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怡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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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过朱莉娅·罗布茨(Julia Roberts)吗?当我们把这个问题丢给○○后的年轻人时,他们的眼神难免有些扑朔迷离。把同样的问题丢给电影专业的学生,大多也顾左右而言他。
朱莉娅·罗布茨何许人也?她是二十世纪末火遍全球的浪漫爱情喜剧女王,也可看作末代的美国甜心。甜心类似于甜点,后者配合以下午茶、咖啡,顿生协调之感。甜心配以浪漫爱情喜剧,辅之以天时地利人和,能创造出浪漫幻象,给观众提供喜极而泣、泣极而喜的想象场域。观众一旦沉溺其中,它的吸金力就开始浮出水面;观众越难自持,它的吸金能力就越强。
朱莉娅·罗布茨是甜心中的甜心,是浪漫爱情电影的超级能力者。她一肩挑起制片方的投资风险,用自己的一颦一笑、一喜一怒、一悲一叹狂揽全球票房的同时,昂首挺进两千万美元片酬俱乐部。两千万美元是什么概念呢?那是对二十世纪顶级明星的货币化衡量标准,他们是A咖中的A咖,是好莱坞重点电影项目的孵化器。处于构想阶段的电影项目,就像一粒飘浮在空中的蒲公英种子,能否落地,能否生根发芽,需要面对许多不确定的因素。任何一点闪失,都可将一个有趣的构想打翻到创意的深海。
制片人花两千万美元聘请朱莉娅·罗布茨不心疼嗎?
当然心疼。但他看重的是朱莉娅·罗布茨的贡献率。明星是护送项目从虚无走上银幕的“护花使者”,她/他的咖位和电影项目的落地率成正比。当电影的制作预算超过一亿美元,这就是笔大买卖了。即便是好莱坞最大的几家制片厂,在是否启动某个大项目时,也慎之又慎。对他们而言,朱莉娅·罗布茨的加盟,可以让他们稍微安心一点。
即使财大气粗的制片厂启动超级大项目时,也不会大大方方地狂砸一亿多美元独自完成制作。独家投资的优点是一荣俱荣,风险是一损俱损。一部影片的成功,可以提升公司市值,失败的话,股价会往下跌几个百分点。为分散投资风险,大项目通常都学会了与人分享。世界上那么多投资基金,引入以稀释部分投资,成功则利益共享,失败则风险共担。可投资基金怎么决定一个项目是否值得投资呢?在简单的故事梗概和朱莉娅·罗布茨之间,当然是后者更吸引他们的目光。
小一点的公司,更不可能拿出大笔资金,也很难吸引投资基金的注意。但这不意味着他们没有染指大片的能力。如能获得朱莉娅·罗布茨的加盟,独立制片公司通常会在项目启动前和海内外院线签署预售合同。院线爽快地签署合同,也是看到朱莉娅·罗布茨星光背后的变现能力。
签署预售合同时,好莱坞能给出的仍是一个简单的构想。“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商业铁律让院线不会仓促付款。既如此,如何体现朱莉娅·罗布茨的融资功能呢?别急!当制片人拿到来自日本、土耳其、阿根廷……的大量预售合同后,他会西装革履地前往银行洽谈贷款业务。银行高管对浪漫爱情故事有兴趣吗?未必。他们在乎的是放出去的贷款,如何连本带利地收回来。
简单的故事梗概可以帮助他们判断电影项目的风险吗?也许有点用,但作用不会太大。当银行高管无法单纯依赖故事梗概时,预售合同就成了他们放贷的定心丸。有了这些合同,海外院线会在收到影片的拷贝后,按约给制片人打款。身处加州的制片人,坐等全球票房不断汇集,终成足以还本付息的巨款。如果电影的品相不错,卖相还行,运气也凑合,在付清明星的片酬、银行的本息、制片的成本、工作人员的工资……后,制片人就可以从中提取净利了。
电影项目的完工,是启动利润机制最关键的环节。缺少了项目完工的这个“1”,后面各种美好的赚钱愿望都是“0”。制片人凭什么保证项目如期完成呢?他可以凭多年的制片经验,拍摄过程中的精密安排,以及项目团队的高执行力……可天有不测风云,当不可预见也无力抵抗的事件出现时,可能给电影项目带来至暗时刻。一个演员的生病、导演的情绪崩溃……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影片的完工期限就会不定期延长,极端一点可直接冲入烂尾的深渊。
预售合同不足以让银行高枕无忧,它需要的完工承诺,可不是制片人拍拍胸口的口头担保。即便制片人表现出无比的自信,银行也不会按下自己的信任键。此时,保险公司就该现身了。保险公司需要承担的,是影片未能如期完工的赔偿责任。对银行而言,它是具有法律约束力的安慰剂,是用以缓解银行焦虑感的“百忧解”。
保险公司也不是冤大头,它来蹚这潭浑水,也因为有利可图。为取得完工保证合同,制片公司需要支付完工保险费。提供承保业务的保险公司不傻,在签署合同之前,它需要精细地评估承保的风险。当保险公司转眼看到朱莉娅·罗布茨的大名,以及由她而牵动的一沓预售合同后,就比较心动了。
为了安心,提供完工保险的公司通常都要求获得项目的监督权。比如,朱莉娅·罗布茨对这个项目太过重要,她小到伤风感冒、大到骨折残疾,都可能影响影片的进度。此时的朱莉娅·罗布茨会受保险公司的严格保护,任何拍摄风险都需要经过它们认可后才能启动,如若不然,就得启用替身来确保朱莉娅·罗布茨的万全。
有了朱莉娅·罗布茨、预售合同,以及完工保证合同,银行就要放贷了。在这个严密的产业活动中,朱莉娅·罗布茨就像钢铁侠胸口的反应堆一样,是启动项目的引擎,也是她身价两千万美元的商业逻辑所在。
二十世纪末,朱莉娅·罗布茨是少数挺进两千万美元俱乐部的女明星之一,和她比肩的男明星也屈指可数,汤姆家的两大帅哥(克鲁斯、汉克斯)、金·凯瑞、阿诺德·施瓦辛格……这些人居高不下的片酬,加大了制片公司的投资风险。当影片不卖座时,制片公司还是得按约支付片酬,否则可能会引起旷日持久的讨薪之讼。制片公司何尝不知如何降低风险,但它们仍甘之如饴。没办法,没有巨星加盟,换不来预售、完工保证和银行贷款合同,就启动不了美好壮阔的电影事业。
朱莉娅·罗布茨成名的时代,电影的窗口市场还是井然有序的。所谓的窗口市场,是电影为实现一部影片多次盈利而人为创造的放映秩序。通常,电影要在院线经过放映几个月后,才能流向录像带(DVD)、有线电视、免费电视等次级窗口市场。
每个窗口市场都有严格的窗口期,以保证滑向下一级窗口市场之前,上一层级已经榨干了最后一滴利润。在这些窗口市场中,录像带(DVD)市场发展最兴旺时,产生的收益甚至超过美国院线的票房。正因为存在多层级变现的窗口市场,好莱坞才敢高薪聘请大明星。基于同样的原因,好莱坞在类型的选择上也相对游刃有余。
朱莉娅·罗布茨身处的也许是好莱坞最后一个黄金时代,那时的好莱坞电影基本做到了质优量多、类型多元—不仅拍给未成年人看,也拍给成年人看。朱莉娅·罗布茨擅长的爱情喜剧,本身就是拍给成年人看的。在她星光绽放的年代,西部片、歌舞片、剧情片……各种类型的电影自有其生存空间。在二十多年后的好莱坞重磅电影中,已经难觅这些类型电影的芳踪。即便偶有两部,也很难成为在全球引起回响的文化事件。常见的是超级英雄电影复仇般地定期轰炸全球银幕,这意味着,好莱坞大厂在渐进地抛弃成年观众的同时,也开始封印各种类型电影了。
遥想朱莉娅·罗布茨的高光时刻,她扮演的各种邻家公主,不定期地走出来席卷全球银幕,制造各种电影话题和事件。在《漂亮女人》里,她是跌落风尘的公主,来自华尔街的王子会拯救她吗?《落跑新娘》里,她是身患结婚恐惧症的公主,和报道她糗事的记者成了一对欢喜冤家,最后是冤家聚头的欢乐结果。在《新娘不是我》里,新娘从一开始就不是她,想重归新娘王座的她,最终明白了真爱也可以意味着放手。
之后的女明星,很难以在逃公主的形象进入全球观众的期待视野。这倒不是老天爷不再赏饭吃,而是大环境改变了。论星光、才气、感知和表演力,斯嘉丽·约翰逊(Scarlett Johansson)不输朱莉娅·罗布茨。但要在这个竞争激烈的行业里杀出一条血路,她已经无法仰仗浪漫爱情喜剧了。在《迷失东京》中,导演索菲亚·科波拉用她独特的女性视角,来诠释这部和爱有关但绝对不是浪漫爱情喜剧的电影。当影片执着于导演的个人表达时,全球的票房会随之往下走一大截,换来的回报却是各大电影节奖项的肯定和赞誉。童星出道的斯嘉丽·约翰逊也因为在该片中的精彩演出,开启了无可限量的星途。
不同于成名于浪漫爱情喜剧的朱莉娅·罗布茨,斯嘉丽·约翰逊可在文艺片和商业片这两条车道上灵巧切换。文艺片不赚钱,出演《迷失东京》的她,片酬几何?不知道。但在这部制片成本仅四百万美元的电影中,斯嘉丽·约翰逊的片酬无论如何都高不起来。
遇到好作品、好导演和好角色,往往可以给演员带来世界性的声誉。这种关注度的溢出效应,可在商业電影中进行快速兑换。二○○五年,斯嘉丽·约翰逊出演了迈克尔·贝执导的《逃出克隆岛》。这部电影的预算为一亿两千多万美元,高预算配合以斯嘉丽·约翰逊上升的人气,她的身价自然水涨船高。但随着《逃出克隆岛》的票房滑铁卢,她的商业价值也大受影响。斯嘉丽如果接二连三地选择几部大投资烂片的话,很容易被戴上“票房毒药”的帽子,一旦恶名加身,大片就会绕道而行。
斯嘉丽该如何自处呢?她的解法是快速闪回文艺片的老路。在她主演的系列文艺片中,《戴珍珠耳环的少女》《午夜巴塞罗那》《赛末点》等,和《迷失东京》类似,这些影片有助于提升她的国际声誉,但要靠这些影片赚得盆满钵满,那就有点得陇望蜀了。
限于观众的分层和有限,文艺片的预算注定不可能太高。当蛋糕变小时,话语权再大的明星也不可能狮口大开。他们往往愿意自降片酬参加演出,心甘情愿背后的精明算计,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的职业生涯增添更多的机会和可能性。当声誉得以维持甚或推高后,再通过商业大片来变现。
基于这样的规则,影星汤姆·克鲁斯曾出演过相当文艺的《木兰花》,但他更看重的,还是易于变现的《碟中谍》。计划二○二三年上映的《碟中谍》,已经拍到了第七部。与之类似,斯嘉丽的变现系统是《复仇者联盟》。《复仇者联盟》的创新之处在于,它看起来像一个独立的系统,实际却是一个庞大的附属系统。它的存在主要服务于各大超级英雄IP的商业价值。为了让观众保持对超级英雄单行本的新鲜感,《复仇者联盟》是超级英雄电影续集推出后的不定期变奏。这种有意制造的陌生感,以及刻意维持的熟悉度,有助于观众期待超级英雄集结的同时,怀念他们在单行本里的精彩表现。
这种线性向前、适时集结的制作方式,放大了很多职业演员的商业价值。比如“美国队长”的饰演者克里斯·埃文斯出演《美国队长1》时,片酬为三十万美元。随着他的名望和全球影响力的不断累积,到《复仇者联盟4》时,他的片酬已经高达一千五百万美元。除了继续参加后续漫威电影的制作外,克里斯还出演了《雪国列车》《歪小子斯科特大战世界》和《神奇四侠》。此外,他还和奢侈品品牌签署了广告合作协议。
斯嘉丽·约翰逊在漫威的商业价值放大路线,和克里斯正好相反。《美国队长》有单行本在先,《复仇者联盟》的宇宙时空构建在后。“黑寡妇”一开始以群体英雄形象出现在《复仇者联盟》的宇宙时空中,等到她在这一系统中不断成熟,并越来越受欢迎后,才迎来了《黑寡妇》的诞生。准确来讲,终局之战触发了她诞生的倒计时。据报道,她在该片中的片酬和《复仇者联盟4》持平,高达一千五百万美元。以上数字来自《综艺》《好莱坞报道》等美国权威电影杂志。但这些数字是否可信,有三个值得商榷的可疑点。
第一个是来自漫威发言人对片酬报道的回应:“漫威工作室对这些数字的准确性提出异议,出于政策问题,我们从不公开披露薪酬或交易条款。”通常来讲,和这些重要演员签订薪酬协议时,漫威肯定会要求他们签署保密协议。试想,如果小罗伯特·唐尼的片酬轻松为斯嘉丽·约翰逊得知,咖位不断逼近小罗伯特的她,难道不会借机涨价?
第二个可疑点来自明星产业话语权的变化。朱莉娅身处的时代,明星的话语权比今日大一些。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朱莉娅享有全球盛誉的那几部浪漫爱情喜剧,几乎每部都属原创。这意味着在拍摄之前,朱莉娅需要就每部电影的片酬展开单独谈判。与之不同,斯嘉丽·约翰逊在《复仇者联盟》的宇宙时空里出现六次后,才迎来属于自己的单行本。漫威在开启自制电影的道路时,制片蓝图已经规划到了二○二五年。为限制明星在续拍电影中高得离谱的片酬索取,漫威在最初签订合同时,一定会抛出“一揽子”协议。这种“批发式”片酬协议既可限制明星的身价,又便于匹配续集+《复仇者联盟》集结式的创新;既有助于缓解观众频繁观看续集的疲劳感,又能破解明星扎堆和成本可控的二元悖论。
第三个来自当今高概念电影的制作模式。二十年前的高概念电影主要由明星驱动,朱莉娅·罗布茨牢牢地站在浪漫爱情喜剧的C位。某些电影中没有她,就是不行。与之相比,二十年后的高概念电影更多由IP牵动。超级英雄同质化带来的可替换性是漫威的王牌,毕竟,它还有八千来个IP可供电影化制作。我们在《复仇者联盟》里看到的英雄嘉年华,只是冰山一角。正因为如此,在《复仇者联盟》中增加一两个明星,或者剔除其中的三四个,根本不是难事。
IP重要性的提升,以及明星可替换性的增大,这两个沉重的砝码不断压低明星的产业能量。斯嘉丽诉迪士尼的薪酬纠纷一案,正好体现了这种正在发生的动态变化。
疫情的胶着强行扭转了《黑寡妇》的发行策略:同时登陆北美院线和“迪士尼+”(迪士尼打造的流媒体平台)。在朱莉娅时代,电影要在院线停留几个月后,才能进入次级窗口市场。如今的流媒体则快速发展,形成了不容小觑的产业话语权,加之疫情的持续,让漫威启动了大步快走的发行策略,即便破坏约定俗成的窗口市场也在所不惜。
同步发行之所以惹恼斯嘉丽,是因为它大大地挪动了属于斯嘉丽的“奶酪”。随着“黑寡妇”全球受欢迎程度的稳步增长,漫威同意斯嘉丽分享《黑寡妇》院线票房收益。院线作为首发的窗口市场,哪怕只有几个百分点的分享权,也会形成巨大的财富效应。但在院线和流媒体平台同步发行,却大大地稀释了院线票房收入。更多的人涌向“迪士尼+”,选择电影院的人会更少。
挑哪个流媒体来发行《黑寡妇》,漫威是做不了主的。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态度,它的母公司迪士尼肯定会选择自家重磅推出的“迪士尼+”。网飞带起了流媒體的潮流,再经过新冠疫情的催化,美国各大传媒巨头纷纷卷入流媒体的趋势激战。《黑寡妇》破窗式发行,对“迪士尼+”订户的增加是锦上添花,对斯嘉丽来说则是釜底抽薪。
斯嘉丽的一纸诉状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不仅惹怒了漫威,还开罪了迪士尼。经过大半年的僵持后,斯嘉丽和漫威和解。这种各让一步的策略,更多出自商业利益的可持续考量。对漫威来说,“黑寡妇”的商业价值还没被完全榨干。对斯嘉丽而言,面对《复仇者联盟》这个强大的创意系统,她没有多少讨价还价的空间。
即便是处于极盛期的朱莉娅穿越到漫威宇宙时空,她也会发现自己的产业话语权和议价权处于失重状态。技术变革不断压缩窗口市场,如今流媒体已经和院线平起平坐了。未来呢?我个人的感觉是,院线和明星的处境是相似的:随着流媒体产业能量的不断增强,院线/明星的产业能量会不断削弱。
在朱莉娅时代,她的明星话语权和技术的发展不无关系。如果没有DVD技术撑起的庞大窗口市场,就没有她闪耀的星光和居高不下的片酬。到了斯嘉丽时代,明星话语权的收缩也大受流媒体影响。流媒体产业能量的极速膨胀最终会汇总给制片厂,这让迪士尼这样的大厂越来越有能力遮蔽明星的星光。在朱莉娅时代,两千万美元背后隐藏而不显的产业资本和金融资本紧锣密鼓地运作;到了斯嘉丽时代,一纸诉状背后若隐若现的是“规模决定一切”的丛林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