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晗
每本畅销书自有其走红的流量密码。乔治·奥威尔的《1984》、阿道斯·赫胥黎的《美妙的新世界》以及叶甫盖尼·扎米亚京的《我们》堪称“反乌托邦三部曲”,它们皆因构想出一个技术文明高度发达的未来社会而举世闻名,然而物欲社会却存在着种种弊端,《1984》里人性被强权扼杀,自由被剥夺;《美妙的新世界》中人的个性在标准化统治下消磨殆尽,在严密的科学控制下沦为没有感情的奴隶;《我们》则置身于高度数字化的“联合国”……
百年前的危险预警切中了当下的要害,人工智能、基因工程、虚拟现实、3D打印、无人驾驶、区块链等井喷式创新革命前所未有,数字焦虑成了时代症候。人们在智能手机和社交APP搭建的“美丽新世界”里获得的快乐,无异于《美妙的新世界》中的幸福神经制剂“索玛”的功效,大数据的算法为每个人推送量身定制的视觉盛宴,在不停刷屏中制造无限快感。
所有脑洞大开的设想业已成为现实,从尼采的“末人”到海德格尔的“常人”,从福柯的规训社会再到鲍德里亚的超现实、阿多诺的启蒙辩证法,都在为人类的未来做出“筹划”(Entwurfen)。每个时代都有一批思想家为人类做出切合时宜的指引,正如韩裔德国哲学家韩炳哲做出的社会病例分析,他在《超文化——文化与全球化》中发出疑虑,“未来时代的人不太可能是面带痛苦表情去跨越门槛的人,而是带着愉快笑容的旅行者。难道我们不应该欢迎这种自由人吗?还是我们应该继续做海德格尔或汉德克所说的石化成门槛的痛苦之人?”海德格尔视超文化为文化的终结,哀叹家园消失,而韩炳哲所谓的旅行者能否在超文化空间里,拼凑起支离破碎的自我?
对于打工人来说,加班已是家常便饭,对上司的绝对服从则成了职场默认法则。在看重量化和绩效的工作环境下,所谓“内卷”这种非理性的比拼被归咎于畸形竞争,但大势所趨下不得不卷。而打工人之所以会有种无法消除的疲惫,感觉身体被掏空,是因为社会早已从规训转向了功绩模式,从被他人剥削变成了自我压迫,加之社交媒体语境的放大,攀比之下的恐慌与日俱增,中产阶层尤为激进。
韩炳哲将普罗米修斯神话视为倦怠社会的原初喻象,宙斯让火神把普罗米修斯锁在悬崖上,普罗米修斯受尽风吹雨淋也不屈服。宙斯又派鹫鹰啄食他的肝脏,依然没有投降,直到他被大力神所救。狂热的普罗米修斯对自身施压和当代追求关键绩效指标(KPI)的个体心理机制有着异曲同工之处,“斜杠精英”们被赋予多重角色,无限的自我扩张正是倦怠的来源。这正如韩炳哲所言:“积极社会摆脱了一切来自他者的约束,却陷入了毁灭性的自我约束。因此,精力枯竭、抑郁症等精神疾病成了21世纪的流行病,它们都带有自我攻击的特征。自我形成的暴力取代了他者的暴力,前者的破坏更大,受害者生活在一种虚假的自由感之中。”
相反那些妥协投降,“佛系躺平”的人日子也不好过,长此以往与世隔绝便陷入郁郁寡欢的无意义中。他们尝试在网络世界寻求同道中人,然而在自我循环的信息茧房里,他者异质化的退场加速了经验窄化和病态自恋。特别是在信息爆炸的今天,颜值即正义,自拍、点赞与享乐成为舒适区里慰藉的常态。一旦真相被揭开,理想化想象与真实面貌间的巨大差距就会引爆“巴黎综合征”,只得以高度美化平息尴尬。当观看沦为消费,一切明码标价随之失去了神秘色彩,对他者爱欲的消亡也在情理之中,没有彼此共存的美好生活可言,只有如何活下去的焦虑缭绕心头。
与其说压力陡增、幸福指数猛跌,不如说人们对痛苦的忍受度在走下坡路,就像安徒生童话里的豌豆公主,床垫下的豌豆折磨得她全身酸痛,但如果没有这颗豌豆带来的不适,又会萌生出其他问题。韩炳哲一语道破其中真谛,真正让人痛苦的恰恰是漫长而无意义的生命本身。然而时移境迁,往时今日不可同日而语,又有多少人能像卡夫卡和普鲁斯特那样,从生活的痛苦折磨中汲取写作的养分苦中作乐呢?这也是当代少有经典问世的原因之一,自娱自乐的消费品反倒成了一拥而上的宠儿。经得起考验的人生被冷落,还在于大众没有心力品读,就像他们无法承受自己的生命之重。
表达的枯竭几乎是所有创作者不愿提及的事情,遭遇到市场危机和创作瓶颈是一时,最怕的是被误解和过度阐释。大众心目中的艺术家无不是名利双收的公众人物,少有人知晓他们背后的创伤。卡夫卡把稿费看作深夜为魔鬼服务的报酬,写作的确维系了生存,但却是有代价的。他们抵押出了自己的幸福,背负起道德的十字架,包揽起所有罪过和难堪,令本不堪卒读的感伤化作可以共鸣的阅读体验。
在韩炳哲看来,这一切正如卡夫卡在小说《饥饿艺术家》里的自白:因为找不到适合我胃口的食物。假如我找到这样的食物,请相信我,我不会招人参观,当众出丑,我会像你和其他人一样,吃得饱饱的。书中这位绝食卖艺的表演者从广受欢迎到被人嫌弃最终饿死,殉道者对艺术的狂热无疑就是卡夫卡本人的写照,但小说里的隐喻和暗示是大多数读者无法体会的。
如今,韩炳哲以每年一本的出书速度,蹿升为德国乃至欧洲大陆最受关注的学者。他的一系列批判性著作如地铁读物般短小精悍,却深刻洞悉出大数据社会里的精神困境。
可见,艺术的审美价值和观众的欣赏维度,也存在着不调和的问题。这令韩炳哲再次重估娱乐至死的年代里,文艺对大众的意义。在他看来,受难与娱乐归根结底是亲密无间的,二者之间存在着隐秘的趋同性。真正的娱乐是人们为了忘记上帝的缺席,而为自己谋求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但其中也不乏迎合和讨好大众的劣质作品。当人们在苦涩的生活里猎奇,找回童心稚气,恐怕鲜有人问津文艺消遣背后的故事。
如今,韩炳哲以每年一本的出书速度,蹿升为德国乃至欧洲大陆最受关注的学者。他的一系列批判性著作如地铁读物般短小精悍,却深刻洞悉出大数据社会里的精神困境。新自由主义政权衍生出类似福柯所谓的全景敞视和权力规训,对个性的过度重视,反而使个体自由和自主空间遭遇他者入侵。在“赛博时代”,大众经历了从彻底解放到变相束缚,在海量信息的涌动下,人们过度工作和无限自我超越,从而引发倦怠和压抑等时代症候,以至于精神恍惚,陷入险境而不自知。
今时今日我们用智能手机感知世界,但却日渐与现实脱节。当世界上的一切都幻化为屏幕上浮动闪现的信息,每个人便各自成为孤岛。在关键时刻回归理性,反思个体与世界、他人的关系,挽救生命于水火正是韩炳哲这样的哲学家的使命。
(责编:常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