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安·科内拉：制造魔性笑“画”

刘晗

如果搞笑的方法有一百种，霍安·科内拉 （Joan Cornellà） 肯定是那个最不动声色，却在诙谐一笑之后让人拍案叫绝的。那张人畜无害又诡异多端的招牌笑脸，安置在对镜自拍的性感美女脸颊上，或是滑板倒立的时髦老太面孔上都毫无违和感，甚至把它切换到身体其他部位也会激发出无厘头怪诞效果。即便你没听说过科内拉的名字，也一定会在网上刷到过他的作品。科内拉完全称得上当代艺术界里的高产担当，从2013年起，他每周在社交网站发布新作，超现实风格的幽默小品笼络了像帕丽斯·希尔顿在内的一众明星粉丝，连挑刺的唐纳德·特朗普都为其背书：“你可以不理我，但我一定要推荐他！”科内拉笔下的漫画形象做成的各类衍生品更是手办圈“种草”的新宠。

网红漫画家千千万，科内拉凭什么冲上顶流？在他的字典里没有禁忌可言，任何事都可以拿来开玩笑，当然更不惧怕冒犯何方神圣。“对我个人而言那就是让我大笑的虚构故事，现实就是如此毛骨悚然”，身为大都市的卧底观察家，他脑洞大开地戏弄着周遭一切，这才有了诸多看似不怀好意的恶趣味片段。在美国那全民娱乐的氛围下，这些荒诞的表达多少流露出了底层生活的无可奈何。科内拉预感到有些作品一旦问世便会遭到抵制，对于血腥暴力、少儿不宜等负面评价，他从不为自己多做辩护，这也是一个为艺术而生的艺术家应有的姿态。

2023年，科内拉带着他的个展《无人之境》再次来到中国。从线上到线下，展场俨然变成网红打卡地：无手求抱的雕塑玩偶、血脉四溅还奔跑在上班途中的社畜，这些形象直戳当下年轻人的痛点。“Z世代”不再像他们的前辈羞于表达自己的窘境，转而将其作为一种不可多得的经验。不开心的事与其一个人憋在心里，不如讲出来让大家开心一下，这种洒脱也正是科内拉作品的魅力所在。

病态社会：转角遇尴尬，笑笑也无妨

面对压力倍增的“内卷”职场以及凌乱复杂的人情世故，现代人往往疲于迎战，而且普遍对鸡汤无感。科内拉一手拿笔一手拿刀，剖析着大众疲惫不安的病症，描摹出属于这个时代的画像。他开出的猛药像是混合了多重诡异味道的黑暗料理，马卡龙糖果色的表皮，不过是卖萌的假象，反复品尝方能体会到人生之况味，酸爽得上头。正是这种无以名状的快感迫使重口味爱好者在死亡边缘反复试探，比起“佛系”“躺平”“摆烂”，科内拉反其道而行之，给负能量加佐料更能带来一些慰藉，这是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心事重重，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即是成年人几近崩溃的瞬间。科内拉对此感同身受。“我认为我们都在不幸中大笑。我们必定从嘲笑某人或某事的想法开始发笑，不管内心有无同情心，总是带有一分残酷。尽管如此，我察觉到若是我插画里的情节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话，我是绝对笑不出来的。”科内拉不制造幽默感，他只是笑声的搬运工，在欢乐怼人的路上，他总能金句频出，让你在笑中带泪的窘境里把一切都化作过眼云烟：没关系，你的生活注定就是一场失败；恭喜你获得了一份像屎一样的工作；你以为朋友会伸出援手吗，幼稚！他们只会落井下石。

对于科内拉来说，2013年是他漫画生涯中非同寻常的时刻，第一部彩色连环漫画《MOX NOX》问世。这本有着鲜艳色调和清奇画风的书宣告了他的漫画家身份，也为此后《Zonzo》和《Sot》两本书的出版确定了个人风格——六格漫画，一页一故事正契合当下碎片化阅读习惯。主人公有着相似的境况，无论他们身处和谐氛围还是危及生命，即便血流成河，脸上仍挂着虚无刻意的笑，不合时宜的死亡操作让天真和滑稽统统被利用，以幽默渗透严肃，直指社会种种焦虑和丑态。

反复无常的疫情让旅行成为了遥不可及的事情，《无人之境》正是科内拉为大多数人所画的戳心之作。其中一幅乍看皆是大自然的美好，群山草场、碧空如洗，头戴蝴蝶结的女孩面带笑容准备迎接拥抱。这一切美好皆因她衣服上的“我恨所有人”煞了风景，突变的画风就像疫情一样扰乱了原本平静的生活，这句反差极强的宣言发泄出所有人的烦躁和厌世情绪。科内拉极其认同美国喜剧演员比尔·希克斯说过的一句话：“我相信有一点对全人类来说是平等的，我们都有病。”疫情加剧了病态的爆发和演变，比起医治身体上的不适，精神上的创伤更难以疗愈。停滞的社交、人际间的隔阂不能在短期内修复，疫情对日常生活的摧毁远比想象中严重得多。

有毒社交：自拍自嗨，还是自取其辱

科內拉的作品没有标题或文字，因此存在着多重解读，很多人都试图脑补他的画外音，这也是创作者的顾虑所在，“尽可能减少文字上的干扰，留下最大限度的开放性，这有助于更多的思考和更具批判性的思维。所以尽管有时我不喜欢别人的解读，或者觉得他们可以想得更深入，但这也是游戏的一部分。”基于作品的阐释多种多样，唯独在过度社交这件事上异口同声。手机为大众随时随地记录提供了便利，但在喧嚣的社交空间，对手机的过度依赖以及刷存在感的欲望遮盖了理性思考，困在社交孤岛上的自恋者以自拍作为自嗨神器，以至于颠倒黑白而不自知。

科内拉的作品创造了一种独特的视觉语言，对所表达事物进行尖锐的嘲讽。其标志性的六幅连环漫画，色彩明快，画中人物用微笑、病态滑稽的表情表达了一种黑色幽默。

当男孩被奶牛咬断了动脉，不打电话求救，却是掏出手机自拍；当目击者路遇车祸，率先拿出手机拍下出事现场，慌乱之中都不忘给伤者开美颜；社交网站上的美女自拍，站在屏幕后面的原来是个秃顶老头；看似甜蜜的牵手照，而背后却是自导自演的闹剧，断臂被当作手机支架自拍，畸形的分享扭曲了自拍的意义，也折射出人际关系冷酷无情的功利性。测温枪报出的不是体温，而是蠢货预警。科内拉把坟头蹦迪式的地狱笑话推到了极致，嘲讽缺乏同情心的社交怪物。

现实世界里，直播、健身、瑜伽等娱乐活动从标榜自我到盲目跟风，究竟是通过这些实现人生价值，还是仅仅以此立个成功学“人设”？在新近推出的几个作品中，科内拉见风使舵，将广告式的标语植入漫画，竟和画面的基调大相径庭，一对男女面带笑容携手前行，对白却是“一起共创美好明天，承受更多苦难和欺骗吧！”这些阴阳怪气的丧气话，与其说是揶揄，不如看作是仗义执言。

科内拉敢于将玩世不恭进行到底，透过多元化的当代生活看到现代人从漫画中纾解压力的可能性，在这个过程中以当头棒喝来赋予他们生活的顿悟，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反思自身以及日常行为惯性的合理性，并做出判断，到底是悬崖勒马还是顺势而为？

霍安·科内拉的漫画向来不按常理出牌，直击社会敏感话题，从流行文化到政治道德、种族宗教无所不包，虽不置一词却一针见血。许多看起来神圣不可侵犯的议题，在科内拉夸张幽默的伪装下传递出难以启齿的真相。他将主人公的命运推向深渊，在车祸火灾、自杀他杀、互相残杀中讽刺人性的愚蠢和狭隘。对于观众来说，被冲撞的不止是眼球，还有易碎的玻璃心，因为画中主人公所经历的惊险场景很可能就埋伏在身边，细思极恐不寒而栗。笑不出来的是受害者，笑出声来的说不定就是帮凶。

（责编：常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