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曾豪
缪希雍,字仲醇,号慕台,明代苏州常熟人,中国著名医家。一生救人无数,有《先醒斋医学广笔记》《神农本草经疏》《炮炙大法》《本草单方》等多部医药著作流传后世。缪氏因中医药学方面的卓越成就,被《明史》列入“明朝四大名医”,后世又将其列入“吴中十大名医”。缪希雍是最具代表性的江南名医之一,其学术思想和精湛医术写入了医学院《中国医学史》和《中医各家学说》等教材中。
缪希雍在13岁时与郎中有了交集。
那一年,缪希雍的父亲缪尚志从汉阳通判任上告退,回到故乡常熟养病。家中从此常有郎中进出。缪尚志年迈多病,老病复发后久治不愈,眼看着一日重于一日,奄奄然没有逆转的迹象。
在缪希雍眼中,难得回家的父亲不过是一个严肃寡言的陌生老头,没趣得很。父亲整日困于病榻,儿子尽量不进病房,父子俩一天说不上几句话。
缪家邀诊的郎中去了一个,又来一个,走马灯似地换,后来终于相对固定下来,好像要把全部的希望托付给年迈的梅郎中了。
梅郎中一次次复诊,随病情变化不断修改药方,起先是一天一改方,然后是三天一改方。有时不改方,在药方上加“再服N帖”。药是不断地改,不改的是最后一行注:须用当天卯时之阴阳水煎服,切切。
☉《先醒斋医学广笔记》书影
何谓“阴阳水”?梅郎中有分教:取用虞山破龙涧涧水、舜过泉井水各半。水都要当天卯时取回,切切。
煎药的水真就这么“切切”重要么?
相传有二龙斗于虞山兴福寺山门之前,一龙败,尾划山坡成涧,名破龙涧。
人道涧中赭石为龙血所凝。舜过泉,相传因古圣人虞舜路过汲水而得名。泉作井状,聚地下泉水,井壁茂生凤尾草。地表水,地下泉,龙血石,凤尾草……这么一来,阴阳龙凤齐了,玄乎!
卯时取水,来回近十里,取一次不算什么,每日坚持就不轻松了。缪希雍担起了这个责任。
缪希雍从小练过一点武,个子长得高,十三岁时已有半大小子的模样,背两个小水桶不难,就是每天起大早是个负担,不免暗地里讨厌那个梅郎中——好个老头,什么阴阳龙凤的,是故弄玄虚吧?烦归烦,水还得每天取。
大半年过去,取水这件事感动了床上的父亲,只要病体能支撑,会尽力挣扎着起床在客厅里坐等儿子背水回家。
缪尚志是老来得子,内心是爱着儿子的,只是儿子的生分和隐隐的傲气让他难以接受,亲热不起来。
“儿啊,回来了。累了吧?”父亲这么说,眼里满是爱怜。
“爹,怎么又起来了,回房躺着吧。”儿子这么说,心头有不解——这老头怎么变和气了?
一天又一天,这样的对话一次次重复。
终于,当梅郎中又一次来为父亲复诊时,儿子进父亲房里来站着旁听了,开始关心起父亲的病来了。
当着缪希雍的面,梅郎中总会问起是不是按他的医嘱用了阴阳水煎药。
缪尚志说:“按先生吩咐,我儿每天起早取水,风雨无阻,从无间缺。”
梅郎中赞不绝口:“好,这就好,这种日常持久的事,怕只有亲生骨肉才能做得到的……”
秋去冬来,冬去春来。梅郎中的倾情诊治终于未能挽留住缪老先生。
父亲临终,儿子握着父亲的手久久不肯松开:“爹,别离开我和娘,我们舍不得你呀……”
老先生眼中噙泪,除了不舍还有幸福。
事后,母亲告诉缪希雍,说梅先生用阴阳水的事是事先和她说起的。病人患的是肾病,那水是极重要的事,所以并非故弄玄虚,而每天卯时取水这一点是为的唤醒父子俩的亲情。亲情的力量,原是一味无可替代的良药啊!老先生在任上告退前受过不小的委屈,一直郁郁不乐,病中能得到儿子的亲近就更是重要。
这件事,让缪希雍领悟了医者的仁心,对郎中这个职业有了新的认识。
缪尚志为官一任,两袖清风,一年多的治病服药几乎罄尽了几十年为官的积蓄。他走了,摆在母子俩面前的日子,除了清贫就是冷落。本来走动热络的亲朋渐渐在母子俩眼前消失了。有时是看见的,但看见的大多是匆匆闪避的背影。
品尝世态炎凉,人是会变化的——或者奋发自强,或者沮丧沦落。
缪家少爷的变化属于后者。
凭着初具规模的男子体魄和从市井模仿来的江湖义气,缪希雍成了西城一隅小混混群中的成员,酒馆啸聚,街头斗殴,嬉戏无度……成了他的日常。
一日,缪希雍的一个小兄弟在酒店闹事,被三个外来客商教训了一顿。缪希雍闻讯,领着一帮兄弟赶去小客栈出气,把一个外来客商的手臂打折了。三个客商去县衙状告缪希雍。知县经调查确认所告属实,便派捕快到缪家逮人。
捕快到缪家扭住缪希雍要走时,忽然又来了一个捕快,传知县吩咐——不抓缪希雍了。
这天,缪母去茶叶加工坊打短工去了,回到家时已近黄昏。
缪母回房梳好了头发,换上干净衣衫,在客厅端坐了,唤儿子站在她面前,用平静的语气说:“儿啊,我回来路上遇到梅先生了,你今天的事我知道了。儿啊,为你的街头行状,为母我规劝过你多少次了啊?今日,你终于开始惊动衙门了……”
缪希雍嘀咕:“事出有因,是他们先动的手打了我们的人……”
缪母道:“你说的‘我们’是些什么人……我先不和你说这个,我只问你:捕快来了又被人叫了回去,你知道这是为啥呢?”
“我怎么知道?”
“其中的原因,我听梅先生告诉我了——因为那三个客商是汉阳人。”
“汉阳人又怎么了?”
缪母突然提高了声音:“你忘了?你父亲在那里当过官!当过汉阳通判!”
“那么,他们是怕……”
“怕?你父亲不在了,他们怕什么?那是因为你父亲在那里办水利,救贫困,理冤案,为老百姓做了好事,很多好事。他们一听说你是缪尚志的儿子就撤诉了。他们说缪通判是清官,是好官,所以,所以……”缪母哽噎了,说不出话来了,浑身微微发抖。
缪希雍注意到了母亲右手大拇指上缠了布条——是炒茶叶时烫伤的吧?
缪母颤颤站起身来,拒绝儿子搀扶,抿一抿头发往房里走去。
缪希雍叫一声:“母亲。”
母亲不理睬。
缪希雍又叫:“妈!”
缪母站住,回过头来时已是泪流满面。
缪希雍双膝跪下,叫一声:“娘……娘我错了!”
缪母抹把泪,进房,轻轻关上门。
当晚,十五岁的缪希雍彻夜无眠。
第二天一大早,缪母听得院子里有哗哗的水声,推开窗子,见儿子全身只穿一个裤头,在井台上用脸盆淋浴。
缪母急了,跑出来说:“儿啊,天还凉,你想生病啊?”
缪希雍坐在井栏上,说:“娘,我就想生场病,生了病,娘会关心我。”
缪母心疼啊,扶起儿子,轻声说:“傻孩子啊,你是你爹娘唯一的儿子啊。你爹在天上看着你,缪家列祖列宗在看着你,老天爷在看着你,看着你缪希雍是怎样的人……儿啊,记着,人心不可欺,老天有眼呢。儿啊,做个好人,做个有用的人吧……”
缪希雍一笑,说:“娘,你理睬我啦?”
缪母看见了一张带着稚气的神采飞扬的脸。
缪母又要去茶叶作坊做短工。缪希雍拦住了母亲,说:“娘,你手上受伤了,别去了,你在家,孩儿出门去找一份工做。”
这话让缪母欣慰,可她是不同意的,说:“儿,你还小,这不是你要做的事,在家好好读书,过了清明,我送你去陆先生那儿。”
“别,陆先生不认我这个学生了,学馆不会再收我的,你已经求过陆先生一次了,陆先生不肯收我当学生了。”
“这个你别管,陆先生不收,我找另外的学馆。”
等娘走了,缪希雍往离家不远的南赵弄走。他知道那里的脉望馆最近在招收抄书匠。
赵家是常熟望族,赵家的藏书楼脉望馆藏书丰富,有大量秘本善本,名声远播,楼主赵用贤儒雅旷达,是读书人敬重的人物。
听说缪家少年求见,赵用贤迎出门来,拉缪希雍进他书房说话,竟以缪希雍的字“仲醇”相称,让缪希雍大感意外。
见少年局促,赵用贤道:“我们是老街坊,在这儿别客气。论年纪,我比你大十多岁,但你父亲尚志先生是我敬重的长者,所以你我还算得上是同辈的,对不对呢?你是陆先生的学生,我知道的。”
提起陆先生,缪希雍不免难堪,额上沁出汗来。
赵用贤赶紧说:“仲醇啊,你今天来,很好。我本来要去府上找你的。是陆先生托我的,要我到你府上请你回他学馆去。”
缪希雍站起来,说:“怎么会呢?不会吧……”
赵用贤说:“怎么不会呢?陆先生说他上次呵斥你,后来知道是误会了你,又想到与你父亲的情分,心里悔得很……干啥站着,坐下谈,坐下谈。”
缪希雍嗫嚅,道:“赵先生,你不知道,我,我……”
赵用贤说:“我知道的,你是个孝子。人有这一点很重要。如果一个人孝顺,那么他一定是正道上的人,一定是能回到正道上的人。”没等缪希雍再说什么,赵用贤一把拉起缪希雍的手,说:“我是个急性子,走,我们去陆先生那儿!”
缪希雍从此割断了与小混混们的联系,生活变得有规律。上午在陆先生学馆读书,下午或自学或去外面打零工协助母亲维持生计。
不料,缪希雍再一次和郎中们打起了交道。
这回是他自己病了。这个病像是恶毒的巫婆施的蛊,一会儿热得人想跳井,一会儿又冷得人抖作一团,盖三条厚被子还是抖,没用。
郎中像走马灯似的来了去,去了来,来了就诊脉处方,只是这药方不怎么见效。
数得上来的郎中都请过了,连神神鬼鬼的“祝由科”也进过门了,病情还是一会儿严重,一会儿轻缓,绵绵没个尽头。
年迈的梅郎中不在了,赵用贤出门游学去了。缪希雍觉得很无助。
一年过去,缪希雍被可恶的病折磨得形销骨立,脸像纸一样白。
缪希雍来了“嘎劲”,再不想听那些郎中的夸夸其谈了,决心自己给自己治病,就去脉望馆借了几本医案的书来读。他听那些郎中说起过这些书名,就想看看这些书对自己这个病到底是怎么说的。
久困病床,长日遥遥。缪希雍把借来的书仔细翻看。医案文字晦涩,得慢慢琢磨着读。幸好在陆先生那儿打下了不错的文字底子,这回派上用场了。
对照医案中描述的症状,缪希雍对号入座,抄出来一张治暑邪的药方,揣摸着加减几味药,拟出了一张给自己治病的药方。
对这张自拟的药方,别说母亲不放心,缪希雍自己也犹疑再三——这个真行吗?唉,放放再说吧。
过几天,老毛病又犯了,先是大热,继是大寒。抖作一团的缪希雍呼喊起来:“娘,你就让我试试这个药方吧!”
“儿啊,这里头真的没有毒药吗?”
“没有的,书上都写着呢,都是对症的药!”
看着被病折磨得像剪纸一样的儿子,缪母咬牙允了。
服下汤药,缪希雍不再焦虑,平静地躺下,静等着命运的处置——该来的就来吧,认了!
缪母坐在床前,不敢离开一步,整个儿紧张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心里一遍一遍地默祷:“药王菩萨,原谅我儿鲁莽,原谅他一回吧……”她时刻准备着冲出去请郎中来抢救他的独生子。
缪希雍不抖了,睡着了,鼻息平稳,发出轻轻的鼾声。小伙子睡着了。病魔折磨他快一年了,他累了,很累。
缪希雍在次日早晨醒来,伸个懒腰坐起来,把伏在床沿睡着的母亲惊醒。
“儿啊,感觉怎么样?”
“娘,我觉得舒服点了,看来药方是对症的,有效啊!”
“真的吗?太好了!”
连服十多天药,缪希雍一天天好起来。命运垂顾了缪家儿郎。连蒙带猜,把疟疾当作暑邪治的思路碰巧对了症。
自己治病的成功极大地振奋了缪希雍。
兴奋的缪希雍用几天几夜,在还书之前把手头的书完整抄下来,装订成册,还让母亲给手抄本缝了一个青布书袋。
《三国演义》中的神医华佗不是有一本“青囊书”么?
多年以后,成了高明郎中的缪希雍回想起自己的这件青春往事,觉得可笑,更感到后怕。拿着书对号入座,就能给人处方治病吗?
这是在问谁呢?
缪家儿郎自己治好顽疾的故事流布开来。
有一天,一个姓秦的年轻人找上门来,让缪希雍为他处方治病,自诉病症是腹痛泻下,服过一个土郎中的药,反而更严重,所以慕名来缪家投医。“慕名”这个词把缪希雍惊了一下。
这时,缪希雍对抄得的“青囊书”已经相当熟稔,一翻书就对上了号——腹痛泻下,那就用涩剂啊。
姓秦的青年一帖药服下,腹痛还有一点点,“泻下”还真止住了。
缪希雍很是得意——哎呀,治病原是这么简单啊!
真这么简单吗?
第二天一早,缪家大门被人擂得山响。是秦某的家人把秦某抬缪家来了。病人的情况不好,眼球充血,肩臂和腕部等关节肿痛,脖子更是僵硬得无法转动。一夜间出现这些症状,怕人。
缪希雍只有照着书本来“一斧子”,对病情的反复则全无办法,慌了,不知怎么办了:“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呢?”
这又是问谁呢?
缪母知道不好,急急出门去找来一个老郎中,才把这事化解了。
老郎中说秦某这病名“痢风”,阴虚有火,错投涩剂,虽一时能止泻,但湿热因此不得散出,会引起肢体骨节肿痛,惟微寒清平之剂可调正。
这事给了缪希雍一个大大的教训——用书本来对号治病和盲人过独木桥一样危险!
过些日子,又有人来拍缪家的大门。
是赵用贤来了。他游学半年多,前几日回家,听说缪希雍治病的事了。
“‘秀才学医,如笼中捉鸡’这种话可千万别理解错了。文化基础好的人学中医是有了基础,也只是基础而已。在平地上打个基础就能住人了吗?远远不够啊。你学医是大好事,但你得从头学。中医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岂是记住片言只语就能给人治病的……”
赵用贤的这番话对少年缪希雍很重要。
缪希雍就从头学起,从《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这些经典学起。
中医学原来是一片汪洋大海!
缪希雍没被这片大海吓住,反而觉得既然这是一件充满挑战的事,那就是充满魅力的事,值得自己去遨游。
是的,做难事更可能成功。
缪希雍对科举本无兴趣,十八岁时应举不中之后便断然放弃仕途,决意弃文从医,以后当一个济世良医。
赵家脉望馆近在咫尺,缪家与赵家又本有通家之好。这对缪希雍学医很重要。赵用贤在这年进士及第,离家时吩咐家人对缪希雍的借书常开绿灯。
读过《黄帝内经》《图经本草》,缪希雍就明白“弃文从医”其实不切,因为学中医是不能“弃文”的,“医文一家”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寒来暑往,仡仡穷年,黄卷青灯,潜心研习。因为志趣在焉,苦读不苦,还乐在其中呢。
缪希雍在他后来的著作《本草经疏》中这样回忆这一时期的研读:“求其本意,积累既久,恍焉有会心处……”
许多年过去。
终于,缪希雍自以为医学知识基本具备,可以模仿医宗孙思邈走出书房到实践中去历练了。
那是在秋天里的独行。年轻的缪希雍一身短装,头戴笠帽,肩背褡裢,精神抖擞地出门,向西走。往东不远就是大海,没有山,而他是急于要到山里去的。山里多药草,他总觉得山与医者有更多的关系。
这一刻,缪希雍在学医之路上迈出了第一步。
在江南许多村镇城市留下足迹之后,缪希雍又去了福建、江西、湖北,然后是山东、河北、北京……他并非总在路上,而是不断地停留,在药铺、医馆和药农的寮棚里投师苦学,在旁观或参与的一个个病案中积累经验,搜辑验之有效的药方和治法。
“读万卷书,走万里路”。缪希雍走出家门,长路漫漫,为的是要走进中医这座大门,进而登堂入室。
明万历六年(1578),二十六岁的缪希雍自觉医道初成,开始独立行医,开启了他非凡的行医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