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拉的“爱”

一粟

“你相信有‘人心这回事吗？我不仅仅是指那个器官，当然喽。我说的是这个词的文学意义。人心。你相信有这样东西吗？某种让我们每个人成为独特个体的东西？”

克拉拉是一个专为陪伴儿童而设计的太阳能人工智能机器人（AF），具有极高的观察、推理与共情能力。她坐在商店展示橱窗里，注视着街头路人以及前来浏览橱窗的孩子们的一举一动。她始终期待着很快就会有人挑中她，不过，当这种永久改变境遇的可能性出现时，克拉拉却被提醒不要过分相信人类的诺言。在《克拉拉与太阳》这部作品中，石黑一雄通过一位叙述者的视角，观察千变万化的现代社会，探索了一个根本性的问题：究竟什么是爱？

“你相信有‘人心这回事吗？我不仅仅是指那个器官，当然喽。我说的是这个词的文学意义。人心。你相信有这样东西吗？某种让我们每个人成为独特个体的东西？”

《克拉拉与太阳》讲述的是机器人克拉拉试图拯救的人类女孩乔西的故事。乔西身患重病，她偶然在橱窗中遇到克拉拉后，便约定要把克拉拉带回家。克拉拉虽然是机器人，却有着超乎人类的敏锐观察力和感知力。她满心欢喜，等待着乔西把自己接回家，然而却一直没能等到她。经理告诉克拉拉，孩子们总是在许诺，但是大多情况下，那个孩子不会再回来。甚至，他们可能回来之后，把另一个机器人领回家。这是克拉拉学到的关于人类的第一课。从此之后，她脑海中常常会有自己或许不是“被选择的那个”的念头。即使在乔西把她带回家之后，她依然常常浮现类似的想法，她清楚地明白，自己的地位或许只是一个家庭中无足轻重的一小部分而已，一个作为人类玩伴的、逐渐会被时代淘汰的机器人。乔西的母亲原本想要更先进的机器人，但看到克拉拉能够惟妙惟肖地模仿乔西之后，母亲也接受了克拉拉。

来到乔西家之后，克拉拉了解到乔西和男孩里克的纯真情谊，并且试图为乔西的病做些什么。从乔西家里，她们能够看到太阳落下的过程。克拉拉依靠太阳来产生能量，她看到夕阳消失在地平线的一处黑点上，于是那里是太阳的终点站。乔西告诉她，那里是麦克贝恩先生的谷仓。乔西的母亲却对克拉拉提出了奇怪的要求。她让克拉拉模仿乔西，然后扮演乔西。她请求克拉拉不断学习乔西，然后成为乔西。母亲对乔西的重病非常悲观，她之前也有过一个女儿死于重病。她请求克拉拉能够延续乔西的生命，占据乔西，让乔西永远“活”下去。但克拉拉却有自己的计划。她认为太阳拥有无限的能量，能够拯救乔西。于是克拉拉偷偷潜入麦克贝恩先生的谷仓，向缓缓落下的太阳祷告。她祈求太阳，让乔西好起来。作为回报，她愿意去摧毁一台制造污染的机器。然而，摧毁污染机器需要一种特殊的溶液。这种溶液，可以在克拉拉的脑部找到。这也是全书读来最让人感到残忍的一幕，用磨尖锋刃的小螺丝刀，穿透耳朵下方的表层，取出溶液——克拉拉的认知能力因此会有所下降，但不至于下降到无法生存。一天早上，太阳的光芒照耀在了乔西身上。此后，她奇迹般地渐渐好了起来。而故事的结尾，是坐在废墟场上的克拉拉平静地讲述着自己遇到了经理，然后继续坐在硬邦邦的地上，目送着经理的离开。

在我看来，小说中最震撼人心的两个情节是克拉拉向太阳祈祷和克拉拉给她的大脑一个解决方案。克拉拉的“自我献身”为何令人感动？在作品的旁白中，我们很自然地将她视为能够观察、思考的人之一。她非常聪明，能在很短的时间内洞察到人类复杂的情感。这一故事的冲击性与影片《人工智能》中少年最单纯地爱母亲的故事相似。在看似简单的旁白中，读者很容易沉浸在克拉拉的视角中，习惯了对世界的细致观察和思考。无数真实生动的细节叠加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有说服力的世界，一個有克拉拉存在的世界。小说中讲述的问题也很感人。乔西的母亲想把女儿换成克拉拉。人类会被完全取代吗？在人的核心中，有没有别人无法模仿和学习的独特之处？所谓的“个性”，可以看作是各种特征混合在一起的产物。正确复制这些特征的时候，我们的“性格”有什么独特之处呢？我们之所以独特，也许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别人怎么看我们。也就是说，乔西之所以独特，并不是因为她的特征如此特别，而是因为她在父母和朋友心中有着特殊的意义。在小说中，石黑一雄对这些问题做了一些清晰的省略，并附上了温暖的回答，但在小说之外，这些问题还在等待着答案。历史的终结是和平和荒凉。虽然结果和预想的一样，但还是太快了。不轰动也不漫长的结束，突然的结束会让人惊讶吧。克拉拉不会感到绝望，但当你默默地看着她时，你必然会感到绝望，绝望中充满了空虚和忧郁。《克拉拉与太阳》是能够真正触动人心的小说，某种程度上，它超越了新形式的锁链，将人们引向更广泛、更持续的思考和影响力。

人类的内心充满了自古以来从未拘泥的东西，身体充满了从幼年时期开始的教育和经验的成果——思考方式、行为和感情产生的模型。但是，由于把我们和我们所爱的人联系在一起，把我们和我们联系在一起的感情，它变成了固定的、独特的、不可替代的东西，变成了具体的存在。克拉拉没有机会与她所爱的人和朋友建立感情纽带，只要她能完全学习和模仿她的女人。像这样，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用肉眼看不见的情感纽带，塑造了真正的心灵。日本著名设计师山本耀司曾说，“自己”的东西是看不见的，为了理解“自己”，你必须经常撞到别的东西，然后反弹回来。我们总说别人是地狱。根据同样的逻辑，爱并不存在。整本书充斥着克制而又优雅的哀伤，读起来似有若无的淡淡愁绪萦绕心头，整本书读过后仿佛经历了一场梦幻般的冒险，思考“爱”的问题，终是难解的。

作   者：[英]石黑一雄

译   者：宋佥

出 版 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