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

2023-02-05 12:37刘凤琼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12期
关键词:老罗公猪师傅

刘凤琼

罗家湾着火了。

火从山顶上的云朵滚下来,染红了黛色松林,枯黄草垛,裸露的仅有零星嫩芽点缀的紫土地,灰白色房屋以及房前啾啾叫着的小鸡。

灰黑的烟尘拖着闪亮的火光,快速冲散了白烟。晚霞见不得真正的火,瞬间逃得无影无踪。人们睁圆了眼,瞅着那跳动的火苗跟苍青的竹叶打架,一律张大嘴巴,被惊讶钉在原地。

罗振保六岁的儿子阿云,率先刺破了观望,一边朝村头跑一边喊:“着火啦,着火啦!”他身后,大大小小的孩子跟着喊起来,跑起來。

大人们闹不懂这些娃儿是出于惊慌还是兴奋,当然更闹不懂自己该高兴还是害怕。烧光了,张德育搬家走了,村里的狗得了安宁,家家户户也得了安宁。

谁叫他房子里挂着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杀猪刀,明晃晃地闪着渴饮鲜血的寒光。全村的狗见着张德育就汗毛倒竖,哇哇大叫。人人都觉得那刀悬在自己的头顶,很没安全感。谁知道能让猪闷声不吭毙命的张德育,会不会哪天也让自己闷声不吭呢。

要真干等着他家被烧光,也不是个事儿。快过年了,哪家不指望张德育来杀猪!虽说老罗师傅也拎得动杀猪刀,但谁也不想自家的猪遭罪,哀号得地动山摇都不咽气。张德育刀法利落,活干得漂亮,他要是跟大家闹了脾气闭门不出,这年可没法过了。

大家你瞪我我瞅你,用眼神无声地商量着,谁也不好把肚子里的话明明白白端出来。最后,罗振保的老婆多慧哼着鼻子说:“差不多了吧,还真想看烧完了?”

她没等他们回应。这个干廋的女人操起空木桶,挑了满满一担水,颠着步子奔远了。她身后的这些人,好像才从梦里惊醒,抱盆的抱盆,挑担的挑担,挤挤攘攘跑向张德育家。

火灭得很及时。三间小屋保住了,仅有一侧的灶房被烧成了灰。大家觉得罗家湾非常对得起张德育,给了他这个外姓人地基建房,又及时伸手保住了他的财产。

张德育拖着疲软的身体走到村口,闯入眼眶的便是这么幅图景:村里大半人都围在家门口,有的脸上漆黑,有的满身柴灰,他们低声交谈着,几个胆大的小孩儿扒拉着灰堆里的火星,乱嚷乱叫。

张德育顷刻挺直微弯的脊背,从灰白色帆布包里掏出尖刀,抹了一把脸上快要风干的血迹,厉声问道:“谁干的!”

回答他的,是刺骨的晚风。

多慧拨开两侧的人,挺到张德育面前,“反正不是我。”说完,她抱着扁担走了。后面的人摸到了辩白的窍门,学着多慧的样子,大咧咧亮出扑火的用具,撇清自己快速离开。不多时,坚守在夜幕里的人,只剩下蹲在灰烬边一心一意搜集红薯的阿云。

张德育知道自己说错了话,问错了人。但这对对错错,在罗家湾从来都关系暧昧。姓罗的总错不了,他这唯一姓张的,似乎就没做对过一件事。

自从断了在村里讨个媳妇的妄念,他就将搞好关系这个词晾到一边。快过年了,他们总会先软下来的。他想着,叹了口气,收起尖刀,撵阿云:“你怎么还不走?”

“我还没捡完呢。”阿云撅着屁股,一手抓着根木棍刨灰,另一只手熟练地将红薯拢到旁边。

张德育走到屋檐下的石头水缸前,早上出门前蓄满的一缸水仅剩下巴掌大小一摊。他丢了布袋,大半个身体弓进水缸,就着那摊水,抹掉了杀猪时喷到脸上的猪血,随后拉了拉电线开关。散开的淡白色灯光将阿云露出的半边屁股圈进了张德育的视野,他感觉眼睛被狠狠烫了一下。

“你过来。”他命令道。

阿云极不情愿地应了一声,手没停下来,小木棍扒开了一团被塘水浸泡过的软土,一小节白色的东西冒出来。他伸手去拽,拽出了一根完整的肋骨。

“啊——”他吞下了惊呼,因为张德育已经弯到跟前,伸手要拉他的裤子。他丢下骨头,连辛辛苦苦扒出来的红薯也不要了,紧紧提着裤子,逃进夜色之中。

张德育捡起肋骨,就着阿云扔下的小木棍,将骨头埋了回去。转身时,他看到了被多慧遗忘的两只空木桶。木桶之下,正躺着一只新烟蒂——红塔山。附近几个村子只有老罗师傅抽这种纸烟。

怎么办?

张德育犯难了。

六岁的阿云当然不知道,他会在往后的几十年里,一次又一次地回忆这个难忘的春节……

那晚他像猫一般警觉,当木桶在风中微撞的空响声传来,他握紧了割稻子的镰刀。母亲开了门,把张德育让进来,指挥他去拿一副碗筷。

他将镰刀别进裤腰带,拿了个豁口的碗推到张德育面前。张德育推说不用了,一双脚却迟迟不肯往外面走。

母亲给他盛了满满一大碗面,还将原本准备给阿云的荷包蛋夹给了张德育。

阿云又气又怕,端着碗坐到门槛上,脚踩着镰刀,心想万一张德育掀桌子动手,他要大吼着通知其他人,冲过去用镰刀拼命。

可惜张德育没有掀桌子。他吃光了面,掏了烟头拿给母亲看。

母亲问:“你确定?”

张德育点头:“除了他,我想不到第二个。”

“也许是忘了掐灭。不管怎么说老罗是你师傅。没有他带路,你吃不上杀猪这碗饭。”

“成吧,听你的。那谁,是不是快回来了?要有难事,你一定跟我说。”

母亲垂着头,半晌不说话。

张德育站起来。灯光投下他高大的影子,将母亲笼罩在灰暗之中。他走到门口顿了顿,对母亲说:“要真过不下去,有我呢。”经过阿云身边的时候,他下意识地看了看阿云的裤子,问母亲“他屁股上的胎记——”

“摔的,不是胎记。”

阿云听不懂他们的话,等张德育的身影跟门外的夜色融为一体了,他想起了一件事,拴在屋檐下的大黄狗,竟然没有发出半声吠叫。

他扔下镰刀,扑进母亲的怀抱,断断续续地说张德育灶房下埋着人骨头。说完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满脸泪水浑身颤抖。母亲柔声安慰他,讲了很多他从来不知道的事。

她说那是猪骨头,张德育每杀一头猪,都会向主人家讨一根猪肋骨,带回家埋进灶房底下的土里。逢年过节,他拜祭灶王爷的时候,也向那些猪上三炷清香。

他杀猪有三不杀:老母猪不杀、病猪不杀、小猪不杀。

这晚阿云做了整宿的梦,梦里有大火、尖刀、红薯、骷髅、张德育。他们缠着他,追打他,他急急慌慌地逃,但家里的大门始终关不上。醒来后,他额头滚烫,说起了胡话。

母亲背着阿云去了镇医院。医生开了退烧药,让母亲带阿云回家调养,说过两天就好了。但阿云迷迷糊糊躺到晚上,体温窜了上来,又开始说胡话。

邻居家奶奶说,小孩儿太干净了,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得把张德育请来,他杀气重镇得住邪。村子不成文的规矩,谁家小孩闹迷糊了,都喊张德育过去镇一镇,把魂魄捞回来。

母亲还没去,张德育带了把生锈的短刀先来了。他端了竹椅守在床边,把短刀放在枕头下,硌得阿云睡不了整觉。阿云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地躺着,所以他分不清眼前看到的、听到的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他听见自己用颤抖的鼻音问:“德叔,你真的不杀小猪吗?”

“嗯。”

“那我现在是小猪。你——你别扒我裤子,我怕。”

“好。”

他听见母亲跟张德育聊天,什么外面的女人、早做打算之类,都是些大人们的胡话。他还听见从池塘方向传来的呐喊声。一年一回分鱼,从池塘里捞出来的鱼,一部分抵了捕鱼人的工钱,余下的家家户户平分。

母亲从塘埂上拖回了一只沉甸甸的木桶,自作主张地串起两条跟木桶一样长的大青鱼,送给张德育当谢礼。

她还煮了一锅红烧鱼,馋得大黄狗呜呜地在跟前卖乖打滚。阿云气得咬牙,张德育先抢了他的荷包蛋,现在又端着大碗吃鱼。母亲明明知道医生说这几天他吃不了肉,却还是把鱼煮了。都怪张德育。

阿云贪婪地呼吸每一缕食物香气。他的嘴巴鼻子眼睛耳朵从来没被这样好好使用过。鼻子闻出了佐料,花椒、胡椒、辣椒、蒜瓣、芹菜、白糖;嘴巴尝出了味道,入口时麻辣,细嚼时隐隐有一丝甜;眼睛想象出了颜色,棕红里泛着绿、白。至于耳朵,没发挥太大的用处,只听到些无关紧要的话。

母亲说,咱们在这待了七八年了,外姓人、自己人,他们分得太清楚了。回回都不给你分鱼。

张德育的声音低一些——我又不缺几条鱼。

还是咱们挨村挨户讨饭的日子快活。

总不能当一辈子叫花子。多慧,我那时不晓得罗振保爱打人,如果早晓得,我绝不答应你嫁。

要不是你捡了我,分吃的给我,我现在哪能活着跟你说话。我——

吃饭吧,鱼冷了不好吃。

他们还聊了些别的,大概是当年乞讨的经历。阿云觉得没意思,晕晕乎乎地睡了。

阿云躺了三天,张德育守了三个整夜。镇上猪肉铺子的周老板骑着自行车来了两趟,张德育抡着斧头在阿云家门口劈柴,用沉默和飞溅的木屑拒绝了周老板的邀请。柴劈完了,张德育开始刷墙,用石灰粉将房屋外墙刷得雪白。墙刷好了,他又折腾房顶,清理了常年堆积在瓦楞间的枯枝败叶。反正他就是闲不下来,在家里转来转去,转得阿云头晕眼花。可母亲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两颊时时绯红。阿云喜欢看母亲笑,只要张德育说话,母亲总是笑眯眯的,眼睛弯弯,像贴在天幕上的月牙。

三天后阿云退烧了,张德育避开母亲跟他商量:“能不能看看你的屁股?”

“不要!”阿云钻进被窝,抓紧被角,指甲几乎戳穿被罩。

“短刀磨一磨,比镰刀好使。”

张德育走了。

阿云真中邪了,他从枕头底下掏出短刀,弓腰在家门口的磨刀石边磨起来。铁锈太厚了,他耐着性子换了五六盆水,终于开了刃。

铁锈一点一点剥落,跟磨刀石泥浆汇集到一处,在地上冲出条小泥沟。待短刀磨到两面精光,他找来碎布拼接成条,一圈一圈将小短刀缠好。他没来得及向玩伴展示这把刀,外出打工突然回家的父亲打乱了他的计划。父亲比去年胖了,身形比两个母亲还要宽阔。

他的络腮胡子扎得阿云咯咯直笑,阿云骑在他的肩头,从这个屋转到那个屋,指挥他冲锋陷阵。

阿云记得那天原本全家都很高兴,父亲拿出瓜子糖果招待堂叔婶娘们,母亲在距离堂屋较远的灶间做饭。他忙著剥瓜子吃,没留心父亲他们在说什么。一个婶娘招呼他过去,双腿夹着他,捏着他的手掌,声音小得像蚊子叫:“长手长脚的,你们看到底像哪个!”

父亲红了脸,短暂的沉默后,堂婶堂叔们兜着两把瓜子各回各家了。

母亲开始一碗一碗朝大桌上端菜,让阿云去喊人来吃饭。阿云嘴里满是瓜子,他含含糊糊地说:“他们说了什么像哪个,就走了。”母亲的腿闪了闪,差点撞上门框,但她很快挺直腰杆坐到桌边。

父亲和母亲都不说话,竞赛般朝阿云的碗里夹菜,阿云跟前的碗堆成了小山。可他吃不出味道,丢了碗去床上把玩小短刀。不多时父亲叼着烟进来,阿云得意地解开布条,炫耀自己磨刀的技能。父亲吐了几口烟,问他德叔在家里守了几天。

阿云将张德育做的事一件一件掰给父亲听,父亲好像听得很入迷,烟燃到了指头才赶紧吸一口。后来他说着说着睡着了,再醒来时,听见从母亲的那间屋子里传来了争吵。

“贱货,到底是不是他的?”父亲的声音,愤怒得像一头公牛。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你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在外面搞三搞四!”这是母亲,隐隐带着哭腔。

“不说。好哇。我让你不说!”

嘭——嘭——嘭——

是扁担捶打在棉被上的闷响。

阿云掀开被子光脚跑到门口,脑子忽然浮现张德育的鹰爪眼睛,他猛然折身,从枕头下掏出短刀,冲到母亲的屋前,一脚踢开木门,刀尖直指父亲,哆哆嗦嗦地说:“别,别打我妈!”

父亲,不,这个被怒火烧透了的男人,几步冲过来抓牢了阿云的手腕,眨眼间夺下了短刀。

张德育差点被一头公猪扑倒。他从来没见过那样的公猪,力气大、速度快,横七竖八地乱冲乱撞,接连几次突破包围,七八个大男人都逮不住。

公猪在院子里绕了十来圈,最后认死了张德育手上斜长的杀猪刀,哼哼地高叫着俯身朝他冲去。张德育目测这家伙至少一百五十公斤,被它撞一下,搞不好就把自己交代了。他朝左侧跑,公猪很快调整方向朝左侧追去。眼看追上了,张德育抓紧尖刀,将尖刀插入公猪的脖子。

人们当然不会给公猪重新站起来的机会,一拥而上摁住它。它愤怒地叫着,张德育逼视着它怒火翻腾的眼睛,将尖刀没入它的喉咙,任它温热的血肆意喷溅。

张德育就着冰冷的井水将满是猪血的皮革围裙擦洗干净,拿出小刀轻轻剥开公猪的一只蹄子,将一节中空的小竹筒插入蹄子间,含着竹口往里吹气。半小时后,公猪被吹胀了,比原先大了一大圈。几个帮忙的男人将公猪抬到临时搭建的地灶边,从铁锅里舀开水将公猪浇了个遍。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大家抱着手看张德育剖猪,等着喝杀猪汤。

周老板拍着他的肩:“张师傅,今天半副肋骨都送你。帮兄弟一个忙嘛,好人做到底。”

张德育将布袋绑在自行车后座,蹬着车走远了。他当然听见了周老板比着他的背影,吐了痰,说:孬种。

回家也没什么事做。腊月和正月,谁都不爱干活,烧掉的灶房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人搭起来。张德育踩着踏板,将罗家湾远远甩在身后,沿着公路漫无目的地骑着。公路越来越贴近河流,拐弯、再拐弯,张德育一口气冲到了河边荒地上,瘫坐在地上喘气。

天色灰暗,像那口装满了开水的大铁锅,扣在头顶。从锅里倒出来的,是光秃秃的白桦树、苍翠的斑竹、枯黄茅草、大大小小的土包以及土包所居住的这片水中凸起的名叫乌龟堡的小岛。张德育没料到他会跑到乌龟堡来,更没料到往事突然变成一把尖刀直插他的心脏。

他在堡上捡到了多慧。那时她缩在土包之间的洼地里,裹着破烂的草席,干瘪、瘦小,仿若随时会飘散的幽灵。他用芦苇和茅草在岸边的荒地搭起棚屋,造了他们临时的家。

波折的遭遇将他们拴在了一起。

父母死后,大伯霸占了他的家,大伯说他命硬,克死了爹娘老子,将他撵了出去。相比之下,多慧的命好一点,她的父母兄弟都在,只不过去了广东打工,再也没回来。年久失修的土屋被一场暴雨冲垮后,多慧没了去处,又接连遭受村中男人的骚扰,不得不离开原来的地方。

张德育带着多慧,以兄妹相称挨村挨户讨饭,农忙时也帮人家干活。就这么囫囵地过了几年,罗家湾成了他们人生的歇脚点。媒人找到张德育,说罗振保看中了多慧,作为聘礼,杀猪匠老罗师傅愿意收他为徒。罗振保大了多慧近二十岁,张德育不乐意。可多慧点了头,她说罗振保爹妈过世早,她不会受气,她唯一的要求是在老罗师傅收张德育为徒后嫁过去。

张德育记得收徒仪式那晚,他生平第一次灌了五碗高粱烈酒,像踩着棉花一样回到了窝棚。夏夜的星斗挤过茅草和苇秆的缝隙,一颗一颗落入他的眼睛。然而星斗顷刻消失不见,多慧的脸闯进来,接着是她的手,她的腰肢,她的紊乱心跳。整条银河在头顶疯狂旋转,张德育晕了过去。关于细节,张德育全无印象。

他认为他尽了兄长的本分,也遵循了罗家湾的规矩,明面的、暗里的,他都做到了无可指责。可他得到了什么?那头死掉的公猪在他心里乱撞。

他垂头丧气推车回家,老罗师傅正坐在门口的石条台阶上等他,脚边放着他那柄刮毛小刀。他走后周老板找老罗师傅剖了公猪。

老罗师傅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是我自找的。”

“师傅,我早就不欠你了。”

老罗师傅丢了红塔山烟屁股,迎着不远处的周老板,扭头说:“我真该好好谢谢你。”他和周老板进了村。

张德育并不在乎少几桩活。出师后他一直避免跟师傅撞活,时不时推脱,让大家也去找师傅。所以当周老板和罗振保黑着脸再来找他时,他一口回绝。

周老板急红了脸:“肯定没三百斤。老罗师傅估得不准。”

罗振保将张德育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周老板非要你当中间人,要不然他不买了。看在多慧辛苦一年的份上,你应了吧。”

多慧。

張德育清楚罗振保点了他的死穴,他从冷静中被唤醒,陷入不安:“我师傅——”

周老板拍着胸口说:“老罗没问题。”

张德育跟在他们身后,见到了那头白净肥胖的猪。活猪不好捆绑称重,村里人卖出栏肥猪,都会找有经验的杀猪师傅进行估重。杀猪师傅作为中间人,要估算一个最接近宰杀后上秤的重量,令买卖双方满意。张德育翻进猪圈,双手抱住了白猪的头,捏了捏四肢,朝周老板伸出三根手指,他估的也是三百斤。

周老板有点儿生气,他说明天再喊一个人来看看。张德育觉得周老板和罗振保不太对劲,但到底是哪里出现了问题,他没琢磨明白,直到第二天罗振保带着一帮人堵上门,他才醒悟过来这是针对自己的一场大戏。按照他们的说法,昨夜的雨冲刷掉了大部分印记,但蹄印从罗振保家猪圈到张德育家竹林处就断了,他家门口往外走是公路,他极有可能将猪绑上三轮车带走了。别人哪里能偷猪呢,还没挨着猪就被踢残了。附近好几个村,只有他有这个本事把猪绑走。再说了,他下午去相猪,晚上猪就被偷了,这也太巧了。

张德育知道辩解没有分量,就算投案到镇上派出所,自己也争不过罗家人早已准备好的证据和证词。

“你想咋办?”他问罗振保。

“赔钱道歉搬家,”老罗师傅挤开罗振保,看了看周围的人,又补充说,“年后再搬,先把各家的年猪杀了。”

张德育笑了:“要不然呢?”

“罗家湾容得叫花子,容不得小偷。”罗振保也笑。

既然有求于我,那就耗着呗。张德育心里明白得很,才懒得听他们胡说八道,抬了手要关门,罗振保一脚卡在门框上,朝堂兄弟们使眼色。七八个男人瞬时围上来,摩拳擦掌,逼着张德育一步一步退到了墙根。咣——他踩到了装杀猪工具的帆布袋,顺势坐到地上,探进去抓出一把尖刀。他没摸准刀柄,虎口撞上了刀刃,顷刻划拉出一道细细的口子,血珠子冒了出来。

血的威慑力让男人们的包围圈顿了一顿。在这迟疑的瞬间,一阵哭声冒冒失失闯进来,搅乱了对峙。阿云跑了来,他哭得五官几乎崩裂,像是有颗苦楝子堵在嗓子眼,他说:“妈——妈喝——”

张德育依稀听到一个“药”字。他知道猪是每个家庭主妇的命根子,她们指着它换钱,买家里要用的东西,缴孩子读书的学费,丢猪等于要她们的命。

长一尺,宽一寸,桃木柄,碳钢。

阿云的记忆里刻着这柄哭泣的尖刀。

父亲、叔爷婶娘,都认定它在咆哮怒号,妄想渴饮鲜血,给永远沉睡的母亲报仇,他们被它吓坏了,远远围在门口张望,他们那样子,跟打量一头病死的母猪没什么区别。

但阿云知道它在哭,它被张德育嗡的一声插进母亲床头上方的墙壁时,就开始悄声呜咽。它替自己哭,也替张德育哭。

张德育看起来很平静,他捡起母亲床头的两个农药瓶,问父亲:“她为什么喝敌敌畏?”

父亲答不上来,他只有在打母亲的时候比较有主张,在雪亮的刀子面前,他像一团稀泥。几个婶娘低声说,人都走了,先换了新衣准备后事。阿云知道什么是走。他见过老人走,那是装在黑木大盒子里,要请一班子人敲锣打鼓七八天,全村人来吃几顿饭,再有一大群人抬着木盒子上山将它埋进土里。他见过叔叔婶婶走,他们留下的孩子守在木盒子前,见人就磕头。他不管那些人怎么走,但他不要母亲走。他掏出了小短刀,小小的身体横在床前,他听见自己凶狠地说:“别动我妈!”

张德育摸着他的头,仔细擦着他的泪水,说:“阿云,你妈太累了,让她睡吧。”随后,张德育走到门边,对父亲说,“我愿意赔钱,好生把多慧送走。不用你们催,我会搬家的。”

人群如水流自动分开,张德育拖着尖刀和小短刀走了。阿云只能任由父亲他们摆布。父亲翻开衣柜,将母亲的衣服卷起来,扔进蛇皮口袋,他说实在太晦气,这年过得没意思,不如回城里。婶娘们找来一床草席,将母亲裹起来,她们说到时候别忘了把城里那个带回来给我们看看。

阿云只知道哭,哭让大人们厌烦,他们说:野种,滚远点。

阿云哭得更凶,他们干脆不理他,他在横流的泪水中漂泊入梦。他再醒来的时候,天蒙蒙亮,母亲不见了,叔伯婶娘们不见了,总躺在台阶上睡觉的大黄狗也不见了。父亲背着迷彩背包,说今年换个地方过年。

阿云还是哭:“我要我妈。”

父亲甩了阿云两巴掌,直骂晦气。他拖着阿云往村口走,走到张德育家门口时,他说:“你在这等着,我去拦车。”父亲走到公路上,没入了清晨的薄雾中。

阿云缩在石条台阶上,只觉得冷,冷得连哭都忘了。张德育开门的时候,他像个成熟的冬瓜,咕咚一声撞进张德育怀里。

张德育问:“你爸呢?”

“拦车。”

“你妈呢?”

“草席里。”

“混账!”

阿云从来没见张德育发那么大的火,也没见过谁像张德育这样前一秒快要炸了,后一秒又温和地蹲下来说:“我带你去看你妈。”

阿云就这样第一次坐了自行车,张德育把他放在车前杠上,沉默地蹬着踏板。他感觉时不时有水滴落入自己的脖子里,潮潮的,冷得他连骨头都在发抖。自行车行进得很快,薄雾里的树木田野,是成片成片被甩在身后的灰色。后来车子拐了几个弯,他知道前面就是乌龟堡。这座河中央的小岛屿,安安静静地等待他们。

张德育从裤兜里掏出塑料打火机,问:“还冷吗?”

阿云点头。

张德育扯了几把荒草,扎成一捆,点燃了,弓着腰,费力朝堡上扔。堡上的枯枝败叶被点燃了,接着是小灌木丛、斑竹、白桦树,火势在晨风中越来越大。

阿云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拽了拽张德育的裤腿:“你还想看我屁股上的胎记吗?”

“不了。”

“我妈说了,我不是罗小云,不是张小云,我只是多慧的兒子,我是阿云。”

张德育将他紧紧抱住,指着乌龟堡的方向:“看火。”

阿云永远都忘不了他人生中的这一场大火。它在堡上的每一寸土地上嬉笑着、翻滚着,无限向上攀升,染红了晨雾,染红了朝阳,悄悄弥散到各个村庄,染红了每一个人,熟睡的、打盹儿的、清醒的、赶路的、呆坐的,他们都被这火光,灼伤了眼。

原载于《青岛文学》202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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