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民族视觉形象:周边概念考释与核心概念建构

2023-02-05 23:38孟凡行
贵州社会科学 2023年10期
关键词:中华文化符号中华民族

孟凡行

(北京师范大学,北京 100875)

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中强调,“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是近代以来中华民族最伟大的梦想”。[1]实现这一梦想并不单纯是政党、政府或哪一个组织、阶层的事,而是每一个中国人,每一位中华儿女的事。是故,需要团结所有中华儿女为之奋斗,而加强中华民族大团结最根本的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集中体现为“五大认同”,即对伟大祖国、中华民族、中华文化、中国共产党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认同。其中“文化认同是最深层次的认同,是民族团结之根、民族和睦之魂”[2]。学界对中华民族及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研究较早可追溯到1902年梁启超提出的中华民族概念[3],但真正展开较为密集的讨论应是在党的十八大以后。近十年来从文化的角度对此领域进行的研究,多在习近平总书记讲话和中央文件所划定的概念框架内展开,其中最重要的关键词可能是“中华民族共同体”“中华文化”和“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中华人民共和国各民族是行动主体,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行动目标,中华多民族文化是行动资源,因而成为行动的着力点和重点。但当前学界对此概念的认识还有待深化。

其中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或许是,以往研究对文化的“文本”和“文法”之间的关系,特别是对“文本”关注不够。索绪尔认为人类依靠语言符号连接起事物的概念及其音响形象,并将其分别命名为所指和能指。[4]若引申借鉴(1)索绪尔定义的“能指”并非物理形象,而是声音的心理印迹。虽然本文所使用的中华文化的形式,特别是中华民族视觉形象也不纯粹是物理形象,但物理形象的确占多数。因此,本文更多是借用索绪尔对符号分析的二分法,而非严格使用其对“所指”和“能指”的规定意义。故谓之“引申借鉴”。索绪尔对语言符号“能指”和“所指”的划分,可将“文本”视作中华文化的形式,则“文法”正对应中华文化的观念。在现实世界中,前者外化为中华文化的形象和符号,后者内化为中华文化的价值和内涵。随着中央高层对中华文化符号和中华民族形象的重视,相关研究迅速展开,但目前多数研究尚停留在政策解读阶段,少数理论研究或如上文所言对中华文化的“文本”稍加关注,或者在缺少文化整体观照的情况下,不加界定地直接使用中华文化符号和中华民族形象的概念,这既不利于对中华文化的完整理解,也不利于充分发挥中华文化符号和中华民族形象的作用。处理此问题,最基础的工作离不开对周边概念的梳理和核心概念的建构,包括学术史上有哪些与核心概念相关的讨论?若强调其在增强中华文化认同中的实践价值,落点何处?核心概念的内涵和基本结构如何等等。

鉴于此,本文从作为中华文化“文本”的形象切入,梳理跟中华文化符号、中华民族形象相关的形象、民族形象、国家形象、中华民族形象、视觉形象等概念的论述,考证源流、辨析异同,并在此基础上论证其在中华文化认同过程中的落实点为中华民族视觉形象。然后分析和建构中华民族视觉形象的概念并略陈其内涵和结构,以期在中华文化符号和中华民族形象的基础理论研究方面有所推进,引起学界更深入地讨论。

一、形象和民族形象

使用形象进行象征性思维和表达贯穿人类历史全程,其在人类社会的组织和意义的建构方面发挥了巨大作用。[5]有自然科学学者认为,形象是外界事物在人脑中反映出的具体形状。[6]虽然这一遵循自然科学定律的概念准确而简约,但若将其应用于描述与人和人群相关的形象时却显得不够用,因为对人和人群相关形象的描述具有想象性和主观性。比如,我们对某民族形象、某国家形象的描述,往往并非基于外界的客观事物。一个人可能没有到过一个民族(国家)所在的地域,没有见到过该民族(国家)的人,但这并不妨碍他(她)形成描述和评价性形象。这种形象不一定是具体的,而经常是略显粗略和模棱两可的印象,比如先进、落后、文明、野蛮、冷漠、好客等等。人文学者科特勒指出,形象是人对“某一对象的信念、观念与印象”[7]。此概念强调了形象的主观性,较为符合人们对某人类群体的形象意指。可见,自然科学意义上的形象偏重客观描述,文化意义的形象偏重主观评价。这是从外部观察者的角度来说的。

人不同于物,物的形象是人给予的,只能有一个向度,而人的形象至少有两个向度:一个是自认的,另一个是他识的。自认的形象也不是恒定的,常随时间演化或因不同际遇而变化。他识的形象更难研判,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就一个群体,比如民族来说,由于其历史足够长,遇事足够多,往往会形成相对稳定的自认和他识形象。自认形象和他识形象并不能截然分开,更不会对立相存。两者是基于主体互鉴的存在,这就像一个人想要看到自己的形象,需要一面镜子一样。人类形象的主体互鉴特性落实在民族单位上,表现为一种强大的对偶统一性。也就是说,没有独自存在的民族形象,只有互为他者的民族形象。一个民族形象的存续,天然依赖他者主体。一谈到民族形象,就至少隐含两个民族主体。若世界上只有一个民族,人类可能就不会意识到民族形象问题和民族形象概念了。即便存有两个及以上民族主体,民族形象也不能在其静立中发生。一个民族只有在与其他民族的交往交流过程中才可能形成对其他民族的看法,同时镜鉴出对自己民族的看法。

由于地理环境及其他因素,中华民族作为一个文明体,其发生和发展具有相当的独立性。其早期对自己形象的认知并非通过基于平等的互为他者的方式鉴出,而是以文明程度为依据想象建构了一个有秩序差等的天下体系。这一体系以王所在的京城为中心,“中心之外是华夏或者诸夏,诸夏之外是夷狄,大约在春秋时代,就形成了与南夷北狄相对应的‘中国’概念”。[8]历史上中国长期将自己视为天下之文明中心,认为越往外,文明程度越低、越野蛮,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中国在历史发展中长期缺乏一个对等的“他者”,只有到了19世纪中国树立了“世界”“亚洲”等他者之后,才开始从整体上认清自己。[9]这种认识开始并非基于自愿、和平等意义上的文化互鉴,而是彼时中国在军事、政治上遭遇一系列惨败之后不情愿的工具性调适。从现有文献来看,这种认识行动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并没有延伸到后来被有些国际学者视为当代中国最根本问题的国家形象[10]和现在被中央提升到战略层面的民族形象维度。

即便到了20世纪90年代,这种情况也未得到明显改观。香港浸会大学历史系前主任鲍绍霆曾在1994年撰文指出,构成文化交流之最基本、最重要因素之一的民族形象(National Images)在当时及之前并没有得到文化交流史学者的重视。[11]最应该关注民族形象的文化交流研究领域尚且如此,遑论其他领域。鲍绍霆认为对一个民族来说,自身形象的塑造和与其他民族展开比较是传播自身文化或学习他者文化的首要因素。[11]正是基于对民族形象研究重要性的认识,鲍绍霆在同一篇文献中介绍了国外学者对民族形象,特别是对中国民族形象的研究。由此可知,至迟在20世纪70年代,在西方已形成了一个有关中国形象研究的专门领域。

大陆学界对国家形象和民族形象的关注约始于20世纪90年代。1990年,王明生在一篇短文中使用了民族形象概念。王明生认为民族形象是民族特色的表现,而民族特色是一个民族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形成的相对世界而言的特点。“它由本民族的社会结构、经济生活、自然环境、风俗习惯、艺术传统,尤其是共同的心理状态、审美意识和艺术特点等因素所决定。”[12]作者设计家的训练,赋予其观察民族特色时较强的形象视角,他不仅注意到了民族形象形成过程中的他者反观特质和历史因素,还注意到了自然环境、社会、文化因素,特别强调了共同的心理状态、审美意识和艺术特点因素,既综合又突出了民族特色的形象特征,对民族形象概念的理论研究颇有启示意义。

1998年,陈文海在一篇论文中较为明确地提出了民族形象的概念。他认为,民族形象是民族观念的外在形式,其对于拥有共同先祖和血缘意识的民族具有特殊凝聚功能。[13]此概念有三点值得论说:第一,明确了民族形象是一种外在形式,其内核是民族观念。第二,肯定了民族形象对民族群体的凝聚和认同功能。第三,强调了民族形象对民族观念研究所具有的直观认识价值。后两点渗透了民族、民族形象和民族观念的主观性质,这一建构论视角颇符合民族发展的客观情况和当下情境。20世纪90年代之后,特别是2008年北京奥运会前后,出现了更多有关民族形象的研究成果,但其对民族形象内涵的认识很少超出以上讨论所搭建的框架。

二、(中国)国家形象和中华民族形象

国内外学者所讨论的民族形象(2)西方学者所用的“National Image”,既可译为民族形象也可译为国家形象。与国家形象存在很大重合,甚至多数成果所指称的民族形象就是国家形象。1996年徐小鸽发表《国际新闻传播中的国家形象问题》,认为国家形象是“一国在他国新闻媒介的新闻和言论报道中所呈现的形象”,虽然国家形象也可以由其他因素形成,但“国际新闻流动是形成国家形象的主要因素。”[14]江泽民在1999年召开的全国对外宣传工作会议上强调,国家外宣工作的着力点是充分展示“中国人民坚定不移地走自己的路、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的形象”“中国人民坚持实行改革开放的形象”“中国人民爱好和平的形象”“中国人民为维护安定团结和实现繁荣富裕而不懈奋斗的形象”[15]。有关国家形象的研究成果顺势增多。

管文虎紧跟会议精神,同年编著出版了国内较早论述国家形象的专著《国家形象论》,书中将国家形象定义为“国家的外部公众和内部公众对国家本身、国家行为、国家的各项活动及其成果所给予的总的评价和认定。”[16]虽然同时期也有其他学者给出国家形象的定义,但管文虎的定义被认为是较有代表性的。如果说徐小鸽的定义仅从国际新闻流动角度看国家形象,视角不够宽阔的话,管文虎的定义显然更加综合。但由于此概念缺少徐小鸽所谓的新闻(信息)流动和形象变化的观察维度,在一定程度忽视了国家形象的动态性。

早期有关民族形象和国家形象的历史和理论研究大多出自历史学和国际关系学领域,后来文化学和艺术学也有涉猎,似乎最应该关注这一问题的民族学与人类学却发声不多。这种情况下,吴艳2004年发表的《立足本土文化 塑造民族地区形象》一文显得格外有价值。她认为,民族形象“是指民族地区的内部与外部公众对于民族地区的总体评价,是民族地区的表现与特征在社会公众心目中的反映”[17],其立足国内某个民族讨论民族形象的路径,为打开民族和国家形象不分的混乱局面提供了启示,也为当下对中华文化符号和中华民族形象的基础理论研究贡献了思路。

五十六个民族组成了中华民族,是故,民族形象就至少存在两个维度:一是吴艳所称的民族地区形象;二是中华民族共同体形象。需要进一步分辨的是,中华民族形象框架内的民族形象不再特指少数民族地区形象,也不是少数民族形象,而是五十六个民族每个民族的形象,在这一点上没有多数民族和少数民族的区分。关于中华民族共同体形象,近期徐欣顺将之表述为“该共同体的内部成员或外部受众对中华民族共有身份的认知描述与意象形塑”,“是一种集意与形为一体的各种意念认知与意象表达的总和。”[18]这里的“形”就比较靠近本文讨论的视觉形象了。徐欣顺强调民族形象的特点之一是意象形塑。即,人们对一个民族或国家的整体性评价往往是一种意象而不是形象。意象是概念的心理形态或形状,模糊而难以物化;而形象往往有较为明确的形体,即便不是用视觉方式呈现的——比如语言描述的——也能在人脑中形成较明确的画面。

通过以上的简要梳理和分析,民族形象和中华民族形象的大体轮廓已被勾勒出来。但有一个不得不处理的问题,即国家形象和民族形象的关系问题。当前学界在使用这两个概念时少加学理区分,但有使用倾向,就是在谈国家间交往交流的时候多使用国家形象概念,在论国内民族间交往交流的时候多使用民族形象概念。简言之,对外多使用国家形象概念,对内多使用民族形象概念。

国家偏政治,民族偏文化。由于国家和民族的内涵在近世以来发生了很大变革,考察国家和民族形象,大体可从民族国家(Nation-State)之前和民族国家之后两个时期着眼。之前,国家形象更多指的是王朝的气象,而民族形象往往是指某一民族或族群的形象。王朝时期的中国,国家形象更多是王朝气象,而民族形象更多是中国人的形象,也可说是中华文化的形象。两者重叠度很大,但并不完全等同,在非主体民族统治时期,可能还显示出较大差异。进入民族国家时期后,多数国家变成了政治和文化的统一体。国家利益和民族利益在法理上是一致的,国家形象和民族形象也就合二为一了。不过这种情况在多民族国家中要复杂一些。就我国情况来看,由于民族存在不同层次,国家形象和民族形象需要分层考察。就最高层次也就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来说,国家形象和民族形象存在很大的一致性,在很多语境中甚至可以视为一回事。就组成中华民族的成员层次来说,民族形象与国家形象不同,因为在美美与共的中华民族共同体形象之下,还有各美其美的五十六个民族各自的形象。

不管民族形象还是国家形象,都是从整体上看待的。这是因为有关形象的思考是一种意象思考,也就是基于对一个国家或民族之特性的概念性认识所形成的模糊印象。此种印象可以指向不同的主观评价,比如文明、野蛮,先进、落后,开放、封闭等等,这种高度修辞式的特征很难通过自身形成,也难以通过自身表达,更不好落实。意象性的形象高度依赖文字记录和人的记忆,文字对意向性记忆的描述是模糊难辨的,而人的记忆是脆弱和不可靠的。在传统社会,精英阶层的记忆主要依靠书籍文字记载,民众的记忆赖以口传。书籍被毁,记忆消失,这在中国历史上数次大规模毁书事件中得到了印证。口传容易人云亦云,本来就不可靠,何况口传高度依赖人,人去忆亡,当代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保护证明了这一点。人们对一个文化和文明群体的记忆和评价如果不能外化为器物和具体形象,往往难以流传久远。

无论中外,在人类文化和文明起源和发展中产生重大影响的形象往往是视觉形象,比如中国的原始彩陶、河图洛书和阴阳太极图,西方的洞窟壁画和宗教建筑,甚至在西方哲学史上占据起源地位的柏拉图的洞穴隐喻,也是以极具画面感的形式存在的。人类进入信息社会后,宏大叙事无时无刻不在遭受着琐碎叙事的解构,整体性记忆日益难以保持自身的完整性。与此同时,赖以形成记忆的经验也时时刻刻经受着无逻辑破碎信息的侵袭,这在很大程度上阻碍了记忆链的形成。好在“形象提供了一种方法,把一种想象的一致性强加给分散和破碎的经验”[19],为集体记忆的形成提供了可能。提出记忆之场概念的皮埃尔·诺拉说,记忆需要外部有形标志物的支撑。[20]13要增强历史的真实性,提高记忆的可靠性,需要视觉化和物质化的载体,视觉形象呼之欲出。

三、视觉形象与民族视觉形象

国内有关民族形象和国家形象的研究始于20世纪90年代,2008年北京奥运会前后掀起第一波热潮,之后形成稳中有升的发展态势,并于习近平总书记提出要通过“树立和突出各民族共享的中华文化符号和中华民族形象,增强各族群众对中华文化的认同”的要求后进入新的发展阶段。这阶段的相关研究大多直接使用中华文化符号和中华民族形象的表述,探讨其在文化认同中的价值,强调其重要性和直接性。但需要进一步明确的是,中华文化符号和中华民族形象种类繁多,哪一种最有理论和应用价值?其他少数有较明确指向的研究,是对长城、大运河、民族建筑、民族服饰等的专题性研究。毫无疑问,这类研究能够为中华文化符号和中华民族形象研究提供个案支撑,是重要的基础性工作。但如果缺少对中华文化符号和中华民族形象的基础理论,特别是核心概念研究,可能会陷入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境地。因而笔者认为有必要加强对中华文化符号和中华民族形象的基础理论研究,并重点将中华文化符号和中华民族形象落实到中华民族视觉形象上,并对此新概念展开探讨。

研究发现,人类每天接受的信息约有83%是通过视觉途径获得的[21],而所有视觉信息均需要相应的视觉形象来承载,因此,“视觉形象日益成为文化生产、传播、接受,乃至于文化体制构建的重要因素。”[22]这既是我们的时代特征,也是中央统战部、中央宣传部、教育部、国家民委联合建设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研究基地的过程中,特意设立一个“中华民族视觉形象研究基地”的科学和现实依据。下文试从视觉形象、民族形象,以及中华民族视觉形象的递进路径分析。

形象是外物通过感觉器官的传导在人脑中形成的映像。根据感觉器官的不同,形象可分为视觉形象、听觉形象、触觉形象、味觉形象、嗅觉形象等等。作为现代意义上的概念,视觉形象较早出现在企业识别系统(CIS)中。企业识别或企业形象(CI)实践发端于20世纪四五十年代的美国,20世纪60年代,美国设计师沃特·马格里斯正式提出CI术语。20世纪六七十年代日本从美国引进企业识别(CI),并将其发展为企业识别系统(CIS)。视觉识别是这一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指的是通过视觉传达方法,使用企业标志、标准字、标准色等手段刻画企业个性的方法。[23]Visual Identity在中文中除了视觉识别,还有一个译称就是“视觉形象”。这一词汇从开始就带有强烈的识别和认同(Identity)含义。这为文化认同视野中的视觉形象概念建构奠定了较好的语义基础。

在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理念之前的中华民族视觉形象相关研究中,大多数学者少加区分且较为模糊地使用民族形象和国家形象的概念,且大多数人所谓的形象更加偏重意象,而非具体形象,也就很难触碰到视觉形象这一对象,更缺少提出民族视觉形象概念和理论的可能。少数学者在划分民族形象内容时,约略意识到了类似民族视觉形象的对象范畴。如吴艳认为,作为民族形象主要构成要素的民族地区的总体特征和风格分作内在总体风格和特征与外在总体风格和特征。[17]吴艳所谓的民族地区的外在总体风格和特征指称的对象与民族视觉形象基本重合。

借鉴企业识别系统对视觉形象研究的开创成果,结合学界对民族形象的前期研究,可以将民族学和社会学意义上的视觉形象界定为人类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创造和使用的文化表征,其往往与一定规模的人群联系在一起,是该人群的文化理念在物质载体上的视觉呈现。若该人群的单位是民族,该类型的形象可称之为民族视觉形象。

四、中华民族视觉形象

在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理念之后的有关中华民族视觉形象的研究中,多数研究不加界定地并列使用中华文化符号和中华民族形象概念,且更多直接整体以“树立和突出各民族共享的中华文化符号和中华民族形象”为论著题目或内文短句,很少廓清两概念的内涵及区别,而有关民族视觉形象和中华民族视觉形象的概念界定更是鲜见。李新亮新近发表的论文认为,中华民族形象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物质存在”。[24]这一定义虽然没有厘清民族形象和视觉形象之间的关系,窄化了民族形象的含义,但其将中华民族形象看作物质性存在的意指,已较为接近民族视觉形象了。季中扬强调,历史文化是实现中华民族认同的基础资源,其中民族民间文化有比精英文化更高的稳定性和更大的广泛性。其中的视觉文化遗产塑造着人们的视觉经验与视觉记忆,可直接促进中华文化认同。[25]《中国民族》杂志从2021年第4期推出《特别策划——共有精神家园》栏目,力图“对那些各民族共享的中华文化符号和中华民族形象进行深度解读”[26],所选符号和形象绝大多数是民族视觉形象,(3)比如,第4期推出的“长城、黄河、秦岭”,第5期推出的“都江堰、殷墟、良渚古城、黄帝陵”,第6期推出的“孔府、孔庙、孔林,长城、丝绸之路、敦煌莫高窟”等等。这也在一定程度上表明,进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阶段,学界对中华文化符号和中华民族形象的理解,不再浮泛于那些意象性的形象上,而是有向更明确、更具象的视觉形象聚焦的趋势。

2021年3月,东南大学中华民族视觉形象研究基地组织召开了全国首届中华民族视觉形象研究学术研讨会。参会专家从不同学科角度论证了通过视觉形象加强民族认同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重要性。通过研讨,参会专家达成三点共识:第一,中华民族视觉形象是中华民族在生产生活中形成的文化识别系统。第二,建构和阐释中华民族视觉形象,需要正确处理“一”和“多”的关系。第三,树立中华民族视觉形象,有助于国家形象的塑造。[27]虽然与会专家没能就中华民族视觉形象的定义作出较为完整的表述,但提供了文化识别系统的思考方向,很有价值。

会后,部分参会学者深化论题并发表了相关成果。其中有对中华民族视觉形象概念的思考,如方李莉指出,中华民族视觉形象是中华民族在历史发展中建构的象征符号体系,民族成员依靠这套体系生活,并践行自己的文化理念。这套体系也是中华民族的身份识别系统。[28]王建民强调在有关中华民族视觉形象的理论实践中,需要“把握文化符号和视觉形象的动态性、过程性、多层次性和多模态性,进一步加深有关符号形象与意念心像、具象与观念、直观视觉形象和抽象视觉意念”[5]等的辨析和论证。两位学者提示的这些问题,特别是形象和理念、符号和形象、静态视觉形象、动态视觉影像等更加精微的概念及其之间的关系,为进一步理解中华民族视觉形象提供了讨论方向和空间。

借鉴以上成果,并结合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基本事实和理论认识,可以将中华民族视觉形象界定为中华各民族在长期的交往交流交融过程中共创、共享和共用的视觉形象构成的多元一体的视觉形象体系。这一体系是中华民族的思想意识、生产方式、生活样式、政治体制、组织模式、风俗习惯和审美趣味等的理念在英雄人物、地理景观、建筑器物、仪式动作、服饰饮食和语言艺术等载体上的视觉化呈现,是中华民族的生产生活示意图和身份标识系统。

从文化的角度来看,可将中华民族视觉形象视作中华文化的形式(虽然中华文化的形式不止视觉形象一种,但毫无疑问是占绝大比重的部分),其与中华文化的观念共同构成了中华文化。由于视觉“形象拥有非凡的力量,能决定我们对真实的要求”,而且现代社会中的视觉形象本身往往“成为令人向往的直接经验的替代品”[29],因此,中华民族视觉形象不仅是中华民族形象中的一类,还是所有形象中最具有标识性和真实性的形象,在中华民族形象家族中占有核心地位。

进一步明晰中华民族视觉形象概念,需要对中华文化符号和中华民族形象作基本的区分。树立中华文化符号和中华民族形象,是为了提高各族群众对中华文化的认同,因此讨论中华文化符号和中华民族形象应以中华文化概念为核心。是故,中华文化符号应该理解为“中华文化—符号”,而不是“中华—文化符号”,也就是说中华文化符号是中华文化的符号呈现,而不是中华民族的文化符号。这与将中华民族形象理解为“中华民族—形象”,而非“中华—民族形象”的逻辑是一致的。中华民族形象的内核是中华文化,而中华文化符号是中华文化理念的高度物化凝结,中华民族形象是中华文化理念的普泛形式。因此,中华文化符号含括于中华民族形象之内,且居于核心位置。循此逻辑,中华民族视觉形象包括中华民族视觉符号,且后者居于核心位置。

明晰中华民族视觉形象概念,还需要考虑视觉形象形成的基本机制。民族视觉形象的形成基于自我建构和他者反观的互动机制,也就是说一个民族的视觉形象是在与其他民族交流的过程中,在自观与他观的互动中形成的。通过他者看到自己,他者对自己视觉形象的评价又会加强或减弱自己对自我形象的认知。比如作为中国代表性视觉形象的“中国红”,就是在中国本土尚红传统和西方命名推崇的双重作用下,经过长期的互动形成的[30]。埃菲尔铁塔成为法兰西民族典型视觉形象的过程很好地呈现了民族视觉形象自我建构和他者反观的互动机制。埃菲尔铁塔建成之初非但没有受到法国民众的欢迎,甚至还饱受歧视和唾弃。不过外国人并不这样看,“在外国人眼中,埃菲尔铁塔就是法兰西的形象,而法国民众也将如此投来的目光强力内化于自己心中。”[31]最终在不断的他者反观效应下,埃菲尔铁塔从巴黎的标志华丽转身,成为整个法兰西的象征[20]229。近年来有关民族和国家形象的大型调查显示,俄罗斯人不太认可中国龙的形象,研究者提出用俄罗斯人接受度更大的熊猫代替“中国龙”[32]。虽然他者认可不一定是视觉形象本土建构的要件,但研究者的建议也证明了民族视觉形象自我建构和他者反观互动机制作用的发挥。民族视觉形象的自我建构和他者反观互动机制不仅适用于民族国家和国族层面,也适用于其下的民族和族群层面。

由于中华民族是由五十六个民族组成的多元一体的共同体,作为中华文化重要表征的中华民族视觉形象也呈现出多元一体的结构特征。总体意义上的中华民族视觉形象由三个层面的结构组成,一是各民族自享的视觉形象,二是多民族共享的视觉形象,三是五十六个民族共享的视觉形象,[33]即中华民族共同体视觉形象。由于不同层次的视觉形象的共享程度存在较大差异,因此从现实角度考察视觉形象和视觉符号的关系,需要区分不同层次。从最高层次来看,中华民族共同体视觉形象和中华民族共同体视觉符号是一致的,因为两者都居于中华民族视觉形象体系金字塔的顶尖,比如国旗、国徽、长城、黄河、汉字等等。从最低层次来看,视觉形象和视觉符号之间的关系很好地呈现为前文分析的视觉符号居于视觉形象核心的状态。无论哪个民族均存有大量视觉形象,这些形象弥散在其衣食住行用、婚丧节诞寿等各种场景中及其载体上,凡建筑、服饰、工具器物、仪式动作之造型、纹饰、色彩均可构成视觉形象,而居其核心者,即为本民族的视觉符号,比如汉族的太极图、唐装,蒙古族的蒙古包、马头琴,藏族的转经筒、藏式建筑等等。而居于中华民族视觉形象中间层次的多民族共享的视觉形象,其视觉符号往往是多民族共享的地区性符号或宗教性符号,比如广西众多民族共享的“三月三”、西南众多民族共享的芦笙舞、西北众多信仰伊斯兰教的民族共享的清真寺等视觉符号等等。

各民族自享的视觉形象是某一民族在长期的历史发展中形成,并为全体族人共享认同的视觉形象,集中体现了这一民族的特征。多民族共享的视觉形象,在理论上指的是由中华民族中的两个以上五十五个以下民族共同享有、使用和认同的视觉形象,这类形象体现了共享此类视觉形象的民族之间的相似性,同时又体现了与不共享这类视觉形象的民族之间的差异性。这两个层面的视觉形象体现了中华文化的多样性和多元性,是中华文化的要素和发展动力源。中华民族共同体视觉形象是组成中华民族的五十六个民族所共创、共享和共用的视觉形象,体现了中华文化的一体性,可谓中华民族的整体性形象,具有强大的标识度和凝聚力。

五、结语

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基础是全体中华儿女大团结,基本路径是通过五大认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文化认同是最深层次的认同,树立和突出各民族共享的中华文化符号和中华民族形象是增强中华文化认同的关键一招,中华文化符号和中华民族形象因此得到了学界前所未有的关注。本文在先行研究的基础上通过对中华民族形象、中华文化符号及其相关概念的考证和辨析,初步建构了中华民族视觉形象概念。相比其他类形象,视觉形象在资源存量、文化含量、标识度、时代性和实操性等方面皆占有绝对优势。因此,从增强中华民族文化认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角度来看,“树立和突出各民族共享的中华文化符号和中华民族形象”,应重点落实到树立和突出各民族共享的中华民族视觉形象,特别是居于最高层次的中华民族共同体视觉形象的建构和传播上来。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任何事物都是在发展过程中展开自身的,概念也一样。因此,概念建构的着力方向只有两种,一是总结历史,二是展望未来。历史已在,可通过总结和阐释的方法予以把握;未来没来,既无从总结,更没法阐释。因此,定义概念更多依据历史,这不可避免地更多使用历史分析—结构建构法,于是概念更多呈现出共时性特征。但这并非意味着看不到,或者不重视面向未来的历时维度,而是持更谨慎的一种态度,即不对尚未发生的事做预判性总结,从而使定义自身也处于发展之中。因此,本文对中华民族视觉形象概念的定义既是初步的也是开放的,其目的并非是获得一种本体论意义上的决断,而是为中华民族视觉形象的理解和观察提供一种理论工具,同时聚焦问题,方便大家在相对一致的基点上展开对中华民族视觉形象的多维度观察和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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