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培凯
四
苏轼贬到黄州的时候,借住在定惠院。第二年,他才在城外东坡得到一块地,自号东坡居士。冬天下雪的时候,他盖了一座房子,就叫东坡雪堂。他把妻子儿女安顿在临皋,也在附近。黄州有名胜赤鼻矶,当地人传说就是赤壁鏖兵之处,但并不是真的历史上的三国赤壁,苏轼在此得到不少创作灵感。
他初到黄州写了一首诗,其中有句:“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虽然贬谪到黄州,身无长物,被打到了社会底层,但是黄州这个地方,在长江边上,物产丰饶,有鱼有笋可吃,也很令人开心。这时他已经放弃了对仕途的向往,只希望能够安安稳稳过日子,虽然不担心眼前的迫害,但是心有余悸,梦中还是害怕的:
少年辛苦真食蓼,老景清闲如啖蔗。
饥寒未至且安居,忧患已空犹梦怕。
过了一年,他写了《前赤壁赋》,再过了几个月,又写了《后赤壁赋》。从文学写作修辞的角度来讲,古来评论认为,《后赤壁赋》比较空灵,从文字布局到叙述铺展,都比较好。可是,要了解苏东坡的心境,体会他如何达到超脱豁达的心理状态,《前赤壁赋》说得比较清楚。他已经是遭难之身了,但是文章反映的心境,却跟他在密州写的《超然亭记》前后呼应,而且更能结合自身遭遇,洞察生命的意义。从这一点我们就知道,苏轼在事业还算顺遂的时候,能够体会一些超然的人生境界;等到遭难的时候,也能超脱困厄限制的环境,在精神境界上更进一步,有所升华。
《前赤壁赋》中,客说,曹操一代枭雄,但到最后也灰飞烟灭,人生的奋斗还有什么意思?苏东坡回答说:“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適。”这里就显示了苏轼超脱的心态与思想境界。就是说,你从天地的角度、时间的角度看人,好像是沧海一粟,人生短暂。但是如果从人的角度来看,我们能够体会自己生命的历程,我们可以共享清风明月,物我无尽,也没什么好羡慕天长地久的。我们不应当纠缠于物欲,应该放宽胸怀,让自己的精神境界有所超升。生命有具体的短长,可是在生命当中,我们也有无限想象空间,可以开拓精神的世界,能够体会生命的快乐。也就在这段时期,他写了大家很熟悉的《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我们把这首词放回到他的人生背景里面去,就可以体会他的超脱心境。
前面讲的是他的精神,下面来讲讲他贬到黄州之后的生活态度。他很有意思,一向把很多日常生活的东西跟精神生活的态度连在一起,谈论形而上的禅思,居然以吃肉打比方,强调要接地气。他在杭州与朋友谈禅,就表露了“酒肉不碍菩提路”这样的论调:
陈述古好论禅,自以为至矣,而鄙仆所言为浅陋。仆尝语述古:“公之所谈,譬之饮食,龙肉也。而仆之所学,猪肉也。猪之与龙,则有间矣。然公终日说龙肉,不如仆之食猪肉,实美而真饱也。”
东坡食肉诵经,或云:“不可诵。”坡取水漱口,或云:“一碗水如何漱得?”坡云:“惭愧阇黎会得。”
苏东坡又吃肉,又念经。别人说不应当这样,他就漱漱口,还是照样吃肉。苏东坡还很会做菜,会做鱼羹。到了元祐四年,他回到杭州担任太守了,回忆起自己在黄州东坡的时候,曾经亲手做过鱼羹,还请客,别人都说好吃。客人说:“此羹超然有高韵,非世俗庖人所能仿佛。”苏东坡还会酿酒,在黄州的时候就请了一个朋友教他做酒,但是东坡酒做得不太好,喝的人都拉肚子,所以他就不再做了。一直到了惠州,他又开始酿酒,做了桂酒与真一酒,这一次似乎是成功了,没有记载说拉肚子了。
在黄州,他发明了东坡肉,还很得意地写了一首《猪肉颂》:“净洗铛,少着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这首诗,就是东坡肉的食谱。你去杭州,当地人会说东坡肉是在杭州发明的,但其实是他在黄州东坡这个地方发明的,因为那里的猪肉价廉物美。
元丰五年(1082)三月四日是寒食节,这是苏轼在黄州度过的第三个寒食节,已经连续两个月阴雨绵绵,没想到又来了场倾盆大雨,眼看江水都要漫进屋里,炉灶都湿了,点不起炉火,才发现是寒食日,不禁写了《寒食雨二首》: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
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
卧闻海棠花,泥污燕脂雪。
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
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
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
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
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
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
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这两首诗写得十分凄凉,给人一种穷途末路、活不下去的感觉。
寒食节大雨过后,他想去相地置产,还写过很重要的一首词—《定风波》。黄州东南三十里,有沙湖地方,风景不错,他就和朋友一起过去相田。原本是晴天,突然下起大雨,没有带雨具,大家很狼狈。但是苏轼非常坦然地走在雨中: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首词写得好,不仅是诗词技巧的问题,更是反映出了苏东坡乐观的人生态度。这是他的人生低谷时期,在狱中逃过了死神的召唤,贬官到了黄州,住了三年,家当差点被水淹没,出行又遇到一场大雨,但是词中反映的态度却是风雨无惧、昂然阔步向前走。时常有朋友向我索字,指明了要我写《定风波》,因为这首词能给人带来宽慰,鼓舞人继续前行。
苏轼虽然无惧风吹雨打,高歌前行,却抵不住风寒入侵,生了一场病。他到蕲水去看一位名医,同时到当地的清泉寺游览,写了《浣溪沙》一词: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潇潇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清泉寺旁的兰溪,溪水竟然不是东流水,而是向西流的,触发他的灵感。他非常乐观,认为或许自己有一天也可以时来运转。
元丰六年(1083),他贬居黄州的第四年,写了一篇短文《记承天寺夜游》:“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这一篇散文很短,却很有意思。我初中的时候读过这篇文章,觉得非常清丽、有韵味,读了感到诗意盎然,有余不尽。但是我那时年轻,没有想过,其实苏东坡写这一篇文章的时候,是他谪居黄州,人生最困顿的时候。月色空明的小小乐趣,让他心灵有所安慰,感受生命经历的喜乐。从这篇文章看他的心路历程,也是非常有意义的。
元丰六年十月,他的第四个儿子干儿出生了,他借此发了一顿牢骚,指桑骂槐,写了一首《洗儿戏作》: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写这一首诗,把所有的高官都骂尽了。这第四个儿子是他的侍妾朝云生的,朝云最有名的故事就是,苏轼问别人,他肚皮里容纳的是什么?别的人都说,他肚子里有学问、有诗歌;唯独朝云说,学士一肚子不合时宜。他很喜欢朝云,朝云陪着他遭贬流亡岭南,最后死在惠州。这充满谐趣的诗,是写给朝云和孩子的,但是很可惜,这个孩子一岁就夭折了。
到了元丰七年(1084),神宗皇帝还是很挂念苏轼,觉得人才难得,想要把他召回來,给他个太守级别的官做,但是宰相王珪在底下掣肘,不让他回朝任官。皇帝也顾及执政团队的整体人事安排,就按照他现在的官位身份,把他转移到别的地方,下面的人也很难阻挡这种“量移”。其实,把苏轼移置为“汝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表面是换个地方,实际就是让苏轼离开遭贬的黄州,脱除贬逐的身份。于是,苏轼终于离开了贬谪五年的黄州,一路沿着长江东下,游山玩水,沿途探访亲友。他经过庐山的时候写了一些诗,其中《题西林壁》是最著名的:“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首诗非常有哲理,认为对世事可以有不同的理解,有多元的认识,看事情从这个角度看,跟从那个角度看,其实不一样;同是一座庐山,只要你身在其中,角度不同,看到的景象就不同。人也一样,不同的处境与环境,看到的就有所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性。这首诗让我们看到他豁达开放的心境,经历了贬谪的磨砺与锻炼,有了更上一层楼的升华,不是单纯的天真烂漫的乐观向上。他经过金陵,特别去探望与他政见不同的王安石,此时的王安石已经遭到新派人物的排挤,退隐在金陵郊区,两个人惺惺相惜,写诗唱和,成了莫逆的好朋友。虽然他们政见不合,但都人品高尚,有为有守,可以做朋友,也可以引为知己。苏东坡去看他,两人一笑泯恩仇,十分愉快,相聚了一个月之久。
苏东坡期望自己可以告老致仕,在常州居住,他在阳羡买了田产,希望远离政治纷争。结果第二年神宗皇帝死了,整个政局变了,司马光当政,苏轼被召回京师。司马光代表的保守势力,推翻了王安石的新法政策,苏轼认为应当就事论事,不要搞一刀切,惹得司马光很不高兴。但是不管怎么样,他还是当了翰林学士,也成了所谓的旧党。旧党当中的程颐也跟他关系不好,程颐的门人对他攻讦不已。朝廷当中还有很多权力斗争,有不同地方派系的势力,很麻烦,所以苏东坡还是想要调到外边去,于是就离开了京城。这一次他去了杭州,做了杭州太守,干了许多流传千古的实事,带着老百姓疏浚西湖,我们现在看到的苏堤就是那个时候修建的,把湖底的泥沙堆积起来,留给后代无限旖旎的六桥风月。他在杭州待了两年,不断受到弹劾。
一直到了元祐八年(1093),有八年的时间,他的日子是好过的。他被任命为吏部尚书、兵部尚书、礼部尚书,还外放为颍州太守、扬州太守等职务。元祐时代过了之后,哲宗亲政,新党回朝,苏东坡又被贬官。苏东坡这样的人,在朝中工作是比较麻烦的,因为他自成一国,不肯选边站队,虽然他基本的态度与旧党比较接近,但他都是就事论事。他也知道自己直言不讳的性格,希望调到外面去当地方官。最后,新党重新掌权,打击所有旧党人物,他还是被归为旧党,遭贬惠州,流放岭南。他被贬到惠州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到政坛。
五
苏东坡个性诙谐幽默,为人不拘小节,很有名士风度,但思想独立,有自己经世济民的理念,不肯委曲求全,在政坛上就难免引起冲突,让政见不同的人觉得他恃才傲物,难以合群。有几件轶事流传很广,宋代记载就言之凿凿,即使只是传说,至少反映了大家心目中的东坡性格。
在朝中任翰林学士给皇帝讲书的时候,另一位侍讲是程颐。苏东坡是一个诙谐、豁达的人,讲话有时口不择言,一针见血,不给人留下余地。程颐这人很刻板,满脑子“存天理,灭人欲”,是个道学先生。司马光去世,吊丧那一天,太庙还有大典,进行礼仪。群臣参加了典礼之后,苏轼要带着大臣们去吊唁司马光,但是程颐不准,理由是《论语》说“子于是日哭,则不歌”,就是这一天有了悲伤的事,就不可以再欢乐了。有人反驳:他们是参加典礼之后再去吊唁,孔子又没说“子于是日歌,则不哭”。苏轼当众讽笑程颐说:“伊川可谓鏖糟陂俚叔孙通。”叔孙通为汉朝定朝仪。人人都规规矩矩上朝,苏轼却说程颐泥古不化,是乡下老土定规矩。林语堂在《苏东坡传》里面说,这件事播下了仇恨的种子。程颐的门人当然饶不过苏东坡,我们不知道程门弟子诬陷苏轼的具体细节,或许是程颐也记恨苏轼,对自己的弟子约束不够,因为他们弹劾苏轼不止一次。苏轼和程颐两个人在朝廷吃饭的事情上,也发生过冲突。苏东坡做翰林学士,给皇帝讲疏,大臣在朝中吃饭,厨房问吃什么,“苏令办荤,程令办素,时馆内附苏者令办荤,附程者令办素”。苏轼爱吃,程颐则只讲节俭,過生日都不设宴。苏轼喜书画收藏,品茶吟诗,程颐则说“吾平生不啜茶,亦不识画”。性格冲突是个麻烦,程颐一切以德性为上,以苦行僧的标准要求别人,看苏轼不顺眼,苏轼当然也看他不顺眼。这不仅仅是政见的问题,也是性格问题,在政治运作上不能合作。
有一件事情,连司马光都觉得程颐有点过分。程颐给幼年的哲宗皇帝讲课,哲宗随手折了一根柳枝,程颐严肃地劝谏说:“方春万物生荣,不可无故摧折。”哲宗一听,很不高兴地把柳枝扔了。事后司马光和太后都认为程颐此举不妥。司马光觉得程颐的行为迂腐,不是启导年轻人的教育方法,只能造成皇上讨厌儒生的后果。程颐(伊川)与哥哥程颢(明道)个性也有差异。记载说:明道与伊川同入庙,明道见佛,揖而进,伊川则否。门人问之,明道曰:但论年齿,他也比我多几岁,一揖何妨?从这几个细节,我们可以看出来程颐这个人很古板,和苏东坡发生冲突,也可以理解。
苏东坡在杭州做太守,有个故事体现出苏东坡游戏人生的态度。灵隐寺里面有一个僧人了然爱上了一个妓女李秀奴,不久把钱花光了,李秀奴就不再理他。有一天,了然过去找李秀奴,她不肯搭理,他就随手把李秀奴打死了。到了杭州府,由太守苏轼审理案件,看到这个和尚身上刺青:“但愿同生极乐国,免如今世苦相思。”苏轼就写了一首词:“这个秃奴,修行忒煞。云山顶上空持戒。一从迷恋玉楼人,鹑衣百结浑无奈。毒手伤人,花容粉碎。空空色色今何在。臂间刺道苦相思,这回还了相思债。”判了死刑。我们不能确定这个故事的真实可靠性,然而却反映了民间对苏东坡的印象。判案写判词,洒脱任性,随意展示恣肆的才华,很像小说家笔下的坡仙,游戏人间,妙趣横生。
苏轼与黄庭坚亦师亦友,两人时常互相调侃,在文字上戏弄对方。有一次,黄鲁直戏弄东坡说:“昔右军书为换鹅书,近日韩宗儒性饕餮,每得公一帖,于殿帅姚麟家换羊肉数斤,可名公书为‘换羊书矣。”讲的是王羲之写字换鹅的故事,笑韩宗儒拿着东坡的字去换羊肉吃,所以东坡的字可以称之“换羊书”。这时苏东坡是翰林学士,并不以为忤,还觉得有趣。一天韩宗儒致简相寄,希望他接了信之后赶紧写回信。来人督索甚急,苏东坡就打趣说:“传语,本官今日断屠。”
这些有趣的故事,反映了苏轼诙谐的个性,其实应该是很容易与人相处的。但是不论个性多么诙谐随和,一旦牵涉到党派的政治斗争,就难免腥风血雨。所以,新党重新上台,苏轼就成了打击重点,贬到了惠州,流亡岭南。
他到惠州,一开始住在官府宾馆,后来借住嘉祐寺,住到了庙里。一天他到郊外去爬山,想去山上的松风亭玩,爬了一半爬不动了,突然有感人生困境的挫折,再一想,若是一切都能放下,就解脱了,因此写了一篇《记游松风亭》:
余尝寓居惠州嘉佑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亭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谓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由是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若人悟此,虽兵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恁么时也不妨熟歇。
反正掌握朝政的都是政敌,贬谪岭南的意思就是不期望你回来,最好是瘐死异乡。苏轼看透了这一点,从爬坡感到力不从心而有所感悟,爬不动了,就在这里歇息,干脆躺平了,也没什么不行的。
他的朋友章质夫任广州太守,老远送了六壶酒给他,还写了信以为慰问,却不小心在路上打翻了酒,信到酒未到。苏轼倒很看得开,而且这触发了他诙谐的诗兴,写了《章质夫送酒六壶,书至而酒不达,戏作小诗问之》一诗,用了不少典故,对仗妙绝,充满了谐趣:
白衣送酒舞渊明,急扫风轩洗破觥。
岂意青州六从事,化为乌有一先生。
空烦左手持新蟹,漫绕东篱嗅落英。
南海使君今北海,定分百榼饷春耕。
第一个典故说的是白衣人送酒给陶渊明,渊明高兴得手舞足蹈,赶紧打扫轩廊,洗净装酒的兕觥。第二个典故出自《世说新语》,是说桓公有主簿,善于辨别酒的好坏,好酒称“青州从事”,劣酒叫“平原督邮”,“青州六从事”指的是六瓶好酒。第三个典故出自司马相如《子虚赋》,“乌有先生”就是子虚乌有,六瓶酒没了。第四个典故是毕卓持螯把酒,现在没酒喝了,只剩下手持新蟹。第五个是陶渊明采菊东篱,酒没送到,只好绕着东篱嗅菊花了。第六个则说广州太守(南海使君)章质夫有如孔融(孔北海),宾客盈门,酒樽不空,可以陆续再送酒来。
这首诗显然是文字游戏,不仅化用了一连串典故,而且对仗妙绝,出人意表。把文字在诗中玩得这么出神入化,使得古代的评论家叹为观止,好评不断。吴曾在《能改斋漫录》中说:“文之所以贵对偶者,为出于自然,非假于牵强也。”过去有人以“白水真人,青州从事”作为对仗,一指白银,一指好酒,“至若东坡得章质夫书,遣酒六瓶,书至而酒亡,因作诗云:‘岂意青州六从事,化为乌有一先生。二句浑然一意,无斧凿痕,更觉其工”。方回在《瀛奎律髓》中说:“‘青州‘乌有之联既切题,‘左手‘东篱一联,下‘空烦‘漫绕四字,见得酒不至也。善戏如此。”到了清代的赵翼,在《瓯北诗话》也盛赞东坡是文字天才:“诗人遇成语佳对,必不肯放过。坡公尤妙于剪裁,虽工巧而落纤佻,由其才分大也……此等诗虽非坡公着意之作,然自然凑泊,触手生春,亦见其学之富而笔之灵也。”我们从这一首游戏之作,还可以窥知东坡随遇而安的心态,遭到不顺意的情况,依然怡然自得,甚至可以自我调侃,作为抒怀的玩笑。
生活在罗浮山下的惠州,气候温暖,水果丰盛,春天有卢橘、杨梅可吃,最美味的却是荔枝:
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这一首诗非常有名,苏轼写自己贬官到了蛮荒的岭南,居然因祸得福,得了从未有过的口福。高高兴兴吃起荔枝,说了好吃还不够,居然“不辞长作岭南人”,引人羡慕。贬谪生活中自得其乐,本来也无可厚非,但是夸耀生活的惬意,就会使本来就一直打压他的人,更是羡慕嫉妒恨。他还有一段谈论荔枝文字,形容荔枝之美味,无与伦比:
仆尝问:“荔枝何所似?”或曰:“荔枝似龙眼。”坐客皆笑其陋。荔枝实无所似也。仆云:“荔枝似江瑶柱。”应者皆怃然,仆亦不辨。昨日见毕仲游,问:“杜甫似何人?”仲游曰:“似司马迁。”仆喜而不答,盖与曩言会也。
苏轼曾在咏荔枝的诗中,自己加了注,说荔枝之美,绝对超过任何其他水果。真要去找可比的美味,那就只有江瑶柱与河豚,都是天下第一美味。在东坡心中,有一些美好的事物,荔枝、江瑶柱、杜甫、司马迁,在审美的境界上,都属于最高等级,都是他最喜爱的。他这种跳跃式的审美联想方式,值得我們注意,很像当代的意识流,上天下地,人事自然,全都贯穿在个人的美好体会之中。
在惠州的时候,他感到生活十分闲适,住的环境不错,而且给自己在白鹤峰盖了新居,为此写了一首《纵笔》:
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
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
据说这首诗传到京师,给章子厚看到了,觉得苏轼贬到惠州,居然安居乐业,睡得稳稳地、美美地,道人清晨敲钟都轻轻地,怕吵醒了春睡的东坡先生,过起好日子来了。贬谪的目的是惩罚,是让他困苦窘迫,吃尽苦头,岂料苏轼居然生活得如此写意,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再次下令,把他贬逐到更荒远的海南去。写诗惹祸,也成了苏轼的家常便饭。
到了海南,他秉性不改,还继续写文章、写诗。元符二年(1099)正月十五日,他在儋州,写了一篇小文:
己卯上元,予在儋州,有老书生数人来过,曰:“良月嘉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从之,步城西,入僧舍,历小巷,民夷杂糅,屠沽纷然。归舍已三鼓矣。舍中掩关熟睡,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为得失? 过问先生何笑,盖自笑也。然亦笑韩退之钓鱼无得,更欲远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鱼也。
文中的“过”,是随他流亡到海南的儿子苏过,问他为什么高兴大笑。他就想到了韩愈,韩愈当年贬谪潮州,写过一首钓鱼诗,说在岸边没钓到鱼,就希望去大海中钓大鱼,也就是希望回到朝廷当大官。苏东坡觉得,这很难说,大海中未必能钓到大鱼,贬到海南不一定能回到朝廷,更不一定能当上大官。
他在海南还写过一首《汲江煎茶》,写他独自一个人,夜深人静的时候,去小溪中舀水烹茶。
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取深清。
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
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
枯肠未易禁三碗,坐听荒村长短更。
杨万里觉得这首诗写得好,好得不可思议,特意写了一首诗评,逐字逐句,说这首诗怎么好,韵味无穷。清代的汪师韩也觉得这首诗“舒促离合,若风涌云飞”,可称绝唱,杨万里解释得过于琐碎,反而破坏了全诗的意趣神色。纪昀与翁方纲也都批评杨万里解诗过分仔细,字斟句酌,好像是门外汉说诗,全无余韵了。且不论诗评家的不同意见,大家都同意这首诗写得好,很有情趣。写他在海南荒村,深夜时分独饮的情趣,从取水到煎茶,每一个步骤都写得诗意盎然。把宋朝当时点茶的规矩,取水烹茶,击拂拉花,所有的细腻程序一一展现。饮茶的审美情趣,在诗中表露无遗,进入了超脱尘俗的精神境界。苏东坡的点茶乐趣,反映了他对日常生活点点滴滴的关注,从中汲取生命欢愉的来源。这首诗清楚展示出,他在最困顿的时候,也能在生活细节中找到乐趣。
在生命的最后一年,苏东坡终于被召回中土。当他离开海南的时候,写了《澄迈驿通潮阁》一诗,表达了他叶落归根的想念,看到琼州海峡对面的青山一发,他感慨万分:
倦客愁闻归路遥,眼明飞阁俯长桥。
贪看白鹭横秋浦,不觉青林没晚潮。
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阳招我魂。
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
等到他离开岭南,过大庾岭的时候,更是感慨万千,写了一首诗:
鹤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合抱手亲栽,
问翁大庾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个回?
这个时候他已经六十五岁了。这首诗有个故事,《独醒杂志》中记载:
东坡还至庾岭上,少憩村店,有一老翁出,问从者曰,官为谁?曰,苏尚书。老翁曰,是苏子瞻欤?曰,是也。乃前揖坡曰,我闻人害公者百端,今日北归,是天佑善人也。东坡笑而谢之,因题一诗于壁间云:“鹤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夹道手亲栽。问翁大庾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个回?”
他一路北归,到了江西虔州,写诗给朋友江公著,其中有这样的句子:“钟鼓江南岸,归来梦自惊。浮云时事改,孤月此心明。”经历了半生坎坷,虽然得以全身北归,但是依然心有余悸。世事如浮云,经常变来变去,但是自己却是不改初心,天上的孤月可以作为明证。
他最后回到了早年买田置产的常州,已经病重了。过了不久,就逝世在常州。他死在一个朋友家里头,那个房子的遗迹还在,在明代改成了纪念苏东坡的祠堂,地点就是现在的常州苏东坡纪念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