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企鹅

2023-02-05 12:37汪琦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12期
关键词:二舅

汪琦

光圈恒定,景深推移,一片银杏叶若无其事地从树冠脱落,两只蝴蝶自西向东穿过。在长江二路遇见张小菲的那个早晨,我正拎着刚刚出锅的十个锅贴,满嘴油光地从楼梯下的辅道走上来。那天是立冬,天气竟然出奇的暖和,和着马路上的尾气与扬尘,我把两个锅贴送进嘴里,不出意外的话,十分钟后我将抵达单位。

张小菲就是从那一束晨光里迎面向我走出来的,并排还行进着其他三个女人,边走边笑。她一身黑色的紧身皮夹克,很像是洗缩了水的吊褂,露出一小截肚脐来,肚脐在笑声和步伐里有节奏地一收一缩。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都发生了很大变化,她当然也不再扎着我记忆中的那根马尾辫子,可我还是在那么多人中一眼就把她认了出来。她的脸盘和过去一样,像一只小小的晶莹剔透的瓷茶盏,盛着随时都可能泼洒的欣喜和忧愁。

我们就这么擦肩而过了,我想她认不出我来也很正常,毕竟我们只是小学同学,她还是到了五年级才转来我们班的。

或许她认出来了,也想到可以打个招呼,但是没有必要。打小我在班里就属于不出众的男生,踢球踢球不行,学习学习一般,连一次群架也没参与过。

而张小菲刚转来的时候,有传闻说她上一个圣诞节收到了27张音乐贺卡。27张贺卡,其中估计有20张都出自男生之手,这意味着张小菲是我们学校里最受欢迎的女孩子,是个男生就想和她做朋友,我当然也不例外。

一股热流缓缓地从我右大腿的外侧螺旋着向下蔓延。我把手伸进裤兜,果然,装锅贴的塑料袋已经漏了我一兜的热油,那家锅贴正是以汤浓汁稠闻名。

我估摸着自己也没有带餐巾纸在身上,赶紧走吧,得亏今天吃的不是小笼包。也就在这时候,她从我的身后折返回来,拍了我一肩膀。诶?张小菲!我装作挺惊讶的,还愣了一愣,我都有些佩服自己的演技。

张小菲说:真是你啊!劉康?我说是,真是我。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眼,估计看到了那一摊热油,抬眼说:你现在在哪块呢?我说我在12345上班。

看她眨巴眨巴眼,我又补充道:就是市长热线办公室。她说噢噢,市长办公室啊,领导啊。我说没有没有,我去年刚毕业回来,就是一个普通工作人员。

她说你怎么才毕业?你留级了?我说我大学毕业以后又读的研究生,又耽误了三年。她说,哦,研究生啊。

我问她,你呢?她的同伴们已经走远了,正回头招呼她,她匆匆塞给我一张名片,说:加我微信啊!老同学。

看着她一路小跑而去的背影,我突然想起了那个遥远的下午,她领着一帮女生冲进操场为我们班受伤的足球队长刘纪强送去矿泉水的场景。

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幻想着我也能够一个人带球单刀直入对方禁区,然后有一个人来把我滑铲放倒,我保证一声也不会哼唧,最多在地上只滚半圈,便安静地仰望天空,给场边留下一个潇洒的侧影。

张小菲的名片显示,她目前在一家名为“帝企鹅生物科技”的公司供职,职位是“皖中南地区全权代表”。

名片的反面,是一只非常写实的企鹅,脖子短到几近没有,却因为极目远望的姿态,多了几分白鹭般引吭高歌的感觉。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不知是原图设计得不够精细还是印刷粗糙的缘故,这只企鹅的轮廓线条比较模糊,像是P图软件里没有抠干净的半成品,但这并不妨碍我感受到它勃勃的野心:一只伫立在南极岛屿上的帝企鹅,已经把那个商业帝国的犀利眼光布局到了一万七千多公里之外的我们这里,这是何等的气概啊。

张小菲第一次显现出她卓越不凡的领袖能力,是在她转到我们班不久后的那个夏天。

我记得那年夏天,中国队第一次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次冲进了世界杯决赛圈。整座城市都陷入红色的狂欢中,大街小巷挂满了国旗,以至于我们学校门口的小卖部国旗卖断了货,老板坐地涨价,把红领巾的价格提到了两块钱一条。

中国队小组赛的第一场,对阵哥斯达黎加。在那场比赛之前,我们班的大多数人从来没听过这个国家,但这没有影响我们关注这场比赛的热情。

比赛直播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半,正好是我们下午第一节课开始的时间。学校上午临放学前用广播通知,今天下午集体收看比赛,每个教室都狂躁起来。

许灵生跳上桌子,举起一只手就开始摇头顶的吊扇,劈头盖脸地为我们转下一把把灰来。我们的班主任金美娟那一年刚接手我们班,这是一个让我们感觉随时就要退休的老太太,任凭她的教棍把讲台敲得震天响,也没有人听得见。后来,金老师学习许灵生的动作,自己站上了讲台桌面,高吼道:你们要是这样,下午就不要看了!顺势,她拔掉了自己右上方天花板上的电视机信号线,全班这下安静了。

在我们所有人都为刚才的激动懊悔不已时,张小菲站了起来。她说:金老师,您别生气。同学们都是因为爱国才这么兴奋的。事出有因,情有可原。

张小菲一连说了两个成语,金美娟是教语文的,她最喜欢成语词汇量多的学生,这两个成语使金老师的火头一下子从讲台的最高处降了下来。

张小菲接着说:金老师,比赛还是要看的,这是学校组织的统一活动。到了下午,校长说不定会到每个班走一走,发现全校的同学都很爱国,只有我们301班不爱国,怎么办呢?

金老师没有说话,但是我们看得出来,她已经认同了张小菲的说法。我们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张小菲这么能说,还说得这么好,而她既不是班长,也不是什么课代表,她甚至连个组长都不是。

就在这个时候,张小菲乘胜追击,她不仅指挥我们班最高的戴成龙搬了张桌子,去把电视机的信号线重新接上,还向金老师建议:可不可以按照元旦联欢会时的布置,把桌椅围成一圈。张小菲说,那样大家紧紧围坐在一起,更有万众一心的气氛。

张小菲又说了一个成语。在这个成语的感召下,金老师点了点头,她说:看球可以,今晚要写一篇日记。

那个下午,我们全班人都要感谢张小菲。因为她,我们提前半年感受到了新年的氛围,我们带来了辣条、薯片、可乐糖、干脆面当然还有小国旗,欢聚一堂,在欢声笑语中亲眼看见了中国队0∶2不敌哥斯达黎加队的全程实况。在比赛终场哨声响起的时候,还有好几个女生鼓起掌来,好像马上就要迎来一曲《难忘今宵》。又是许灵生跳上了桌子,对她们怒吼:中国队输了!你们还在笑!那几个女生被吓得不轻,她们也是至此才知道:啊!中国队输了。

现在想起来,那天下午每个人都沉浸在一个纯净的完美世界里,无论是关于李玮峰还是那个大鼻子教练或是《情深深雨蒙蒙》的某一集剧情,所有人专注地讨论着、嘶吼着、哭泣着,以至于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从比赛开始,直到放学回家,我们的恩人张小菲始终就没有出现在我们班的教室里。

这里要补充的一点是,许灵生之所以敢再次跳上课桌,是因为那天下午金老师也没来教室。金老师那天中午很有预见性地犯了头痛病,委托体育老师领着我们收看比赛。而在比赛结束后的那几分钟里,我们的体育老师比任何人都更愤怒、伤心,我猜想,他当时一定比谁都想和许灵生一起跳上去。

第二天早读,金老师急促地走进教室,亲自叫走了张小菲和刘纪强。之所以强调“亲自”,是因为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金老师都是站在门口,随手敲敲坐在最靠近门的那位同学,请他代劳。透过金老师那双焦虑的眼睛,我看到了事态的非同寻常。

后来,我们知道,前一天下午刘纪强也没有来学校。也就是说,仅仅是把桌椅围成了联欢会的圈形,我们班里一下子少了两名同学,却没有人知道。也许还有什么人没来,或者说,那个人就是我,会有人知道吗?答案显而易见。得出这一结论时,我非常痛心,说好的同窗情深呢?

关于张小菲和刘纪强那天下午的去踪,我们听到了很多种版本:在张小菲家里、在刘纪强家里、在井湖公园里……还有人说他们俩去了布艺市场里的录像厅,看了一下午的电影。那时候我们就已经知道,布艺市场不是什么正经地方,那里已经很多年不卖衣服了,那里的女人总是穿着最少的布料。那里放的电影,当然也都是我们在十六频道上看不到的。总之,他们两个人待在一起,这是没有变化的主干情节。也许只有金老师调查出了最后的真相,当然她也不会把真相告诉我们。

这件事发生之后,日子一如往常。唯一的变化是,我发现刘纪强的球风愈发剽悍了,不仅拼抢得更凶猛,脾气也暴躁了很多。每一个队友的失误动作都会换来他的怒吼。比赛进行到十分钟后,他时不时就会来到场边,接过女生争着递给他的矿泉水,只喝一小口,而用大半瓶水淋湿自己,然后像一只洗完澡的狮子在奔跑中甩干自己的毛发。这当然有一点浪费水资源,但是很帅。女生们后来开始采购一种更高级的吸嘴型矿泉水,那个吸嘴里挤出来的水流更均匀,线条更好看,这种水卖两块钱一瓶,只为刘纪强一个人准备。我注意到,当刘纪强和女生们进行这些互动时,张小菲总是像我们这支球队的主教练一样,站在不远的地方双手抱胸,安静地观察着,我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是我们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种来自主教练的战略意图:无论何时遇到球,第一时间传给刘纪强就对了。

临近下班时,张小菲在微信上发来一条信息,问我中午有没有事。我说没什么事,食堂吃饭。很快,她发来一家餐厅的地址,别吃食堂了,请你。

上班前,我在保安室借了一条裤子,匆匆加过张小菲的微信就座上工位了。一上午,也没时间与她闲聊。坐车去饭店的路上,这才翻开张小菲的朋友圈。最新的一条是某活动的投票链接,并附文字:请大家为我投上一票。点开链接,是本市某县的一家女子专科医院主办的“丽人杯”环球旅游小姐评选大赛,张小菲的头像目前在排行榜的第十六位,当前票数168。我为她投了一票,投票的过程有些艰难。这个页面时刻都漂移着若干个广告链接,我只想点一下她的头像,却几次不得不被拐进一个酒厂或者治疗脱发特效药的产品页面中,退出来再次点击时,只得瞄准时机碰碰运气,如此反复三次才成功。

张小菲的朋友圈被设置成了“仅展示最近三天”,而我能看到的这三天却比我手机里近一年来攒下的内容还要丰富。好姐妹的酒吧开业了,请大家去捧场。中午只吃了一根香蕉,呜呜呜呜。昨晚有幸和某大师共进晚餐,请欣赏大师墨宝,配图是一幅挂在餐厅里的“日进斗金”。路上遇见一只可怜的流浪狗,可惜我也不能带它回家。有意思的是,连着三天早晨,都有一篇来自“经典电影”的文章,并配以文字:早安,全世界。那微信号每天赏析一部电影,分别是《穆赫兰道》《美丽心灵》和一部我从未听过的《狐妖之天下无妖》。当然,还有很多条关于她目前供职的那家帝企鹅生物科技公司来自全国各地分公司的销售喜讯。我不知道张小菲是如何分配她的时间和精力的,如果24小时可以做这么多事,可能我的一天只有8个小时。

车子到了饭店,张小菲已经在一张桌子前等着我了,四道菜余烟袅袅,看起来它们上桌也有一会儿了。

我操,你可真慢。张小菲没等我坐下就说,你是打电驴子的吗?

我说,不好意思,我坐公交来的。

张小菲说:你上班有那么忙?加了微信,一上午也没个消息。

我说,算不上多忙,但是窗口单位,不准碰手机。为了向她讲清我们的性质和主要工作内容,我给她分享了两个今天上午受理的案例。

给她说这些的时候,尽管我的语言始终流畅,却总冒出自己在和一个女孩相亲的错觉。我和张小菲已经有十三年没见过面了,如果不是相亲,我似乎没有必要和一个陌生的女人第一次见面就说这么多。我想,其主要原因,是张小菲上来的那句“我操”,让我误以为我们这十三年来从未中断过联系。

张小菲叫我别光说,吃点菜。她说:听了半天,我感觉你这工作和我们公司里的客服差不多啊。我说,我们就是市政府的客服。张小菲说,客服是两头受气,我们见了客服也烦。好不容易冲上去的业绩,看见她们脸就黄了。

她说到业绩,我想起了早晨的那张名片,伸进口袋,半天却没翻着。我说,你们公司,主要做什么业务?

张小菲放下筷子,坐直了身子,似乎使自己調整到另一种状态:我们重点关注男性健康,不仅仅是一系列的拳头产品,还为男性提供全面的生物修复方案,比如5H鳗鱼式睡眠法,配合我们的男士海绵修复膏,可以有效……我感觉她在背一套词,小时候,背书并不是张小菲的强项,可见她的进步显著。

张小菲背到一半,哎呀一声。你不会以为我请你吃饭,是为了给你推销产品吧?

我说不会,男性保健品销售只是你的一项工作,并非全部热情所在。

嗯哼?张小菲的眼里放出光芒,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说,看你的朋友圈我就知道,你想做的事还有很多。

怎么没点酒呢?张小菲放眼望去,服务员都趴在账台后休息,只好举起茶杯,眼底有些深情。张小菲说,我现在最想做的,你猜是什么?我说我猜不到。她说,是拍电影,我想拍一部自己的电影。其实我猜到了,不仅仅是因为她朋友圈里每日一转的电影赏析,实际上,从小学时,我就认为张小菲很适合去做影视明星。至少,她比《快乐星球》里的那个眼镜妹更适合演冰柠檬。我说你可以的,但是要注意挑剧本和导演,毕竟是你的第一部戏。她说那是当然,剧本特别重要,我要好好挑一挑演员,毕竟是我的第一部戏。我说原来你要做的是导演?她说,那是当然。

关于拍电影,我想我并不是随口一说的人。很多年前,当张小菲还没有转来我们班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了这方面的实践。

那是2000年,我的二舅在那一年抵达了他的人生巅峰。那一年以及在此之前的几年里,他是我们家唯一一个从来不缺烟吃的男人,我这里说的烟,仅指软壳中华。那一年,好像我们这里每天都有人要结婚,有人结婚就要有人摄像,而那时候整个铜城会摄像的人可能不超过五个,我二舅就是其中一位。我二舅在影楼里上班,然后,影楼就国企改制了。改制后的影楼不再叫影楼,改名叫影超公司,影超公司和影楼的唯一区别,就是我二舅不再可以去那上班了。

我二舅去影超公司领再就业证的那天,先去器材室里抱回了他的那台DV。那是当时刚刚上市不久的索尼TRV17E,是影超公司里唯一一台手持数码摄像机,是我二舅自己掏钱买的。我二舅把这台DV抱回家,一个人在沙发上摆弄了半天,对我外婆说,别哭了,看见这证上写的了吗?下岗再就业,创造新未来。多大点事儿啊?说完,他就把那台DV送进了我的房间,对我说:你拿着玩吧,我是再不碰它了。

关于那台DV,我二舅告诉我,只要不碰那个红钮,机子里的磁带就不会走。看到了有价值的东西,再按下红钮,那就开始烧钱了。烧一盒磁带是一百二,钱只能烧给有价值的东西。我问他什么样的东西才是有价值的,他想了很久一会儿,才对十一岁的我说:就是美的东西。

于是我开始苦苦寻觅美。我首先想到的是那些在作文里很美的景色,比如秋高气爽、万里无云的公园大门,再比如无边无垠、硕果累累的金色田野,诡异的是,在我的镜头里,它们并没有作文里那么美。我接着在纸上列下了我能想象到的最美的东西:头顶着鲜花的外星人、可以飞的汽车以及铁甲小宝在集齐十三颗和平星那一瞬间的场景,很遗憾的是,我并没有能力把它们拍进我的镜头里。我严格地遵守着我二舅定下的规矩,在没有出现值得烧钱的场景之前,我一次也没有按下那个红钮,直到张小菲转到我们班来的那一天。

那一天,张小菲在金老师的带领下,走上讲台向我们做自我介绍的时候,我想,是时候回家把那盒磁带装上了。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明白了美是随时随地可能发生的,为了时刻迎接着它的到来,我应该每天都把DV揣在书包里。

对了,你现在还鼓捣那个吗?我们已经停下筷子,张小菲盯着窗外被行人踩碎的一地银杏叶,突然问我。那个摄像机。

不玩了。我说,现在估计都买不着那种小盒磁带了。

你还从来没有给我看过你拍的东西。张小菲说,我记得以前上学的路上,经常能在大斜坡上遇见你,那条路两边都是银杏树,你就举着摄像机,对着那些树拍呀拍,你特别喜欢银杏树,是不是?

我说是的,我觉得它们特别美。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死掉的东西还能这么美,这是真的美。

你小时候就这么古里古怪。张小菲撇嘴,再美也是死掉了,活着才好,要活得美美的。

我说,时间不早了,下午还有很多问题等着我们去受理,活着就有很多问题。

我没去单位,而是走回了家。我回家以后,洗了个凉水澡,换了一身干净的睡衣,然后走到书桌前,像盗墓一样小心翼翼地从抽屉里捧出了那台DV。

充了会电,我总算把它弄开了,半掌大的显示屏色彩依旧饱满,我举起它扫了一圈屋子,画面里床还是床,椅子还是椅子,真就有了21世纪初的做旧质感。我尝试着把那盒磁带插进卡槽,一阵疲劳的旋转之后,机器里传出很大的一声脆响,我想糟了,八成是卡带了,但是没有。

这盒我二舅当时随着DV一起送我的磁带,是我唯一的磁带。实际上,我好像连这一盒带子也没拍完。张小菲在大斜坡那儿很多次看到我举着它拍树,那自然是我苦心经营、掐着表制造出来的“偶遇”,什么狗屁银杏,我对什么树都不感兴趣,我举着DV只是为了等着拍她。真的等来了张小菲,手忙脚乱的我往往又不知道该从哪拍起,红钮和磁带常常成了摆设,也许我只是需要DV上的这块显示器而已。不得不说,显示器画面上的张小菲真的要比现实里的她更……怎么说呢?那个时候我们刚刚从香港电影里学到一个外语,塞克西,真的是非常塞克西。

如果我的记忆还算靠谱的话,我想这盒磁带里应该只有一段影像,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录制成功的作品。

那个满城飘着红色的下午,我把我的小国旗插在DV的手柄上,举着它们出了家门。这是再有价值不过的一天,在日记里,我们都这样写道:今天晴空万里,一碧如洗。电视台的记者也扛着机器走上街头,随处捕捉举国欢庆振奋人心的热烈场景。我混迹其中,夹在一面面国旗间朝学校走去。我等了很久,一直没有等到张小菲。我看到第四棵银杏树下,那个小卖店的老板正在把四驱车赛道收起来,这说明很快就要打铃了,张小菲还是没有出现。这时候,我看见我们班的足球队长刘继强从大斜坡的下面走了上来,朝着学校的反方向,我不知道这个家伙今天下午又有什么好球要踢,但他逃课已成即将发生的事实,我躲在树后,随即跟着他一路走了上去。

摇摇晃晃的两百米之后,我看到了张小菲,她一袭白裙,像一个小仙女一样站在炸海带素鸡的摊子前,迎接我们的到来。

张小菲的声音很小,十一岁的她从来没有骂过一句脏话,她应该在说,你怎么到现在才来?张小菲的语气中有一点恼恨,但还是顺手递来一串素鸡。刘继强当仁不让地接了过去,就像他在球场上每一次接过矿泉水那样,从来也没有问过我们要不要也来一瓶。他们一起坐上了非常拥挤的32路公交车,公交车一路飞驰,它的终点站是长江大桥。一路人很少有人下车,大家好像都是坐去大桥的。所以那个司机只是象征性地问了几声,有没有人要下?来不及等人回话,车子已经飞过站台,以至于驶出城区后,他干脆连问也不问了。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车子终于停下。张小菲和刘纪强是最后下车的,他们下车后还回头看了一眼,从张小菲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好像在担心着什么。虽然下午学校不上课,可这也算是逃课,能不担心么?刘纪强趁机抓起她的手,领着她飞奔上桥。他们只跑了一会儿,就渐渐改成走,我想是张小菲的提议,刘纪强在球场上是踢前锋的,不至于。他们在桥上走了一截,三百米,或者五百米以后,他们就沿着桥上的一个钢架子楼梯走下去了。

在一根巨大的墩柱下,他们俩坐了下来,开始看江上的船。船开得都很慢,他们就慢慢地看。有一说一,他们除了看船,什么其他的事也没有做。刘纪强的手早已经被张小菲挣脱开了,我想他总归是有点难堪的,因为我可以像电影里的放大特写那样,清晰地捕捉到他那只无处安放的该死的右手。

就这样,我陪他们看了很久的船。我想,我该回去了。然后我就再次坐上了32路车,还是刚才那个司机,这一趟,好像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个坐车的人。

那的确是很美的一天。当我拖着两条腿从公交车上走下来时,晚霞已经照在我们学校教学楼的屋顶,把它染成了金色。路边的花坛里,大片大片的我不认识的小花绚烂地绽放着。我听见大街上哀声一片。

立冬這天的中午,阳光暴烈,气候异常。我站在窗前,看见每个人都将外套脱下挽在手臂。一个横穿马路险些被出租车刮到的家伙竟然还穿着短袖。不少人边走边看天,似乎在等待着落下点什么,我也跟着他们一起仰头看天,白蒙蒙的一片里,我看见一群企鹅正鹅潮汹涌地朝下奔袭而来,毫无笨拙乖巧之势。那情形,可道是:千难万险何所惧,天兵天将下凡来。我便有意回忆最后一次看到蓝天的情景,感到那是很久远之前的事了。

原载于《青年作家》202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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