝克为复合关系列举了环绕智能的例子,强调了智能技术对人类认知环境的干涉与指导作用,认为复合关系是诠释关系与他者关系的延伸,揭示了技术与人类同构的双重意向性。
智能网络作为人性化的沉浸媒介,加速了人与技术的二元同构,甚至有望将人与技术环境的显性同构以隐性的方式表达出来。环绕智能作为智能环境的代表性技术体现了电子设备的无线化与微型化趋势,其应用的具体场景通常被称为“智慧房屋”或“智慧环境”。③[荷]彼得·保罗·维贝克:《将技术道德化——理解与设计物的道德》,第150 页。学者雷·库兹韦尔预言,21 世纪后半叶,纳米技术“群集”将使真实世界呈现虚拟世界的特征,并引用了罗格斯大学计算机科学家J·斯托尔斯·霍尔的“实用雾”(utility fog)概念。④[美]雷·库兹韦尔:《机器之心》,胡晓姣等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6 年,第187-188 页。作为“实用雾”最小的组成单位,Foglet 是一个如细胞大小、拥有12 条手臂和末端抓手的小型机器人,无数Foglet 将创造一个分散型智能体,而充斥着Foglet 机器人的房间被称为“实用雾”。“实用雾”会刻意模拟自己离场的状态,并模拟创造人类的目标环境,实现视、听、触多元的感官沉浸。人工智能技术与纳米技术的融合,将真正诠释环绕智能的真谛。“实用雾”的设想似乎是智能媒介网络在完全成为技术环境后的成熟应用状态,界面的微化与消隐是技术发展的现实规律,也是媒介进化的大趋势。到那时,云环境作为劝说性技术对人类知行的塑造和干预也许更加无迹可寻了。
技术调节下的认知局限源于人们对可感知环境的沉迷。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提出了著名的“洞穴隐喻”,描绘了一幅长期被束缚于洞穴中的囚徒观看人造投影的画面,认为洞穴中的囚徒混淆了可见世界与可知世界。在智能媒介网络中,视听依然是人类感知环境的主要渠道,人与技术之间的关系对应着洞穴中的囚徒与弄影者,再次应验了“洞穴隐喻”对人的认知的描述。不同的是,人与智能技术摆脱了原始的洞穴环境的物理束缚,转而营造了这样一副画面:在一个开放的空间中竖着一堵白墙,一个人面墙而立,其身后的智能机器操控投影,将人的身影投射到白墙上,人在顾影自怜中手舞足蹈、流连忘返。洞穴隐喻也很好地解释了柏拉图的形式理论。形式理论认为,我们通过感官感知到的世界并非现实,而是不完美的投影,正如一个洞穴墙壁上木偶的影子。①[英]乔治·扎卡达基斯:《人类的终极命运:从旧石器时代到人工智能的未来》,陈朝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 年,第96 页。经智能机器投影的世界是经过加工改造了的世界,技术逻辑与资本逻辑同时影响着信息环境的建构,真实、虚拟、超真实在智能媒介网络创造的信息环境中模糊了界线,成了鲍德里亚笔下的“内爆”社会。正如那身处白墙前的人,其所看到的是自己被放大的模糊投影,看得见轮廓和形态却难以清晰地描绘影像,此时,人所处的境地是盲目的、孤独的、单面向的。
在认知局限的基础上,技术环境引导了需求异化。马尔库塞指出,一切为了特殊社会利益而强加于人的需要,其本质是异化的需要,是“虚假需求”,表现为灵魂被物据。智能媒介网络中的“虚假需求”表现为,“我”的需求不是我的需求,这在信息需求中尤为显著。为了给机器学习创造样本以及提高用户粘性与信息消费水平,智能媒介网络通过技术环境隐晦地影响了人类对信息的需求。从技术背景化的角度看,由于技术背景难以直接感知的特点,各类搜索引擎、手机应用、智能设备凭借智能算法,以“比你更了解你自己”的姿态引导了人对信息需求、信息价值、信息规律的认知,成为一种技术隐喻。同时,身处算法环境之中,算法规划的信息环境似乎是遵循人类意志的目标环境。然而,从人与技术同构的角度来看,实现同构需要以人与技术间的认同为基础。其中被动认同与主动认同依然存在区别,前者趋向技术主导,后者则强调人类主导。算法往往在混淆二者差异的情况下创造了看似是技术与人类同构的信息环境,试图通过获取认同取代认知风险,篡改了个体与信息环境之间由认知到认同的逻辑顺序与因果联系,进而主导了“云个体”的建构。
泛在的智能媒介网络作为技术云环境影响着人的认知与行为范式,通过环境渠道产生的影响也为传播的即时性提供了泛在的条件,改变了传统的时空观念与传播角色的固有关系。事实上,早在1960 年,麦克卢汉便预言了电子速度将会消弭人类意识中的时间与空间。②李沁:《沉浸媒介:重新定义媒介概念的内涵和外延》,《国际新闻界》2017 年第8 期。人工智能技术的出现大大加速了时空概念的消弭进程,时空观正逐渐模糊,亦推动着人技边界的隐退与即时互动的发展。突破时空壁垒与传受结构的传播关系——云关系,成为云生存中的外部逻辑。
广播电视及电报技术缩小了信息传输的空间距离;印刷技术填补了传播的时间沟壑;互联网消除了交流的时空界线,打造了天涯若比邻的“地球村”,开启了数字化生存时代,而数字生活数据化演进的最终结果是加速时空界线的消隐,提升人与技术交互的即时性。大数据源于现实生活也反作用于生活世界,在日常生活中,大数据驱动以个人为节点的泛在关系网络,该网络同时连接着相隔咫尺—天涯的人、现实—虚拟空间中的人、公共—私人领域中的人,人们得以在智能媒介创造的多元混合环境中自由穿梭于不同空间,既是空间的泛在,也是个体的泛在。智能媒介网络不仅通过云计算实现了多元空间的连接,云存储也为大数据提供了时间纵向关联的可能性。分布各处的丰富的数据节点,建构起跨越时间长度的个人数据库,历史的数据成为影响当下甚至未来的重要因素,过去、现在、未来得以在数据网络的作用下密切互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智能媒介网络都追踪着个人信息,每一个人的数据形成了历时与共时交织的纵横关系网,一个时空可以同时调用多个时空的信息与关系,时空界限在数据关联中逐渐淡化。在智能媒介网络营造的沉浸环境中,个体设备隐没于设备联结的网络中,技术隐没于周遭的生活环境中,技术作为一种显性缺席,它会成为人类经验领域的一部分,即一种立即的环境。①曹继东:《伊德技术哲学解析》,沈阳:东北大学出版社,2013 年,第36-37 页。时空观的淡化推动着即刻环境对传播关系的重塑与传受者角色概念的退场。
智能技术改变了传播的结构与“角色”对于传播过程的意义,诠释了传播的流动性。在以报刊、广播、电视等为代表的传统媒介时代,信息从传者流向受众,是缺乏反馈的线性过程。拉斯韦尔的“5W 模式”使传播过程的环节作为概念深入人心,也奠定了传播角色的内涵,“传者”与“受众”似乎是由人类所扮演的两种特定角色,在传播结构与实践中已经形成了思维定势。到了互联网时代,双向互动和反馈实现了传播赋权,“人人都有麦克风”成了不言而喻的特征,传者与受众互为传播的起点与终端,角色的概念在传播的主体间转换。然而,无论是单向线性还是双向互动,传播的结构并未发生本质变化,即信息依然在静态的点与点之间间歇性传递。但是,在智能媒介网络中的人机关系并没有角色概念的定势,人与智能设备处于互为传受的动态关系之中,二者同时进行着信息生产与信息接收,静态的角色逐渐转向动态的媒介。有学者认为,随着媒介的数字化发展,由软件定义的媒介越发呈现出“过程”特征,媒介是动态而非静态的,尤其是在如今媒介数据化发展的趋势中,在算法的加持下,用户比过去更多地参与了技术软件的设计与创造,而技术也将在人类信息的参与中不断地修改和完善,算法成为了媒介过程化的放大器。②Andreas Hepp, Deep Mediatization, New York:Routledge, 2020, pp.56-84.
在算法的实践中,机器通过信息分组、要点置顶、评估试错等方式诱导人类的接触反馈,人类则通过内容点击、浏览时长、评论分享等方面的差异引发机器的“认知与行动”,信息是不断被收集与传递的。人与机器在传播网络中无时无刻都接收并传递着信息,传受终端逐渐成为动态的传播节点。正如智能算法推荐的广泛应用并非基于用户的某一次搜索、浏览行为,而是通过筛选、分析用户的历史点击行为、社交范围、所处地理位置等不同时空的信息所进行的信息传播行为。一个行为影响着另一个行为,一个人关联着另一个人,一台设备连接着另一台设备,信息以无形、流动的方式连接着显性或隐性的传播节点。智能设备联结的传播环境时刻变动着,有交互就有传播的驱动力,一旦交互开始便难以停止。信息从传播主体间的间歇性传播加速为传播节点之间的即时传播,传播的流动性得以显著提升,传受双方破除了主体角色的身份意涵,转而以泛在、动态的传播媒介的状态进入传播场域,在传播中人与智能设备都是流动着的信息载体。传播的高速流动使传受角色的概念逐渐退出传播结构的舞台,转而强调信息内容、传输渠道、体验方式的独异性。
泛在的智能媒介网络在破除时空界限、模糊传受角色的同时也将传播过程中动态的节点置于云端的凝视之下。交互即时,凝视即时,泛在的智能媒介网络使“云端凝视”演化成无处不在的“超级全景监视”。波斯特正是从福柯的全景敞视主义出发提出了“超级全景监狱”,即在信息方式下结合电脑数据库的一种新型权力技术与统治模式,被作为后现代信息方式下的大众控制手段。③吕安心:《波斯特超级全景监狱与福柯全景监狱比较研究》,《学理论》2017 年第7 期。超级全景监视泛在而隐蔽,以“客体化”的方式完成自我建构,正如智能媒介网络通过数据“云个体”无形中完成了对个人“客体化”形象的建构。福柯的“全景监视”是指在全景敞视建筑中的核心是一座监控塔,周围是被监控的、透明的环形封闭结构。“超级全景监视”,是指在智能媒介网络中,监控者与被监控者互换了位置,位于环形中心的是透明的“个人信息塔”,环绕在个人信息塔周围的是“无处不在、无时不在、不可见”的智能黑箱。这种“超级全景监狱”带来了一种全新的话语/实践场,重构了话语权主体。在这个话语场与传播场中,全民自觉或不自觉地参与了自我建构的过程,成为被超级全景监狱规训的主体。①高亚春:《数据库:信息方式下的“超级全景监狱”—— 一种新的主体之自我构建方式》,《自然辩证法研究》2008 年第1 期。监狱在这里已经去实体化了。
超级全景监视是数字化生存中的隐性规训方式,其技术特征与意识形态特征具有高度的相关性。在数据化和智能化的发展趋势中,超级全景监视是继时空界限隐退之后公共领域与私人领域界线的瓦解。在智能媒介环境中,人的任何一次交流与互动都会在数据网络留痕,“数据痕迹”作为上传云端的资源遵循着共享的原则,推动了私人活动与公共活动的同化。数据库通过对公共与私人界限的颠覆,通过相互之间的信息交换与整合,实现了对个体的全面监视。②张金鹏:《超级全景监狱:信息方式下的权力技术——波斯特论信息方式下的统治模式》,《南京社会科学》2007年第8 期。如波斯特所言:“个人与个人、个人与机构之间的分界线不断被电脑数据库逾越,隐私作为一种行动模式甚至是一种论题都被取消了”,③[美]马克·波斯特:《第二媒介时代》,范静哗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 年,第93 页。这在人与技术的即刻互动中尤甚,作为人类权利的隐私的消失日益常态化为一种云生存法则。智能技术参与了原本以人为主导的权利关系的建构,转而在人与技术的互动中强调了技术的目的性与潜在能动性,这在近年来备受热议的AI 责任与权利问题中可见一斑。而身处泛在的技术背景之中,人类并未深刻意识到沉浸传播所带来的超级全景监狱的智能化演进,在传播流动性加剧的情况下,依然习惯于共享数据资源,从而形成一种有序的自我规训,在“被囚禁者”身上造成一种有意识的状态。如此,数据同时作为资源和控制手段真正实现了以“一种虚构的关系自动地产生出一种真实的征服”。④[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 年,第227 页。
在智能技术的调节之下,数据化云生存使人与技术之间形成了难以割裂的依附关系,技术在功能性上的作用力产生了双向的趋势,智能技术为人类量身打造的“云个体”正作为潜在客体影响着人类的自我辨识。人类个体与技术的互动构成了云生存的内在逻辑。同时,智能媒介网络作为技术云环境,不仅以认知背景的状态影响着人与世界的关系,也积极引导着人的认知、态度与行为,技术与人类形成了同构的意向性。技术对人的认识的调节构成了云生存的隐性逻辑。随着智能技术不断模糊着时空界限,人与技术时刻进行着互动,传播关系也呈现动态化特征,智能技术对即时关系的强化也将人类置于技术的凝视之下,智能媒介网络成为即时的隐秘监视者。智能传播关系的改变成为云生存的外部逻辑。
数据的共享与流动使人类获得了多重数据分身,也意味着作为智能个体的人类的数字化建构。霍金与马斯克等曾多次警示人工智能对人类存在的威胁,唐·伊德提出了技术对人的“放大—缩小”作用,麦克卢汉提出了对媒介对人的延伸与截除效应,极端的延伸是否意味着某种截除或消亡?在日益沉浸的云生存中,如何更好地理解人与技术的关系,更好地适应数字化生存,是未来必须深入 研究的新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