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以
作家李娟在她的散文集《记一忘二三》中写到:“我妈这个人吧,交个朋友还是蛮不错的。做母女,实在艰难。若我们俩是夫妻,早就离婚几百次了。”
我在读这一段文字时,感觉很复杂。李娟说与妈妈做朋友可以、做母女艰难,意思是母女需要“长”且“常”在一起,两个人脾气秉性不对的话,精神上是一种折磨。但做朋友就不一样了,偶尔见面小聚,并不需要长厢厮守,也就少了很多生活上的磕磕绊绊。而且朋友还有一点,可以随时绝交,她在文中就不止一次提到“我跟我妈又绝交了”。以上是我对这段话的认同。但如果让我来分析我与我妈的关系,我会说:“我跟我妈,这辈子只能做母女,绝不可能成为朋友。”
她怀胎十月生下我,生产的时候还经历了侧切,痛苦异常,然后含辛茹苦地把我养大。初中之后,我们班主任要求我们早上六点半就到校,所以我妈每天不到五点就起床给我做饭。冬天的时候,上学放学时天都是黑的,那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我们都是走路上学,我妈还要送我接我,每天顶着北风往返好几次。我大学毕业之前,我家经济上一直很拮据,供我读书的钱主要靠我妈省吃俭用。
后来她跟我爸都退了休,有了退休金,我那时也工作赚钱了,日子算是好过一些。可她还是不舍得给自己买东西,总是想多省下一些钱来贴补给我。现在我已人到中年,收入还算过得去,但她还是会偶尔拿出一些钱来塞给我。说我小时候没有别的孩子吃穿好,总感觉亏欠我,虽然现在我不需要这些钱,还是希望我收下,不然她心里不好受。搞得我眼泪簌簌地掉。
我对我妈,不敢说做得有多好,也算是不赖吧。从童年到少年,我都是很乖、学习很好的孩子。后来工作、婚姻,也没让她操什么心。那年她生病住院,同病房一共六个患者,都是老人。其中三个老伴还健在,所以是老伴陪护照顾,儿女偶尔出现。我妈和另外两个患者是老伴已经过世的情况。那两位阿姨,一个是自己住院,孩子隔两天来看看;另一个是她妹妹陪护。只有我妈,从头至尾我一直陪在身边,我老公每天把饭做好给送来医院。那几个患者和家属都说我妈有福气。
我妈现在跟我一起生活,她有些老年慢性病,不过生活还是能够自理,但我依然给她洗头、洗澡,她从里到外的所有衣物也都由我来洗。她还是无法接受物质上的一点点享受,买什么她都要拒绝,所以我把我的护肤品偷偷装到她用完的十几块钱的擦脸霜的瓶子里给她用。我妈大半生都在清苦中度过,都在伺候一家老小,现在,我也希望她能获得补偿。
我跟我妈,做母女是成功的,但是我们做不成朋友。在我看来,两个人要成为朋友要有共同语言,要有的聊,我跟我任何一个称为朋友的人,都有过促膝长谈的经历。朋友之间,一个相近的兴趣爱好也必不可少。也不一定非得多么高雅,就算是逛街、追星呢,那也是一种志同道合。能做得朋友,还要彼此理解对方的内心吧。而我跟我妈,我不奢求全部都占,哪怕是其中一种,也没有。
在我的记忆中,我跟我妈从没谈过心。大多数人,尤其是女孩子,小时候都会非常信任且依赖妈妈,我也不例外。我没上过幼儿园,我们那个年代没上过幼儿园的孩子很多,我是我小姨教了我20以内的加减法、认识了一些字、背了两首诗就上学了。那是我第一次接触集体生活,老师、同学每天都会发生许多新鲜事。我一放学回来,就会迫不及待地把当天的事讲给我妈听。而我妈,她的日程当中似乎并没有倾听我的故事这一项。她做饭、洗碗、扫地、倒垃圾,都要比倾听我的故事重要。有时我看到她闲下来了,坐在沙发上,就凑过去跟她说话,她说:“我都累一天了,你让我安静一会吧。”
等我再长大些,情感变得复杂,喜欢什么、厌恶什么,所有的愉悦与难过,我都特别想跟她说一说。可是在她眼里,一个人的喜欢、厌恶、愉悦、难过,与一顿晚饭比起来,微不足道。我工作之前,她跟我说过无数次要好好学习;我工作之后,她也会经常嘱咐我要努力工作,但她从没问过我的理想是什么。我大学毕业那年,她的一个老同学要给我介绍男朋友,我拒绝了,我说我不喜欢相亲,太功利。然后关于爱情、关于婚姻,我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而我妈只跟我说了一句话:“你刘姨跟我最好,她能给你介绍差的吗?”
就谈心这件事,我仍然不死心,我想我是具备倾听能力的,我可以让她表达。第一次,我问她小时候的理想是什么,她说:“不知道,没啥理想。”第二次,我问她对现在的生活有没有什么想法,她说:“没啥想法,不愁吃不愁穿,还想啥?”第三次,电视里演邓丽君,我问她爱不爱听邓丽君的歌,她说爱听。我顺势往下聊,我说你们那个年代突然听到邓丽君这种歌,心里有什么感受呢?她说:“好听。”我说:“感受呢?”她说:“没啥感受,就是好听。”至此,快四十年了,我跟我妈从没谈过心,似乎以后也没有什么谈心的可能性了。
说到听歌,我想到了“兴趣爱好”这个词。我妈不是没有跟我相同的兴趣爱好,我妈是没有任何兴趣爱好,甚至,有一个兴趣爱好在她的认知里似乎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每当她提到那些老姐妹这个跳广场舞、那个打麻将的时候,眼里充满了不屑。我爸兴趣爱好甚多,我妈的评价是:“当钱花吗?”
在我爸爸去世之后、她来我家生活之前,有好几年,她跟我姥姥生活在一起,我每个月回去一两次看望她们。我发现她跟我姥姥特别喜欢某个电视频道。那个频道每天晚上都有她们喜欢的综艺,小孩子演节目啊、百姓歌手比赛啊等等,她跟我姥姥都看得津津有味。后来她来我家,晚上的时候我说我给你调到那个频道,她忙解释说在她自己家是我姥姥爱看她才跟着看的,她自己并不喜欢看,她不喜欢看电视。
她当时那种慌张好像喜欢看电视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不但兴趣爱好,好奇心这种东西我也从没在她身上见过。我买件新衣服让她猜价格,她摇摇头表示不感兴趣;某个她熟悉的老演员去世了,我看到新闻后让她猜是谁,她摇摇头表示不感兴趣;就连她平时比较有兴趣的家长里短,比如某个亲戚生了小孩,我让她猜是女孩还是男孩,她也依然摇摇头。怎么说呢?发明谜语那个人
以上这些都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即便没有,也不影响生活。我最发愁的,是她不能理解我,或者说,她不能理解除她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做饭、做家务都不是我的强项,这是我老公、我公婆早在我们结婚前都知道并接受的事情,这并不影响我们十几年来相处和美。最近我把公婆也接到了我们家,因为他们住的老小区供暖太差了,来猫个冬。每次我婆婆扫个地、洗个碗,我妈就疯狂给我使眼色,暗示我应该把活儿抢过来干。在她的认知里,儿媳妇就该勤快贤惠,就该任劳任怨,如果做不到,婆婆就会不高兴,就会出去说三道四,就会闹家庭矛盾。
我不否认,她这几十年来所接触到的人和家庭很多都如此,但这并不代表每个人、每个家庭都如此。我跟她讲我不是她以及她概念里的儿媳妇,我婆婆也不是那样的婆婆,我在公婆那里获得认可和尊重不是靠不停地扫地洗碗。半个多月来,我解释了有不下十遍了,她还是不能理解,我婆婆做家务时她依然疯狂给我使眼色。
我忽然想起了我爸。我爸是我三十一岁那年去世的,在之前的三十一年里,我们无数次畅聊过,话题遍布各个领域,有时聊得兴起,还要喝两杯助兴。我爸有特别多的兴趣爱好,其中一个是看球赛。有一次他喜欢的队输了,我喜欢的队赢了,我气他,他跟我绝交了一星期还多。我考大学的时候,他们想找某个据说很懂的亲戚来帮我填志愿,我说不用了,我知道自己想学什么,做什么。我妈说:“你一个小孩子明白什么?”我爸说:“你想好就行,我支持你。”
在养育我这件事上,我爸没有我妈付出的多,这是事实。但,我爸是我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