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正亭
从前苏州的小巷里很少有店,我家所在的小巷,则是全无。走出小巷,那叫街或是路,会有几家小店,比如大饼店、酱油店、烟纸店、粮米店等。姑苏小巷两头通,通到外面,是街,是路,那里定然还是会有几爿小店,也是数得清的,定然是百姓生活须臾也离不开的。
它还真称不起是店,也非馆,只是一个水站,卖水的铺子,苏州老百姓称它为“老虎灶”。也许是象形吧!一个木制的长圆形水库,里面可以存很多水,像个老虎似地蹲着,居高临下。被称作老虎灶的店铺挺宽敞,有灶台,有多眼灶,四五个水罐,同时烧着水。燃料是砻糠,就是大米外面包着的一层壳,金黄色,用作燃料是一级棒。烧成的灰叫砻糠灰,爱养花的人都会来取,回家用它扦插花木是最好了。
☉ 老虎灶
20世纪60年代,苏州开始有自来水了,老虎灶烧的都是自来水,有个龙头,绑根管子,直通木水库。龙头一开,水哗哗流,很是方便。这种方便的水源称“自来水”。它来到苏州之前,苏州人都是喝井水、河水的。老虎灶老板就是个干苦力活的,是挑夫、车夫,大自然的搬运工。每天推着一辆车,车上蹲着“老虎”,要去胥门外去取水。胥门外的水称胥江,水流湍急,水质特别好。老板一天要跑两趟。上午一趟,水是要挑进订户人家的。那些又有钱又讲究的人家,家家备有几口大缸,每天喝的、用的都是大缸里的水,是胥江的水,是水老板一桶一桶挑进屋的。下午一趟,则是供老虎灶烧的,要面市。傍晚时分,尤其是寒冬时节,家家户户要去老虎灶打开水,苏州人称“泡水”。手提几个竹壳子热水瓶,有的还带上铜汤婆子,去老虎灶泡开水,一分钱一瓶,找零用的是竹制的筹牌,一角钱十二根。
☉ 剃头店老照片
我家小巷的东头,一条并不宽的街上,有个老虎灶。老板姓杨,全家都是胖子。唯一的儿子叫金才,和我是小学同学。他在我们班可是“大人物”,主要是人高马大,一个顶俩,也喜欢指手画脚,一帮子同学都围着他转,俨然是个孩子王。可金才似乎命运不济,或者说杨家好像留不住他似的,先是在硫酸厂上夜班,一失脚跌落硫酸池,成了一个灼伤人。后来去相门河游泳,一头钻进木排里,就再也没出来。
啥是木排?恐怕现在很多人都不知道了。从前苏州葑门到相门的河道,是古城河道水面最宽段。每年纪念毛主席畅游长江,苏州都在这段河上举行游泳活动。整整齐齐编好队,边游泳边喊口号,手里还举标语牌,举着毛主席游泳的图片。在这段最宽阔的河面上,有一边是排列着无数木排。所谓木排,就是将原木绑扎在一起,组成长长宽宽的排筏,用轮船将这些木排从林场拖运到苏州。到了苏州后并不是马上进木材加工厂的,而是要在河里浸泡几年,一旦需要,就将原木运送到木材加工厂。平日里,木排就静静地躺在河边。我小时候,也上过木排,为捞鱼虫。跳上木排,脚下摇啊晃的,很有点吓势势。我那小学同学、老虎灶杨老板的唯一儿子,一头扎进木排下,肯定是直奔阎王了。杨金才,我同学中第一个离世者。
杨家老虎灶因为失去了宝贝儿子,从此就变得死气沉沉。以前的杨老板,为大家泡开水,放自来水,总是嘻嘻哈哈,充满热情。儿子死了,当爹的像变了个人似的,满脸阴沉,很少开口。有一年,我去那老虎灶讨要砻糠灰,但那里已不再用砻糠作燃料,没能要到砻糠灰,也没见到杨老板。
现在的发廊、理发店,美容院,从前则叫剃头店。
我家小巷的东口,中街路上,居然有两家剃头店。一明一暗、一大一小。大店,其实也不大,两三位师傅、四五张凳子,它是集体所有制的,门口有转啊转的灯柱,屋内开很多日光灯,挺敞亮。另一家,则小则暗,有点偷偷摸摸的感觉,因为是个体店。说店,其实是褒它,准确说只是一个铺,是个摊,但确实在室内。一间很小的房子,有点破旧,外面下大雨,里面要拿出无数盆盆罐罐积雨。屋子三分之二处,有一块大布幔隔着。稍大一点的空间在外,临街,靠墙的搁板上放了几样剃头工具,就四样吧,一把夹剪、一把木梳、一把剪刀,再一把刷子。没有一件电动工具,比如电夹剪(旧时,孩子们称“电动小汽车”),还有电吹风之类,统统没有。店小、店暗,却温暖、实惠。店老板对去剃头的每一个孩子都像自己孩子似的,疼爱有加。小店里有很多连环画,还经常添新书。孩子去理发,他只收一毛钱。因为收费少,又有连环画,家住附近的小孩都爱来这里剃头,久而久之,这里几乎成了儿童剃头店了。老板估计有肺病,总听见他不停地咳嗽,是那种干咳,让人听了很不爽。他工作时总戴着口罩,一边咳,一边做着手势,让大家轻声说话,且不知为啥?每个孩子先剃头、再洗头,洗头时,老板把大布幔拉开一点,闪身进去。原来,后面搁高有只小缸,一根橡皮管子通到前屋。老板进去,先在缸里倒半瓶热水,再加点凉水,他用温水给孩子洗头。洗好头了,擦得很干,老板给扑点痱子粉,轻轻拍三记,“新剃白白头,曹操橄榄头,1—2—3”。老板笑着,像是欣赏战利品。他说的“1—2—3”是浓浓的扬州话,严格讲是苏州版的扬州话。
剃头店老板的咳嗽是越发严重了,有时剃着头还在咳,不得不停下手,猛咳一阵。有一次,轮到我剃头时,他又猛咳,狂咳不止,就奔到外面咳去。就在这时,神秘的布幔拉开了。原来布幔后面有张小床,老板娘是苏州某丝织厂女工,“三班倒”,逢上夜班时,晚上去工厂上班,白天就在布幔后睡觉。就在我还坐在剃头凳上,老板冲出门去狂咳的时候,老板娘出现了,穿着睡衣、睡裤,一脸慈祥。她说:“小弟弟,我来帮你剃,我的手艺也不错哦!”抿嘴一笑,笑得很好看。老板狂咳一阵后,进得屋来,见他剧烈喘气,面色煞白,满脸愧疚,执意要抢下老板娘手中的工具。老板娘微微一笑,说:“你去睡一会儿吧。这几个孩子的头,都由我来剃吧。”
时隔不久,那爿小小剃头店关门了。听说那老板得了开放性肺结核。
其实更不能称为店的,好像也不能称摊,就是一个居民家客厅的墙角边,蜷缩着一位残疾老人,身边堆满了皮匠的工具,原材料和成品、半成品。他的工作室只是占了人家客厅的一角,我想还是称它铺吧,皮匠铺。
不知为什么,我们小时候,皮匠铺、皮匠摊还真不少,有时小巷里也会来一个流动担子。皮匠在街头干一天,生意好的,顾客都排着队。想想也不奇怪,那时候,很少有皮鞋和球鞋,孩子身上衣、脚上鞋,都是母亲一针一针缝出来的。我依稀记得,黄昏的灯光下,母亲“咝啦、咝啦”地拉着长线———纳鞋底。纳完一批鞋底,还要做一批鞋帮。冬天的棉鞋,外层是灯心绒,里层是芝麻绒,中间铺一层棉花。母亲扎好鞋底,做好鞋帮,要“上”鞋,就是将鞋帮、鞋底合二为一,那就得请专业的皮匠师傅了。每年的深秋,皮匠铺的生意特别好,老皮匠经常得加班加点,连夜把一双双棉鞋“上”好。万一哪天忽然作冷,人们就有棉鞋穿了。
皮匠老伯没有妻室,也没有子女,他就一个人,生活在“走做”大嫂嫂家。大嫂嫂老公姓杨,有时会听到“杨师母”的称谓,但绝大多数街坊邻居还是称她“大嫂嫂”。她生了四个孩子,可谓人丁兴旺。她的职业是“走做”。何谓“走做”?就是边走边做,流动服务。她什么活都干,服务对象绝大多数是固定客户,她一家接着一家做,也有临时请她帮忙的,主要是红白喜事。走着做着,忙个不停。大嫂嫂的嘴有点碎,张家长、李家短,小巷人家的事,她好像什么都知道,人称“包打听”。但心肠热,可能也因为她的热心肠,她家就收留了皮匠老伯。
皮匠老伯是个孤老,还是个残疾人,走路要拄两根拐,所以很少见到他走路,大嫂嫂家大门敞开,老伯就在客厅一角忙碌。他没几根头发,却很白。胡子很长,也全白,有点像老寿星。他养一只鸟,乌黑的羽毛,蜡黄的嘴,还会说几句人话,总说:“你好!你好!”老伯一早就把鸟笼挂在沿街的一根电线杆,那鸟儿总是不停地和路过的人说“你好”,挺喜气的。过了上班早高峰,小街小巷都静下来了,那鸟会自说自话,自顾修理自己羽毛,冷不丁冒出一句“黄包车”,又修理一阵羽毛,又一句“三轮车”,毫无目的地练着自己的金嗓子。
皮匠老伯双腿残疾,上身又特别矮。他干活时,整个人就埋在了小山样的棉鞋帮和鞋底里。小巷里的人走过大嫂嫂家门口,总会被那鸟鸣所吸引,大家会和鸟儿打招呼,也说一声“你好”,顺便回头看一眼皮匠老伯,但似乎也看不出啥,几根白发飘飘,一缕雪白胡须。皮匠老伯并不知道有人在看他,他也从不主动和人打招呼,甚至很少抬头,只顾埋头干活。
皮匠老伯虽生活在大嫂嫂家,却相对独立,不和他们家一起吃。他独立开伙,隔三差五去菜场买菜,自己烧点好菜,晚上还喜欢一个人喝点小酒。就在街上,家对面,电线杆下。一只四方杌子,一张小靠背椅,老伯就在这里享受着美好时光。他喝着老酒,看看小鸟,时不时地和鸟说说话,还给鸟儿喂食、添水、洗笼。
那一年冬,寒潮来得有点早。小巷里的姆妈们紧赶慢赶,完成了一个家庭每个成员一双新棉鞋的赶制任务。可当大家不约而同送到大嫂嫂家时,却被告知一律不接。过几天,当人们早出晚归经过大嫂嫂家时,不见了皮匠老伯。几天后,大嫂嫂拿着一串新棉鞋,挨家挨户地送,并沉痛告知,皮匠老伯走了。临行前,他拖着病体,挣扎着,把他先前接的活全部做完。
感觉那一年,天特别冷,接连下了几场雪。小巷里的人们路过大嫂嫂家时,再看不见那熟悉的身影。皮匠老伯原来干活的位置,放了一只鸟笼,里面却没有了鸟。那只浑身乌黑、尖嘴金黄的小鸟,那只会说“你好”“黄包车”等人话的八哥,不知了去向。有人说放生了,有人说撞死的,问大嫂嫂,大嫂嫂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