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若谷
夏立楠的这篇《隐秘的河》有一条直接在时间中推动人物行动的主线:30 多岁的基层公务员薛宜志接到前女友李晓娅安排的任务——帮她给过世的母亲陈继芳留下一篇纪实文章。二人蠢蠢欲动,有心接续前缘。既是郁郁不得志的小公务员,又是爱护妻儿、孝重母亲的好男人,如果我们把薛宜志外在的社会点缀与道德限制都剥除干净,他只是一个身材略微发福甚至脱发的男子,循规蹈矩、谨慎周到,这么一个普通人的故事,真有“看头”吗?
之所以会如此严肃地“质疑”这篇小说的存在合法性,源自这样的前提——从中世纪法国破晓歌到骑士传奇与英雄侠义传奇,现代小说这一文体发源于内心世界的敞开与日常生活的发现,比如理查逊的《帕美拉》,涵盖着精细的婚恋生活内容。在西方文化传统里延续了200多年的现代小说,存在于中国当代社会的时间并不久远。新文学革命100 多年来,激荡的思潮伴随着文化变革,以至于其间出现的中国小说并非为了故事与胸臆,倒时时指向历史与国家,在鞭笞、反抗、批判中寻求着微妙的文字平衡,而日常生活竟一度成为重要的工具。换句话说,我们都听说过“纯文学”,却无法脱离宏大的外部叙事去见识“纯的”文学。当这一代90 后青年作家,也就是如夏立楠他们,这样平静地走入而立之年,并且开始占据文学的版图之时,我们无法不从中思考他们的写作究竟意味着什么。
一个很显然的答案是,他关心的已经不是权力的善恶辩证,而是自我“内心”的真实,即一个社会人如何在保有自我的前提下,与人树立交往规范。于是,我们看到主人公薛宜志处理与办公室同事和领导的人际关系——虽然看似在升迁一途上是失败的,但他的自我阐释非常自洽;以及他和钓鱼的朋友、文学写作上的朋友那些礼貌、客套、周到却又不失分寸的语言;甚至包括他和旧恋人的撩拨话术和进退机锋……这些谈话在中国文学中看似寻常,但其面相是新颖的,因为它并非留在古籍里的士人的表达,也并非父辈们的社交语言。立足于自己的生活,沉默地汇入人歌人哭水声中,这标识出新一代城市青年与外部世界的心理距离。
当然,这个故事还讨论了人应该如何在情感和判断的层面应对道德戒律的制约。出轨这一话题发生在现代专偶制婚姻框架确立之后。前有男作家福楼拜《包法利夫人》、劳伦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后有女作家门罗《天黑前的夏天》、虹影《K—英国情人》,这些以出轨为主要叙事动力的故事,主要以女性的知觉、心灵和身体作为第一视角。自然,女性作为传统社会中的弱势一方,她在道德律和欲本能的冲突中挣扎跌撞的故事似乎更为惊心动魄。客观地说,薛宜志其人在婚姻生活里的悸动可能比较具有普遍性,这个故事并不特殊,而且他几乎从任何角度都不怕失去——而女人的出轨则相当程度上预示着毁灭。那么,这篇小说的逻辑立足点和情绪张力结构发生在哪里呢?
在故事散乱的支线里,我们还得知,李晓娅的母亲陈继芳有一个失去父亲的遗憾,因此中年陈继芳寻找到一位酷似父亲的老人并为其养老送终;戚芳与薛宜志结婚多年,历尽苦辛成功受孕小心保胎;李晓娅为母亲治病祈福,在静谧处放生黄金鲤,竟被捕获食用;薛宜志走出校园,不仅失去完美恋人李晓娅,在技术单位才华也无处施展,最终一步步被边缘化,这才发展出钓鱼爱好,成为小城钓鱼界的一时之星却又迅速隐退。这些黯淡的背景碎片,勾画了生活的基本纹路。如果注意看,会发现故事中的人要么童年要么青年时期丧父,或者基本上父亲角色从不在场。可以拎出来作为对应关系的有,戚薛夫妇做试管婴儿,是为了生命的延续;陈继芳对于根脉有强烈渴望,以至于她必须寻求一个名义上的父亲。薛宜志对家庭的呵护很大程度也受到生命延续使命的影响。他所担负的是这样一种认知:为了配得上一个完整的关系结构,就需为此承担责任。也就是说,每个人都自觉地将自己嫁接在一段延续性的历史中,成为一段安分守则的“中间物”,确定性的位置,带给了人相当的安全感。另一种隐秘的联结则在于,陈继芳断送了薛宜志的恋情,后来也是薛宜志极为偶然地钓走了这条象征其生命力的锦鲤,这个事件最终促成了一对旧日恋人的重逢,暗中呼应生命的轮回。也许是作者本人的无意识情结,但正如生活模糊的逻辑,隐秘的河流似乎寻不到来源,也抵达不了去处。
戏说一句,当文学界引入精神分析学说之初,文学的书写及研究疆域被拓宽了,那些“情结”所展示的力量似乎帮助人更加愿意发掘自己的“内心”。但如今,当大脑的秘密被不断拆解,我们也相应地了解了许多大脑运行的机制,比如女性的记忆总是那么详细深刻,源于女性大脑中的海马回区域更厚,意味着女性的细节记忆力强,因此《伤逝》的子君要一遍遍擦拭那些早已被涓生忘却的深情。于是,理解内心的工作似乎不再是文学家的超能力,而应该移交给脑科学专家。我们试图解码一下,当薛宜志与优雅知性的李晓娅重逢时,他的理性大脑确实发挥着分析作用,知道她早就在视野和文化格局上拉远了和自己的差距。但李晓娅由于正陷入丧母之痛,且同时嵌入母亲寻父的记忆回路中,外祖父、母亲、昔日恋人,这些要素密集点亮了其大脑中的海马回。当然,根据人类相似的经验,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等人生之苦终究将被生活的河流冲刷,破除“我执”,缭绕的情愫也许终将如往日尘烟,随风而逝。
隐秘河流的尽头,会通向大海吗?古人写孤翁独钓、扁舟渔隐,有自我写照之意味,但参照谱系确实足够坚硬庞大。不知道夏立楠的老顾是否将再度出场?他未来所写的那些与自己同行的人,将会如何继续与生活搏斗抑或妥协,在道德律令和社会规则之中葆有“自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