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极数字生命政治实践的批判及其改善路径

2023-02-06 18:15
关键词:建构数字生命

张 灿

人工智能时代生活世界的数字化监控塑造了新型数字生命政治。在经典生命政治概念图式中,生命政治是一种基于控制和规训的现代权力,构建出“让人活得更好”的生存空间,从而促使行为主体服从特定的话语实践,以获得社会治理效果。而数字生命政治则是以数据分析和智能算法为基础,对主体进行个性、精准的数字化管理,利用不断输出的数据信息进行治理①蓝江:《智能时代的数字-生命政治》,《江海学刊》2020 年第1 期,第122-124 页。。进而言之,数字生命政治建构了一种服务于数字平台的公共领域,“个体信息处理的当代实践构成了一种新型公共领域,即生命政治公共领域(biopolitical public domain),一种可供索取的、构架特定类型生产活动的原材料储备库,这种确证人有关信息的原材料组成的公共领域是生命政治意义上的,因为它作为生产活动的理想框架涉及人的描述、处理和管理活动”②Cohen J E,"The Biopolitical Public Domain: The Legal Construction of the Surveillance Economy",Philosophy&Technology,2018,vol.31,p.1.。由此,数字生命政治实践重组了物质生命和精神生命,主要包括文化、信息、知识、社交行为与关系、情感反应、价值观念等存在样态。在数字劳动与数字平台的驱动下,数字生命政治塑造了一种隐秘性剥削、全景式监控和自我规训的消极数字生活图景。与此同时,消极数字生命政治内在具有积极实践维度,如何规避消极实践走向积极面向,关键在于消解数字生命政治的技术逻辑和资本逻辑的合谋,在理论和实践层面推进积极数字生命政治范式转型。

一、数字生命政治的出场及其实践样态

法国学者福柯对生命政治概念进行了系统阐释。生命政治是伴随着现代性而生的一种新型权力技术,其核心是“生命权力”(biopower)。按照福柯的观点,生命政治或生命权力不是传统的生杀大权,而是一种管理生命的权力。生命权力具有两个维度:第一个维度是以作为机器的肉体为中心而形成的,第二个维度是以物种的肉体、渗透着生命力学为中心,肉体规训和人口调整构成了生命权力机制展开的两极①米歇尔·福柯:《性经验史》,佘碧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年,第90 页。。由此可见,生命技术既是个别化的、生物学的,又是专门化的、关注生命过程的。生命权力不再是暴力的、否定性的力量,而是肯定性、生产性的力量,执行着规则化和规范化的生命管理职能,通过瞄准作为社会身体的人口,降低人口所面临的各种内在与外在的危机或风险,从而对生命进程进行一系列的介入和控制②吴冠军:《生命政治”论的隐秘线索:一个思想史的考察》,《教学与研究》2015 年第1 期,第55 页。。随后,在西方左翼学者对资本主义现代性批判中,生命政治成为透视现代性的重要抓手,生命政治哲学谱系也得以建构和成熟,形成了以福柯、阿甘本、奈格里和哈特为代表的主体性批判的生命政治哲学。就此而言,生命政治作为20 世纪晚期以来产生重大影响的理论范式,其时代内涵之一就是生命政治内在的技术批判体系旨归。面对以人工智能技术为核心的新型技术革命对人类生活方式和生产方式的根本性重塑,从生命政治范式反思人类生活世界和现实生命的技术化所引发的社会政治效应成为应有之义,同时也构成了生命政治的当代叙事转型,即数字生命政治。在以大数据和智能算法为代表的人工智能技术大规模应用的背景下,生物学身体被虚拟化和数字化,受到数据、算法和平台的介入、控制、引导和塑造,形成了人工智能时代的数字生命政治③蓝江:《什么是生命政治》,《武汉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 年第1 期,第58 页。。由此可见,数字生命政治早已超越了经典生命政治的实践场景和话语阐释,展现出新型生命政治叙事。数字生命权力的隐蔽性、自我驱动性、全景监控性以及数字生命权力治理程度从生理性身体扩展至人的情感性层面,这些都是亟须研究的课题。

数字生命政治的出场得益于大数据和智能算法为核心的技术革命,蕴含了复杂而繁密的机制。但是,人工智能时代的数字生命政治不是传统生命政治的简单延续,而是在劳动数字化、社会行为数字化、生活世界数字化和数字殖民化基础上解蔽与重构了人类社会,从而展现出不同维度的消极面向。

第一,数字生命政治的劳动控制样态,塑造了基于情感与注意力的剥削新形态。数字劳动已经成为数字生命政治的典型实践样态。数字劳动概念源自传播政治经济学学者达拉斯·史迈兹(Dallas Smythe)的“受众商品”(audience commodity)。史迈兹通过分析信息通信技术的应用,指出资本将观众抽象为商品,即观众对商业信息的注意力被转换为有价值的商业信息。由此,在信息技术时代,大众传播、意识和交际能力都被置于资本工业大规模生产和消费的框架内,从而为实现社会控制提供了新形式。“从整个资本循环的角度看,以日益复杂和无处不在的信息通信技术为中介,整合已存在的沟通和合作能力,从而使得媒体和文化产业扩大和加快了商品流通,促进生产和流通的一体化。”①Manzerolle V,"Mobilizing the Audience Commodity: Digital Labour in a Wireless World",Ephemera: Theory&Politics in Organization,2010,vol.10,p.457.在数字劳动“注意力商品”(attention commodity)范畴中,信息、创造性、意识和情感等成为劳动的重要形式,其不再把注意力仅仅看作是意识形态工具的概念,而是更加强调“受众注意力”在创造剩余价值中的作用,即数字平台上的资本积累和商品化的劳动形态。对此,克里斯蒂安·福克斯(Christian Fuchs)指出,数字劳动绝不仅仅是受众劳动,其涉及认知、交流与合作等②Fuchs C,"Digital Labour and Karl Marx",New York and London : Routledge,2014,p.252.。进而言之,数字平台重塑了受众商品模式,进而转变为数字劳动形态。用户在数字平台分享乐趣和生活的同时,也创造了社交网络关系、位置数据、数据浏览痕迹以及偏好数据等。所有这些数据构成了用户的“在线意识”且以数据形式暴露在商品逻辑中,而数据平台根据个人的数据、兴趣、互动、信息行为定向推送广告并创造出基于计算而得的控制方式。因此,数字劳动形态不再局限于经济学意义,其涉及情感的生产、控制以及主体性的再生产等。

第二,数字生命政治的行为规训样态,建构了一种主体自我量化控制。数字生命政治的关键在于社会行为的数据化,即数字技术为了实现控制,其不仅将触角伸向了人们的物质生活,而且将个体所有社会行为都纳入规训之中。“基于互联网连接的世界是这样一个世界,新型企业拥有从生命流动中提取数据流的特权,从而可以激活一种隐喻的按钮——数据提取装置诸如平台、应用程序或人工智能系统——重新配置人类生活。”③Nick C,Ulises A M,"The Costs of Connection: How Data is Colonizing Human Life and Appropriating it for Capitalism",Palo Alto: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19,p.xviii.具体而言,用户通常无法控制个人数据的访问权,这将导致数据的所有权被数据持有者占用。换言之,在数字平台“自由”的空间中,用户在不知情或未经同意的情况下将个人的社会行为和情感倾向泄露,数字平台将其提取、分析甚至出售,以便创造价值。与此同时,数字平台鼓励用户展现个人信息,维系和建立专属自己的网络圈,从而将用户和数据绑定在一起。例如,网络帖子的点赞和其他基于表情符号的回复通常被用来量化热点事件的影响力和参与度,并且通过算法过滤成为我们情感、政治和文化身份的衡量标准。因此,“社会行为与社会关系数据化”成为数字生命政治的重要变化趋势。数据实践正在通过对社会行为持久性的追踪建构人的数据化身份,即个体和群体的生命本身正在以一种新的方式被逐渐数字化操纵,其细节、范围以及精确度远远超出早期生命规训的一般预测。正如肖莎娜·祖波夫(Shoshana Zuboff)所言,数字平台利用数字化智能技术,通过占有个体的行为剩余(behavioral surplus)进行资本生产,从而形成一种技术权力对主体进行塑造并且不断入侵主体的日常生活①Zuboff S,"The Age of Surveillance Capitalism:The Fight For A Human Future At The New Frontier of Power",New York: Public Affairs,2019,pp.64-71.,这是对主体的重新“建构”,使主体自觉地“矫正”自己的行为和思想,从而臣服于数字平台的控制。

第三,数字生命政治的生活世界监控样态,重塑了全景式监控模式。在数字生命政治时代,数据监控成为实现控制的重要方式。任何计算机、带有嵌入式计算机的设备,或者任何可被传感器读取的实体都可以为此目的生产数据。数据源可以是流程、事物或人,亦可以是这些数据源之间的交互。数字公司和数字平台的目标在于获得个人及其生活世界的主观和客观数据,从而通过改变行为塑造新的控制模式。在数据—监控—价值创造的逻辑中,数字生命政治的核心在于监控用户数据从而进行预期行为管控,通过定向推荐将行为预测转化为潜在的价值创造。数字生命政治的权力不是攫取领土和物质资源,而是专注于通过数据来捕获人的生活世界。与此同时,作为主体的人则似乎沉默地参与监控社会的建构,进而嵌入算法凝视(algorithmic gaze)的主客体关系之中②Ettlinger M,"A Critical Analysis of the Impacts &Discursive Framework of Surveillance Capitalism",Working Paper,2021,pp.1-21.。此种数字监控成为边沁设想的“圆形监狱”的实现,一种数字时代的全景智能监控,即被监控者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处于一种被监控状态。更重要的是,数字用户在生活世界中制造的数据原材料被平台提取、计算与分析,从而塑造成智能化、个性化与精准化的社会治理模式。因而,当前人们的生活世界变成了数字平台控制的领地,原本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个体和群体,变成了受智能算法监控和控制的数字个体和数字群体。正如韩炳哲所言,“数字化全景监狱的特殊性首先在于,居民们通过自我展示和自我揭露,参与到它的建造和运营之中。他们在全景市场上展示自己”③韩炳哲:《透明社会》,吴琼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 年,第79 页。。数字生命政治既能对信息资源进行塑造,又能对主体人口行使生命权力,其构建了一种基于对人类生活的持续监控中提取价值的社会和经济新秩序,重塑了主宰我们日常生活的基本权力关系。进而言之,数字生命政治的监视对自我和自主概念同样产生了重要影响,且其不仅追踪我们的行为、观点和欲望,而且从本体上塑造了我们自身。

第四,数字生命政治的殖民样态,推动了数字云帝国霸权的生成。基于数字技术全球化和资本积累的非物质性劳动模式,数字生命政治建构了新型数据殖民主义,主要包括一系列数字金融化、文化商品化、数字技术全球化和资本积累的非物质性等数字经济模式。此种数字经济模式塑造了一种基于数据殖民主义的数字帝国主义。数据殖民主义对于全球数据流的取用与传统殖民主义对于土地、资源和肉体的攫取一样普遍,其通过数据关系的提取和日常生活的资本化在全球进行扩张。在《联结的成本:数据对人类生活的殖民和资本主义应用》一书中,尼克·库尔德里(Nick C)和尤利西斯·梅西亚斯(Ulises A M)指出,数据殖民主义在全球塑造了一种云帝国(cloud empire)。“与早期的帝国主义不同,云帝国不是建立在特定国家控制领土的公开军事和政治愿望之上,相反,其以更加非正式的方式运作,不是通过蛮力而是通过数据维持可利用空间的扩展以寻求生活世界资本化(life available to capitalization)。”①Nick C,Ulises A M,"The Costs of Connection: How Data is Colonizing Human Life and Appropriating it for Capitalism",Palo Alto: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19,p.38.云帝国的产生具有两种解释范式:第一种解释范式认为,云帝国的创建和生活世界的数据殖民是为应对20 世纪晚期资本主义内部的各种矛盾。随着社会不平等的加剧导致多数人的购买力下降,资本主义需要找到不涉及购买的新方法来剥削他们。而随着自然资源的枯竭,社会生活成为下一个可供开采的大资源库,成为资本主义利润最大化和财富的新来源。第二种解释范式认为,云帝国是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在资本主义社会的最新代表形式。一方面,云帝国通过社会量化部门和数字基础设施对人类生活的数据关系进行捕获和提取以获得剩余价值;另一方面,云帝国的核心在于全球范围内“数据关系”的创建与再生,以确保数字技术能够占有全球人类生活领域中的数据信息资源,从而将互联网从有限的“公共基础设施”转变为全球资本可以自由流动的、无限扩展的联结空间。在此空间中,“云帝国的无情力量来自一种至高无上的理性,即数据成为生命的量度。当我们在玩、工作和社交的时候,应用程序、平台和智能技术捕捉我们并将我们的生活转化为数据”②Nick C,Ulises A M,"The Costs of Connection: How Data is Colonizing Human Life and Appropriating it for Capitalism",Palo Alto: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19,p.68.。

二、消极数字生命政治实践的批判

在人工智能时代,数据采集过程的非对称构成了资本剥夺积累的手段,从而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殖民和商品化了日常生活世界③Thatcher J,O'Sullivan D,Mahmoudi D,"Data Colonialism Through Accumulation by Dispossession: New Metaphors for Daily Data",Environment and Planning D: Society and Space,2016,vol.34,p.6.。当数以万计的独立数据通过算法联结在一起时,大数据就构成了一种商品。在数据商品创造和交换的过程中,私人时空被商品化以进行资本的剥夺积累,从而借助权力的非对称完成了对生活世界和生活经验的量化和监控。智能设备系统通过数据和算法尽可能抓取和占有个体和集体的生活世界痕迹。由此,数字生命政治已然建造起庞大而复杂的社会操纵与规训系统,通过对个体与群体的数据分析和形象塑造,建构出跨越现实空间与虚拟空间的“赤裸生命”和“例外状态”,从而造成对生命过度简化的管控与对主体真实存在的遮蔽。

(一)数字生命政治的时空消融

随着“工作时间”和“自由时间”界限的消融,日常生活的“自由时间”窃取成为数字生命政治的新模式。亨利·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从节奏分析理论出发,对日常生活的社会时间规训进行过批判。“日常生活的分析展示了社交时间本身是一种社交产品,就像所有的产品一样,时间也分为使用和使用价值以及交换和交换价值。”①Lefebvre,H,"Rhythmanalysis: Space,time and everyday life",New York :Continuum,2004,p.74.社交时间作为一种消费时间或者闲暇时间,尽管是一种无偿劳动时间,但仍然创造了经济价值和数据商品,此种趋势随着互联网和社交媒体的兴起不断放大和扩展,从而加剧了休闲与劳动、生产与消费、工作场所与家庭、公共空间和私人生活的界限模糊性。由此,数字生命政治便以更加隐蔽的方式对主体实行更深层次的剥削——数字平台的消费时间转变为能够创造经济价值的生产性时间,用户在线的休闲时间逐渐成为剩余劳动时间。进而言之,在自由时间侵占的数字资本积累模式中,“用户生产了具有使用价值的数据商品。由此,用户就转变为创造商品和利润的生产消费者(productive consumers)——他们作为劳动力被资本剥削,但这种剥削不是在劳苦中而是在玩耍中,不是在有薪劳动而是在闲暇时间的无薪劳动中完成。结果,劳动时间延长到闲暇时间,闲暇时间变成劳动时间”②Fuchs C,"Digital Prosumption Labour on Social Media in the Context of the Capitalist Regime of Time",Time&Society,2014,vol.23,p.16.。由此可见,数字生命政治创造了“劳动+休闲”融合的模式,即“智能时间”,其具备以下特征:劳动产品和劳动过程没有明显的界线,专业的工作时间可以在私人交流和工作对话之间进行切换;劳动不受工作时间和办公地点的限制,从而消除了有酬劳动和无酬劳动的区别;劳动具有自我复制性,原因在于数字信息可以无休止地触发其他信息③Agger B,"iTime: Labor and Life in a Smartphone Era",Time &Society,2011,vol.20,p.121.。

数字生命政治控制同样涉及生活世界的空间维度。如果说工厂车间是机器大工业时代剩余劳动力被剥削的地方,那么在人工智能时代,诸如社区、住宅、汽车甚至人类自身等所有社会空间都成了数字技术剥削的对象。在数字空间中,我们的交易、沟通、行为被按照既定的组织标准进行数字监控,从而形成固定类型的知识用来标记个体与群体,进而将个体与群体定位于特定秩序或风险倾向类别中。因此,数字空间监控成为一种监视集合以执行社会管理功能。“数字监视集合构成了一种社会分类,所有类型的抽象数据——视频图像、文件文本、生物特征、遗传信息——都被操纵,在一个流动的网络中生成概要文件和风险类别。”④Kalantzis-Cope P,Gherab-Martin K,Emerging Digital Spaces in Contemporary Society,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2010,pp.107-120.进而言之,日常生活各个社会空间中的数据都被收集、储存、检查与交换以塑造数字空间监控,从而导致如下风险:第一,数字空间监控扩大了个体被利用的机会;第二,监控能在规模上对个体进行微妙而有力的操纵;第三,它系统性地边缘化和排斥“低价值的个体”;第四,它延续了结构性不平等,加剧了分配不公;第五,数字分类监控破坏了社群文化①Yeung K,"Five Fears about Mass Predictive Personalization in an Age of Surveillance Capitalism",International Data Privacy Law,2018,vol.8,p.15.。

(二)数字生命政治的主体性遮蔽

数字生命政治建构了数字拜物教,导致人主体性的遮蔽。塑造数字生命政治的数字智能技术逐渐成为支配人的“主体”力量。如今,若想实现资本增殖,便想方设法创新数字信息技术,于是技术创新成了反映欲望的一种拜物对象②大卫·哈维:《资本社会的17 个矛盾》,许瑞宋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6,第99 页。。当数字技术应用不断推动数字资本的发展与财富增长,仿佛产生了一种不需要耗费人类劳动就可以获取资本增殖的假象,于是人们对数字技术的推崇与日俱增,产生了数字拜物教。数字拜物教不能简单地还原为“商品拜物教”“货币拜物教”或者“资本拜物教”,它是由数字信息技术与资本结合在一起衍生而出的数据资本化。数字拜物教表现为一种数据主义(Dataism)。数字信息技术不断渗透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社会呈现出“一切皆可数字化定义,一切皆可数字化驱动,一切皆可数字化连接,一切皆可数字化呈现,一切皆可数字化融合”③邓伯军:《数字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逻辑批判》,《社会科学》2020 年第8 期,第28 页。的现象。据此,数据量化和智能算法监控产生了一种数据主义,即“数据的流动量已经大到非人所能处理,人类无法再将数据转化为信息,更不用说转化成知识或智能。于是,处理数据的工作应交给能力远超人类大脑的电子算法”④尤瓦尔·赫拉利:《未来简史:从智人到智神》,林俊宏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第333-334 页。。进而言之,数据主义突出的现实表征为:在智能算法对人群的社会行为进行广泛、持续和实时的监控中能够合理排序和分类群体中的个体,以便监管机构能够进行针对性的干预。与此同时,人的行为不断被数据所控制,并对数据产生一定的崇拜,但“这并不是说技术已经把人变成了一个没有头脑的机器人,而是人的自由意志已经被数据算法所征服”⑤Aho B,Duffield R,"Beyond Surveillance Capitalism: Privacy,Regulation and Big Data in Europe and China",Economy and Society,2020,vol.49,p.190.。

数字平台拥有挖掘社会行为海量数据的能力,且能够将现实个体转化为数据主体。数据主体的行为、决策和态度可以被理解和操控,从而获得一种“算法身份”,即一种通过算法来推断匿名存在的身份类别与身份信息,确定一个人的性别、阶级或种族,同时定义了性别、阶级或种族本身的实际意义⑥Cheney-Lippold J,"A New Algorithmic Identity: Soft Biopolitics and the Modulation of Control",Theory,Culture &Society,2011,vol.28,p.165.。在此意义上,算法身份构成一种社会权力,不再是简单地调节而是建构了人的生活世界,为数字生命政治建立秩序和运作权力提供了途径和场域。进而言之,一方面,算法权力正是数字生命政治的突出展现,其通过强大的算法系统塑造人的知识、身份、经验。另一方面,算法权力赋予算法成为一种元资本(meta-capital),其不可避免地以现实世界的愿望为模型,且往往是以有利于价值增殖方式创建的①Lundahl,O,"Algorithmic Meta-capital: Bourdieusian Analysis of Social Power Through Algorithms in Media Consumption",Information,Communication &Society,2022,vol.25,p.1447.。因此,生活在数据化时代的人们,都是在数字技术建构的数字编码下生活着,即数据把人类自身编织成了一个数据网。比如,可穿戴智能设备将身体视为可量化信息的场所,而投保人与保险公司可以使用这些信息管理、控制和监控健康水平。此时身体只不过是一台数据生成机器,不断在日常生活中塑造数字自我。也就是说,在数字生命政治全面宰制中,数字技术抽象力将生活世界转化为具有价值的“物”,数字技术将人类生活转变为一种抽象的社会形式即数据关系。概而言之,在数字生命政治场域中,资本的占有和价值的生产已经超越纯粹的劳动过程,人类生命本身、社会互动、社会关系正在以数据化的形式逐步资本化,从而建构了一种更为广泛的社会控制机制。

(三)数字生命政治的自由僭越

人工智能技术以大数据和算法为助推技术,为数字主体提供了一个高度个性化和多样化的选择环境,通过启动/激发效应,数字主体建构了一种基于算法配置的自由行动。但是在大数据驱动数字化场景和精准计算的控制系统中,数字主体的选择体系架构也在不断地被塑造,从而产生了一种自由幻象。数字主体自由幻象的第一个表现是“大规模的个性化”,个性化仿佛被赋权数字主体,但是数字主体却成为智能系统精准筛选、分类和打分的流水线生产定制对象。依赖于智能机器分析,算法决策系统的典型目标是先发制人地推断整个人群中个人的偏好、行为和生活方式,从而定制信息服务以计算预测,而这些预测是根据个人用户在“预置档案”中可能会感兴趣的服务而计算出来的②Yeung K,"Five Fears about Mass Predictive Personalization in an Age of Surveillance Capitalism",International Data Privacy Law,2018,vol.8,p.1.。由此,人工智能系统对每个用户进行个性化定制,从而适应数字用户的品位、兴趣、偏好、生活方式等。但与此同时,由于人工智能系统的强大计算性,数字用户的行为需求和偏好也被潜在的、隐蔽的智能预测系统主动或无意地进行“反馈—配置—推动—规训”。这种数字自由行动也被称之为自动化决策,在对数字目标的选择环境进行改进的基础之上检测和改变人的行为。“数据模式的算法分析以高度个性化的方式动态地匹配目标个人的选择环境,通过巧妙地塑造数字用户对周围世界的理解来影响个人用户的行为和感知。”③Yeung K,"Hypernudge:Big Data as a Mode of Regulation by Design",Information,Communication &Society,2017,vol.20,p.16.因此,自动化决策以“选择优化”为目的,以动态自动执行为手段,不断更新、完善数字网络环境,输出个性化选择。当然,这种“精准画像”和“精准推送”的方式是一种自我规训技术,其展现样态是微妙的、自愿的而不是生硬的强迫。通过我们允许自己在一个持续的、高粒度的基础上进行监视和潜在的管理,我们可能正在缓慢地侵蚀自我创造和自我发展的真实过程的能力①Cohen J E.Configuring the Networked Self: Law,Code,and the Play of Everyday Practice,Yale University Press,2012,pp.7-16.。简言之,人工智能系统通过数字化抽象以隐秘而有效的方式塑造了数字用户的感知和行为,削弱了个体行使独立判断的能力。

数字主体自由幻象的第二个表现是塑造了一种行动的“数字脆弱性”(digital vulnerability)。“在数字平台的数字信息流中,人们的身份——包括他们的正向和负向特征——是通过许多不同的数据库、程序和决策算法的交互构造和分布的。借助这种方式,人们通过算法构建的身份和声誉可能会在社会中广泛地传播,增加了算法决策对他们生活的影响力。随着数据成为决策的共同资源,它构筑了数字声誉、实际机会和数字脆弱性。”②Balkin J M,"The Three Laws of Robotics in the Age of Big Data",Ohio St.LJ,2017,vol.78,p.1237.数字系统通过对数字用户相关信息的分析,在工作、医疗、消费和生活方式层面进行排序,而信息分类导致不同的数字用户或群体产生累积性优势或劣势,从而重塑了个体在生活世界自由选择的能力。这也被学者称为数字歧视或算法歧视,即一种无意识的、隐含的偏见和惰性,而不是有意的选择。即使智能算法系统的设计人员没有把固有的歧视意图融入进去,智能系统也仍然存在算法偏见,原因在于内在使用的数据源从输入数据中获得了敏感属性或者因为数据中存在相关性而对敏感属性进行区分。因此,很多时候,我们会忽视智能系统错误伤害的人,更无法准确地知道作为一个主体或群体何时、何地以及如何被剥夺了可行能力分配的机会和资格。

(四)数字生命政治的非正义形塑

伴随着数字化、智能化的发展,技术的普及和信息资源获取的便捷度提高,数字生命政治重构了人类认知和实践模式的传统架构,加剧了数字平台与普通用户对数据的拥有、解释和使用的巨大差距和数据权力的不对等。具体而言,数字生命政治的数字鸿沟早已超越了信息时代富人与穷人之间的数字鸿沟,是大规模分布式数据集访问权和所有权之间的鸿沟,也包含收集、储存和挖掘海量大数据的不对称关系,从而导致了诸如身份、自我决定、可操作性知识、可见性等数字不平等③McCarthy M T,"The Big Data Divide and its Consequences", Sociology Compass,2016,vol.10,p.1137.。在日常实践中,用户对于数据和算法的理解与他们在现实生活中对于实际重要性的认知之间存在巨大的鸿沟。用户无法知晓数字平台如何提取、审查生成的数据,更不知道海量数据的来源、内容、性质和应用,原因在于一方面部分数据是商业机密或需要专业性知识,而另一方面则源于数据技术垄断造成的结构性差异和不平等,即数据生产者(用户)和数据所有者产生了不对等的关系。数字平台在赢取“数字红利”的同时,也通过数字技术维护自身的社会控制建立了数字霸权。根本而言,在数字生命政治时代,数字平台用户可以免费生产数据,数字平台通过监控获得海量数据,包括用户浏览网页的记录、点赞与转发相关的内容以及上网时间等,而在数字平台留下的任何痕迹都会被提取、分析、处置。但是,数字平台巨头收集到海量数据信息之后,只把极少部分投入产品的升级与服务,而大部分数据则用于加工包装出售以获取额外的利润,从而塑造了基于“数据不平等”的个性化和精准化的商业模式。

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在赢取“数字红利”的同时,也通过数字技术维护自身的统治地位,建立了数字霸权。其一,数字平台巨头的出现,为数字资源的控制和垄断提供了强大的技术手段。谷歌、亚马逊、脸书、苹果作为互联网科技巨头企业,几乎垄断了全球大数据主体业务,积累了我们难以想象的权力。数字垄断对欠发达国家的经济、政治、文化产生了重要影响,在未来可能愈演愈烈。其二,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的数据资源不对等。西方少数国家不仅主导了数字平台技术的发展,还推动了数字平台技术的全球渗透,从而促使数字霸权力量不断增加且呈现新的统治方式,造成了少数西方国家与大多数非西方国家之间的不对称差距。如今一种新形式的技术霸权和帝国主义正在建立,即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凭借科技公司巨头不再征服土地,而是征服殖民数字技术,利用上述数字公司巨头可以获得巨大的经济权力,并导致发展中国家的技术依赖。其三,发达资本主义国家通过数字技术重塑了全球的数字殖民主义,以跨国公司在数字生态系统的垄断架构进行新型帝国主义控制,即基于软件、硬件和网络连接的数字资源的提取、监控和支配,获得经济利益和政治霸权。进而言之,在经济统治、代码控制、知识产权保护、大型科技互联网服务基础之上建构一个全球监控资本主义体系(global surveillance capitalism)①Kwet M,"Digital Colonialism: US Empire and the New Imperialism in the Global South",Race&Class,2019,vol.60,p.1.。

三、消极数字生命政治实践的改善路径

面对当代数字生命政治的内在悖论,西方左翼学者给出了一种主体性解放的可能路径以消解技术与生命的对立。奈格里和哈特基于“机器论片段”的当代解读,建构了一种自治主义的主体政治哲学和解放之路。简言之,一般智力构成了自治主义劳动主体反抗资本逻辑的主体性力量,塑造出生命本体意义上的“诸众”。诸众作为当代资本主义反抗的主体,拥有自主性和政治解放能力,他们是一种积极的社会主体,其行动不依赖于统一或认同,而是在共有中分享。与自治主义对诸众反抗力量与解放图景的盲目乐观相比,左翼加速主义则洞悉了数字平台资本主义日益加剧的劳动剥削以及资本对劳动的吸纳和排斥。如果说自治主义构建了数字时代基于劳动主体自主反抗的诸众,那么左翼加速主义则从技术维度论证了数字技术的解放潜能以及对于资本主义的加速与超越。换言之,生命政治的主体性建构是一种非历史化的虚妄,不仅无法应对生命政治的悖论,而且沦为新自由主义治理术的帮凶。因此,脱离实践基础的主体生命政治改善路径违背了历史唯物主义原则,它不仅消解了生命政治的文明面和合理性,而且走向了一种主体形而上学的乌托邦图景①李爱龙:《生命政治化与生产社会化——论生命政治的实践逻辑转向》,《哲学动态》2020 第9 期,第27 页。。

由此可见,西方左翼学者给出的解放方案要么基于主体的自我建构,要么单纯地寄托于技术加速和技术革命的积极效应,而丧失了马克思生命政治学的历史唯物主义向度和实践向度。马克思主义哲学革命扬弃了西方主体性批判的形而上学立场,立足于人类社会生产方式批判构成了生命政治学的理论起点和思想渊源②孙利天、肖倩颖:《生命政治学的思想渊源和时代内涵》,《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20 年第3 期,第29-30 页。。进而言之,马克思生命政治学基于历史唯物主义,在政治经济学批判视域中,以资本批判和技术批判为武器,揭示了生命权力的实质,建构了以人类生命解放为终极指向的生命政治。因此,在马克思生命政治思想资源中,洞悉数字生命政治的技术与资本双重驱动逻辑及其智能化新特征成为改善消极数字生命政治的关键。

第一,数字生命政治的技术逻辑。所谓技术逻辑,是指技术运行有其自身的逻辑,是技术系统运动的内在规律和趋势,即“技术成为一种实在,它自我产生、自我决定、自我满足,并具有自己特殊的规律和决定”③Jacques E,"The Technological Society",New York: Alfred A.knopf,1964,p.134.。具体而言,首先,数字生命政治的核心与关键在于数据成为一种全新的社会生产要素。在数字技术的支撑下,用户产生的数据作为天然的原料,“是一种被提取、被精炼并以各种方式被使用的物质”④尼克·斯尔尼塞克:《平台资本主义》,程水英译,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8,第46 页。。从对象上看,生活世界的数据化包括物的数据化和人的数据化,从类型上可以区分为劳动生产数据、社会活动数据、公共服务数据和个体情感隐私数据。区别于传统意义的生产要素,数据生产要素具有显著的规模性、虚拟性、自我复制性、再生性和脱域性。一方面,数据生产要素化促使劳动资料的数字化和劳动过程的智能化,从而大大提升了劳动生产效率,加快了数字商品生产、交换和消费过程,提高了资本和劳动的优化配置;另一方面,以数字商品和数字资本为核心的数字劳动被强行卷入价值生产的体系之中。其次,数字生命政治的塑造关键在于数字平台的创立与建构。数字平台通过精心设计的在线空间提供各种服务,即出售东西、交往、分享信息和寻找专业资源等空间,根本而言是一种提取数据的空间,在这种交互的空间中,社会生活以其开放式的多样性与经济提取的力量无缝对接。一方面,数字平台被理解为独特的社会技术中介,被纳入广泛的资本化过程,同时为了吸引更多的用户参与,它不断创造多边市场与网络效应。由此,数字平台作为一种技术手段重塑了新型社会,即社会以一种可以被持续跟踪、捕捉、分类并作为数据计算价值的形式存在。另一方面,数字平台在经济活动中发挥重要的中介作用。此种模式被尼古·斯尔尼塞克(Nick Srnicek)称为“平台资本主义”,即利用数字平台尽可能吞噬更多的数据,并且进行“提取和量化”以实现技术控制与社会治理。

第二,数字生命政治的资本逻辑,主要表现为经济、政治和意识形态三重维度。所谓资本逻辑,“是一种必然如此的方式贯穿于资本的发展过程之中,资本运动的内在规律和必然趋势,并通过一系列经济环节及其相互作用而得以具体体现”①丰子义:《全球化与资本的双重逻辑》,《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 年第3 期,第25 页。。具体而言,首先是数字经济权力的彰显。在数据化过程中,用户经历了双重商品化,即用户自身以及用户生产的数据都被当作商品。数字平台用户进行各种活动,在此场景中用户的角色转变为数据提取和监控的原材料,目的是为了转化成行为数据。此刻的数字平台就是一个交易市场,用户免费使用商品背后隐藏着一种控制关系,即产品的使用恰恰是对用户个人数据的占有,服务用户的同时也在促进资本的增长。其次是数字政治权力的形塑。在数字化信息时代,用户每天在数字平台生产的情感内容、政治倾向、价值表达,比如浏览记录、点赞、转发、热点评论等,被平台占有和利用以实现社会治理和安全风险防控。最后是基于数据关系的数字意识形态权力的生成。“数据关系并不是指数据之间的关系,而是指数据作为一种潜在商品所带来的新型人际关系,一种社会建构而重新配置被资本利用的资源。”②Nick C,Ulises A M,"The Costs of Connection: How Data is Colonizing Human Life and Appropriating it for Capitalism",Palo Alto: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19,p.27.因此,数据关系主要包括两种形式——商品化关系和全景式关系。商品化关系即将人类行为和情感转化为商品化数据,全景式关系则是一种生命政治意义上的“作为原材料的用户的社会生产和监督”③Schwarz O,"Facebook Rules: Structures of Governance in Digital Capitalism and the Control of Ggeneralized Social Capital",Theory,Culture &Society,2019,vol.36,p.18.。

一方面,建构积极数字生命政治要扬弃技术逻辑。无论是传统技术批判理论,还是当代西方左翼批判理论,技术与生命构成了一种二元对立的存在样态。特别是在人工智能时代,技术对生命的入侵和控制导致数字生命政治把生命降格为冷冰冰的、客观中立的数据和治理对象,而非鲜活的主体性存在。但事实上,数字生命政治不能仅仅看到生命与技术的对立,也应该洞悉智能技术与人同时也构成了人机共存的联合样态,即人的技术性存在的积极生命政治治理。对此,马克思的技术现代性批判理论为以建构性为特征的积极数字生命政治奠定了基础。具体而言,数字生命政治技术批判理论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技术决定论,即技术被赋予了独立于社会、制度、伦理之外的力量,对人类生活方式和生产方式起到决定性的影响,容易走向技术能够解决一切社会问题的乐观主义;另一种是技术后果论,即技术发展与进步导致社会一系列负面问题和灾难后果,容易滑向技术原罪论的悲观主义。因此,面对人工智能技术的数字生命政治建构,已有数字生命政治批判要么坚持肯定性的技术浪漫主义,要么走向抽象化的技术否定论,而马克思技术现代性批判理论则为我们提供了新的路径。马克思不是基于技术的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更不是把技术看作是抽象的大写存在,而是基于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阐释,给出了技术现代性批判的三重向度。第一,技术与社会的互动建构,技术不是中立的工具,也不是独立于社会之外的抽象存在,而是人类实践活动的历史生成。第二,技术与特定生产方式密切相关,技术没有原罪,但特定的资本逻辑应用会导致诸如异化与奴役人的劳动与生命,从而造成物的依赖性社会。第三,技术解放生命政治,即技术发展虽导致了人的异化,但同样也打开了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的前景,为自由人联合体的实现提供了物质条件和意识形态更新之基①邬晓燕:《绿色技术-经济范式引领生态文明转型的主要问题与发展策略》,《中国矿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 年第5 期,第66-77 页。。由此,积极数字生命政治不是要抛弃技术,更不是完全寄望于技术革命自发的解放路径,而是应当辩证地看待人工智能技术在生活世界的作用,特别是数字技术在智慧社会、公共安全、国家治理现代化和新型服务业领域中的强大创造力。

另一方面,建构积极数字生命政治要扬弃资本逻辑。基于历史唯物主义,数字生命政治作为现代性的产物具有必然性和合理性,但关键在于如何建构一种积极的生命政治治理术。这就意味着“积极的生命政治不再受资本逻辑的隶属和宰治,而是在相反方面驯服资本逻辑,以外于在资本逻辑的空间对现代社会进行有效治理”②郝志昌:《现代生命政治谱系的更新与智能现代性的未来》,《东南学术》2021 年第3 期,第142 页。。超越资本逻辑的路径绝不是西方左翼学者寄托的抽象主体对数字生命权力的自我反抗和自我觉醒,相反,要从数字生命政治的主体逻辑批判转变为数字生命政治资本逻辑的社会形式批判。积极数字生命政治建构关键在于如何对抗生命的资本化,以生产资料公有制为基础的数字生命共同体为此提供了新路径。具体而言,以虚拟数据为存在样态的数字生命塑造了新型数字社会关系,形成了一种虚拟与现实交融的公共在场,成为数字生命共同体形成的现实基础。因此,面对资本逻辑对生命的控制以及生命状态的不平等,积极数字生命政治利用公有制为基础的市场经济来防止生命现代化进程的资本至上。其实质在于,当前最大的现实是如何消解数字生命资本化,同时满足人民对美好数字生活的追求,核心在于人工智能时代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数字化建设和提升,这是积极数字生命政治建构的时代背景,又是其实践场景,从而实现数字社会有效治理和数字美好生活满足的统一。为此,最重要的行动策略是认清和防止数字资本无序扩张,规范数字平台垄断行为。数字资本重构了传统的产业技术和金融资本,其以数据与信息为生产要素,以数字平台为作用场域构建了一套内在化的能力以及外部化的资源。“数字资本的兴起日趋生成一套以知识、信息和数据作为核心要素的资本运作逻辑,并以前所未有的方式与规模渗透到经济、社会和文化各个领域。”①郑智航:《数字资本运作逻辑下的数据权利保护》,《求是学刊》2021 年第4 期,第117 页。数字资本在价值生产、价值分配过程中展现了新的智能化生产方式特征,但是从本质而言,仍然是最大化地攫取剩余价值。只是在智能化劳动方式转型中,数字资本积累模式从机器工业化时代的强制剥削模式转变为一种“灵活积累”“自由压榨”与“弹性剥削”,从而导致数字价值的分配非正义和两极分化。因此,我们要建立以数据市场为核心的分类管理机制,推进数字共享,合理规制数字平台的社会风险和政治风险。政府应当在立法、政策、企业规范等层面积极应对数字经济发展中出现的数据安全、数据隐私、数据垄断、虚假信息、数据鸿沟等问题。以人为本的数字经济关键在于:明确界定数字企业行为边界,规范数据使用标准;完善数字法律法规,合理管控数字平台对社会生活的侵占,以防止数字资本的垄断和野蛮生长;积极建立共享、共治与共赢的社会主义数字经济。

综上所述,数字生命政治实践范式转型必须打破数字智能技术的绝对消极化向度和抽象的否定性,承认人类生命的积极数字化存在,以期建构一种人机和谐共存的生命政治样态。人工智能技术的确会导致生命的异化、奴役、监控和干预,但同时也具有生命增强和优化社会治理的正面效应。因此,积极数字生命政治应立足于历史唯物主义,不再把技术看作是一种“形而上学”的异己力量,而是在特定的生产方式中把握技术的实践效应。与此同时,数字生命政治要坚持技术现代性批判的辩证视角,区分作为生产力的技术和作为资本的技术,以及造成人异化的技术和带来人解放的技术。当然,积极数字生命政治反对数字技术的资本垄断和纯粹的增殖逻辑,以防止数字生命的资本化,进而对技术权力进行管控和制约。

四、结语

人工智能技术革命重塑了人类生活方式和生产方式,从而建构了新型数字生命政治实践。在数字平台的技术逻辑和资本逻辑的共同驱动下,人类生活世界以算法和数据化的方式陷入了技术的牢笼。在弹性、自主、快乐的生命形式和数字主体张扬之下,恰恰是智能技术对生命的加速规训和隐秘遮蔽,创建了数字泰罗主义和数字福特主义。面对数字生命政治的双重性和生活世界的数字殖民,一方面,我们要洞悉消极数字生命政治对于人类生活世界的隐私、自由、主体性和社会正义的侵蚀;另一方面,我们要建立一种积极数字生命政治范式,以数字技术赋能社会治理,从而塑造确保尊重人权、开放、多元和宽容的数字社会的价值观。

积极数字生命政治建构要在理论上区分三个层面的问题:首先,要区分人工智能技术和人工智能的资本逻辑应用。人工智能技术内在具有双重性,但资本逻辑的统摄导致人工智能技术潜在风险被加速放大。因此,我们要主动规避过于张扬的数字资本逻辑,从而确保人工智能技术朝着以人为本、科技向善的方向发展。其次,我们要在技术工具论和技术实体论之外建构技术批判理论。面对数字生命政治实践,技术工具论和技术实体论容易走向抽象的技术决定论,从而陷入消极数字生命政治。技术批判理论则立足于历史唯物主义,在技术与社会现代性的历史互动中,探究人工智能数字生命政治的积极实践面向。最后,积极数字生命政治范式的转型要打破当代西方左翼主体性解放的哲学思路,转向马克思主义生命政治思想资源中去寻求支点,从而探究数字生命政治的解放图景。在实践层面,积极数字生命政治建构要从三个维度进行推进:第一,要以数字经济建构新发展格局,规范健康可持续的数字经济高质量发展,以赋能人民美好生活;第二,要塑造以人为本、公众利益优先、安全透明、共建共享、负责任创新与可持续发展的数字价值观念,以主流价值观驾驭数字智能技术;第三,推进人工智能技术赋能社会治理现代化,通过数字治理建构更为高效化、智能化、精准化、规范化和共治化的社会治理体系,规避新型数字鸿沟和数字非正义的社会伦理风险,从而走向更高水平的数字社会正义。

积极数字生命政治建构依赖于马克思生命政治思想资源的挖掘和理论阐释。马克思生命政治哲学思想至少可以围绕着感性活动的主体性生成、资本权力对生命的排斥和规训、人的生命解放政治等方面展开。首先,感性活动的主体性生成是马克思生命政治哲学的逻辑起点。马克思生命政治哲学的主体性问题不仅把人理解为自然肉身,更是理解为社会存在,即人是自然存在物和社会存在物的统一。就自然存在物而言,人作为有血有肉的自然之身,是有生命的自然存在物;与此同时,人的本质体现在社会关系中的社会生命。在自然生命和社会生命的连接和转变过程中,生命的实践活动一方面使得主体与自然身体发生作用,另一方面通过感性活动与生活世界建立联系以获得主体性。因此,人类生命经由感性活动建构了生命“既受动又能动”的存在,塑造了周围的感性世界。由此,对象化的感性活动超越了西方思辨哲学的抽象主体性、精神主体性和“无世界的单纯主体”,塑造了一个现实的主体,从而为建构马克思生命政治哲学提供了理论出发点。其次,资本逻辑对生命的塑造和排斥是马克思生命政治哲学的现实展开和核心要义。在资本逻辑的统摄下,生命主体性活动走向了畸形化和片面化的发展境地。一方面,在流通、生产和消费过程中,生命成为资本增殖逻辑中的劳动力商品、剩余价值创造的源泉以及虚假需要的加速扩张的存在样态。另一方面,资本逻辑不可遏止地对生命活动进行空间剥夺和时间压榨。就空间剥夺而言,工厂机器大工业把生命活动限制在固定的、秩序化和封闭化的空间中,从而让生命活动的节奏和自动机器体系保持一致性。就时间压榨而言,生命活动的存在样态不再是自我主体性的凸显,而是沦为异化的剩余劳动。资本逻辑在创造自由时间的同时,也把生命活动的自由时间转变为剩余劳动时间。因此,自由的生命活动成为资本逻辑奴役下机器体系的“智能器官”和附属物,生命的能动性和主体性被剥夺从而沦为动物之身。机器体系的进步不仅没有赋予生命活动以自由和解放,而且由于机器体系的资本主义应用导致生命带上更为沉重的枷锁,这也是马克思生命政治哲学批判的核心。最后,生命的解放政治构成了马克思生命政治哲学的理论旨归。面对消极生命政治样态,马克思生命政治的理论诉求既不是虚无主义的消极无为,也不是基于“主体性建构”的生命政治解放进路,而是一种基于技术现代性批判的解放政治学。我们只有扬弃技术的资本主义使用方式,才能真正实现自由而全面的发展,从而凸显生命的本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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