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现代元小说叙事策略下的《反美阴谋》解读

2023-01-24 10:34谭少茹湖北经济学院新闻与传播学院湖北武汉430205
关键词:尔顿阴谋小说

谭少茹(湖北经济学院 新闻与传播学院,湖北 武汉 430205)

一、戏仿与互文——解构的后现代政治话语

菲利普·罗斯的《反美阴谋》是一部美国的新现实主义小说。一方面,《反美阴谋》的故事发生于1940至1942年间的新泽西州纽瓦克犹太聚居区,其叙述者是一位名叫“菲利普·罗斯”的小男孩,而许多故事中的角色也是历史的真实人物。这种小说与历史的重合,增强了小说的纪实性。另一方面,《反美阴谋》采用了元小说的叙事策略,以戏仿的创作手法,揭示了小说与历史的互文性,使其显露出后现代主义的特质。

新现实主义之“新”,正在于它采取了一种全然不同于传统现实主义的世界观。不同于现代主义作品对自我指涉性的片面追求,新现实主义的作品把自身指向了“现实世界”。当然,这里所谓的“现实世界”不是自然态度中的“现成的世界”。按照胡塞尔现象学的观点,这种“自然态度”的取向是外部世界,它具有自发性,未经反思就把外部世界确认下来。与之相反,新现实主义所面向的是“生活世界”,它是多元的和复调的,固然可以是祛魅的、合理化的现实世界,也可以是神话的、怪诞的神秘世界。总之,新现实主义的“世界”是一个消解了一切内在与外在、本质与现象、主观与客观等二元对立的世界,因此是一个虚构与真实并存、具有无限可能性的世界。

《反美阴谋》的小说世界就是这样一个“虚实并存”的世界。首先,小说中的很多人物在历史上真有其人。比如,林德伯格确实曾驾驶“圣路易斯精神号”单引擎飞机成功地横越大西洋。现实中的他崇拜希特勒,接受过以德国“元首”名义颁发的勋章。他鼓吹孤立主义,提议美国与纳粹德国建立中立关系,公开发表反犹言论。二战期间,他以平民的身份参与空军战斗任务,1974年病逝于夏威夷。其次,小说又对历史人物做了虚构。比如,林德伯格在1940年总统大选中作为共和党候选人击败了罗斯福,执掌了白宫。任职期间,他推行旨在分散、同化犹太人的“老实人”计划和“宅地法”。1942年在冰岛与希特勒会晤,签署了《冰岛协议》,并于同一年驾机失踪。

我们之所以能够对小说的“实与虚”作出清晰的界定,是因为我们对历史与文学做了严格的区分。但是,在海登·怀特的新历史主义看来,历史并非是对所发生事件的纯粹记录。他指出:“对‘发生的事情’所做的纯粹字面的记述只能用来写作一部年代纪或编年史,而不是‘历史’。”[1]8历史和文学的差距远非人们所设想的那样遥远。历史与文本以同样的方式被书写和编纂,也以相同的方式被理解和解释。而且,在无限可能的“生活世界”,历史与文学都是“意义”的显现,是“生活世界”的不同侧面。

比如,在《反美阴谋》中,林德伯格飞越大西洋的英雄壮举被赋予了一种特殊的意义,因此与罗斯一家有了一种神秘的关联:“无巧不成书,正是一九二七年春天他结束飞行的那一天,我母亲发现自己怀上了我的哥哥。因此,这位以冒险精神震动了美国和世界、其成就预示了不可想象的航空业发达未来的年轻飞行员,竟在家庭掌故画廊上占据了一个特殊的地位,对孩子而言,这些家庭掌故是第一部与其紧密结合的神话。这神秘的妊娠与林德伯格的英雄主义结合在一起,给了我母亲一种近似神圣的殊荣,对她而言,这等于是一个伴随她第一个孩子的肉身而来的全球性圣母领报。”[2]7-8

这位飞行英雄因其长子的不幸遭遇,他的“大无畏精神为苦难所渗透,这种苦难把他变为一个堪与林肯相比的殉道巨人”。[2]9随后,林德伯格多次前往德国,不仅受到戈林的款待,还获得德国元首颁发的勋章。林德伯格由此成为犹太人心目中的“坏蛋”。他的画像已经从家庭神话的神龛中拿下,他本人亦成为咒骂的对象。对于年幼的“我”来说,即使面对着马儿,也要骂上一句“纳粹操他狗娘养的林德伯格!”[2]203

《反美阴谋》中,许多角色,如林德伯格被认为是真实的历史人物。但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在虚构的小说中“认其为真”的态度本身就是一种悖论。解决这一悖论的关键在于,要认识到“林德伯格”只是一个符号,是没有固定所指的能指,而无论历史现实中的林德伯格还是虚构小说中的林德伯格都是“林德伯格”的所指,是其意义在无限可能世界的不同维度的建构与显现。因此,《反美阴谋》虽然是对历史的戏仿,但是这种戏仿不是单向的,它不是投射到现实世界的回声,而是一种意义的双向建构,是互文的小说与历史所共同发出的复调的和声。

在《反美阴谋》中,虚与实是双重的编码,它们不是单一逻各斯的。一方面,小说以戏仿的手法将历史现实嵌入小说文本,历史借由小说的叙事得以“再现”。然而,小说所再现的其实是另一维度的虚构世界,虚与实的交织,使得真实的历史陷入了精神分裂的状态。另一方面,只有置入历史语境之中,小说才有拟真性,才能谈得上艺术的真实。但是,小说对历史语境的置入毋宁说是一种殖民主义的扩张,它以否定、瓦解的方式大大拓展了历史语境的疆域。在《反美阴谋》中,虚与实的两重声音的相互激荡,所激起的是狂欢化的效果,其所具有的元小说的自我指涉性显露无遗。

现代社会是单一逻各斯的世界,是一个理性与技术联手,对社会进行控制和操控的世界,此时的理性已经沦为了工具理性。因此,既然在《反美阴谋》中,小说与历史的互文、虚构与真实的复调解构了单一逻各斯的现实世界,那么这部小说就必然具备了后现代主义政治学的逻辑。

对于现代社会凭借媒体宣传来达到操控的目的,《反美阴谋》多有揭露。沃尔特·温切尔在历史上确有其人,他是一位专栏作家兼新闻广播员。在小说中,多以受到赞许的正面形象出现。在其所主持的晚间新闻节目中,他曾称林德伯格为雅利安人,批评他的政府出卖了犹太人,以此为代价避免了大规模的入侵。而1942年的“宅地法”在他看来,则是林德伯格将犹太人迁往异地,进行大规模异地监禁的阴谋。温切尔的节目是收听率最高的节目,几百万美国听众都会在星期天的晚上收听。其激进和批判的论调在“我”的父亲那里引起了深深的共鸣。但是,正如马尔库塞所指出的,在技术化的现代社会,批判意识完全可以是改头换面的肯定意识,即使进行批判的人也可以是丧失了批判性思维的“单向度的人”。“单向度的人”虽然在物质生活方面得到了很大的改善,但是依然是一群精神上的奴隶。“发达的工业文明的奴隶是受到抬举的奴隶,但他们毕竟还是奴隶。”[3]30而且,广播节目中信息的流动也是单向的,主持人与听众之间不是哈贝马斯所说的双向理解的交往行为。在信息单向的传递过程中,带有政治和意识形态偏见的权力和话语很容易借助一套规范和程序来实现操纵的目的。所以,这几百万的听众在桑迪的眼中“啥也不是,白痴而已”[2]284。所以,在温切尔广播节目的间歇,一如既往地插播洗手液广告的时刻,桑迪发出怒吼:“你这卑劣的撒谎大王!你这说谎的卑鄙家伙!”[2]283正如列斐伏尔所指出的,现代社会的日常生活出现了异化,消费成了社会生活的核心。他把现代社会称作“被控消费的官僚社会”:资本已经入侵到日常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消费意识把自我改变为“消费者”。一切诗性的东西都消失了,生活变得平庸化、碎片化、平面化。所以,温切尔向几百万听众所兜售不只是洗手液,也是政治主张、甚至是政治偏见。

桑迪随后向反驳他的父亲说道:“我在肯塔基生活过!肯塔基是四十八州之一!人们住在那里就像住在任何地方一个样!那不是集中营!这个家伙兜售他那糟糕的洗手液赚了几百万——可你们这些人还相信他!”[2]284桑迪的反驳,并非意味着他摆脱了社会的控制。相反,他受到他姨妈的蛊惑,成为对犹太人进行同化的“老实人”计划的践行者和代言人。小说的这一令人压抑的情节向我们显示出,现代社会对其成员的压制与操控是无处不在和无孔不入的,任何人最终都无法逃避社会所编织的操纵的无形之网。

二、多重叙述——碎片化的世界

《反美阴谋》对胶片新闻是如何经由剪辑和拼接而炮制出来的过程作了十分形象的描述。

正如琳达·哈琴所指出的:“虽然事件的确发生在真实的、经验上的过去,我们却是通过选择和叙事定位将这些事件命名和组建成历史事实。说得更到位一些,我们只是通过把这些过去的事件设定在话语里,通过其在现在的痕迹来了解这些事件。”[4]13

在小说中,纽瓦克新闻影院是纽瓦克仅有的一家只放映新闻片的影院,而“我”父亲的好友舍普希·特奇维尔则是新闻片的编辑之一。“每星期四,百代和派拉蒙等影片公司会提供数千英尺的新闻胶片,特奇维尔先生和其余三名编辑便从中加以选择粘接成最新的新闻片”[2]222。一个小时的新闻影片就这样被制造了出来,而新闻和历史(过去的新闻)都只是被叙述出来的新闻和历史,而叙事方式的选择则出于编辑者的主观意向,受众在无意识之中受到了操纵和摆布。纽瓦克新闻影院的新闻片是附近几个街区的公众去了解国内新闻、国际事件的唯一动态窗口,但是这唯一的窗口所提供的却是受限的视角,新闻和历史的叙事由此变得不再可靠。

借助于多重叙事,《反美阴谋》向我们呈现了一个万花筒般的世界。小说的主要叙事者是“我”,也即菲利普·罗斯在虚构世界里的代言人。在温切尔被刺杀之后,小说的叙事者由第一人称的“我”转向了新闻报道的第三人称。“我”的讲述突然中断了,毫无征兆地插入了新闻资料的拼贴,小说的叙述呈现出令人目不暇接的蒙太奇的镜头效果。新闻档案的引用似乎能增加小说叙事的可信度,但是由于这些剪辑的新闻资料来自纽瓦克的新闻影院,因此与其说这种新闻资料的拼贴增强了小说的真实性,毋宁说是对小说虚构性的一种刻意的显露。

新闻档案资料的叙事也是多重的:新闻片的画外音、重要人物的讲述、转述的其他媒体的报道等。这些多重叙事的声音、不断变化的叙事视角、不同类型文本的拼凑,使小说充满了不确定性,使其罩上了光怪陆离的光晕。新闻档案资料集中报道了林德伯格的失踪事件,多重叙事使得这一事件成为诡异的“罗生门”,小说矛盾性和冲突性由此达到高潮。

10月7日的新闻片记录了温切尔被刺杀后,林德伯格独自驾机前往路易斯维尔进行演讲的情况。影片提供了一个机修工的特写镜头。“在跑道上,一个机修工微笑着用扳手发出信号——一切都已检查完毕,可以准备走了”[2]378。随后是一段蒙太奇的剪辑:机修工的微笑,林德伯格的挥手道别,“圣路易精神号”的极速滑行,平稳升空,消失于天际。林德伯格就此失踪。在接下来的10月10日的新闻中,新闻片引用了德国国家广播电台的观点:林德伯格的失踪实为绑架,是“反犹利益集团”的阴谋活动,其目的是让罗斯福及其犹太同谋重返白宫,并发动一场犹太人反对非犹太世界的全面战争。那位曾出现在特写镜头中的机修工被再次提及,据说正是他对总统飞机的无线电动了手脚,而他本人随后也被灭口。10月12日的新闻,引用了伦敦晨报的报道:“林德伯格总统还活着,现在身处柏林”。林德伯格按照戈林所策划的计划,将飞机降落于预定地点,然后辗转被送往德国[2]383-384。在10月14日的新闻中,拉瓜迪亚市长抨击了反犹主义的阴谋论。他引用了《芝加哥论坛报》的报道:林德伯格去见了他的长子,那位被认为是遭绑架并被杀害的孩子。孩子在失踪之后,一直被关押在波兰的地牢中,成为用来发泄仇恨的对象,“每年从这个被俘男孩身上抽的血,用于配制该社区逾越节仪式上吃的节日面包”[2]386。

10月16日的新闻片记录了罗斯福总统重掌白宫,拨乱反正的新闻。引用新闻档案的碎片化叙事到此戛然而止。但是,关于林德伯格失踪的解释,伊夫林姨妈却给出了一段最令人匪夷所思的讲述。林德伯格的失踪依然与那位遭绑架并被杀害的孩子有关。不过真相是:遇害的只是一个替身,而真身已经被德国间谍偷偷带往了德国,由此成为控制林德伯格夫妇的人质,迫使夫妇二人与柏林全面合作。“这一威胁的结果是,接下来的十年里林德伯格夫妇及其被绑架的孩子的命运——且渐渐地,还包括美利坚合众国的命运——都由阿道夫·希特勒来决定了”[2]393-394。

《反美阴谋》的多重叙事再一次凸显了它的后现代主义主张:解构一切二元对立,世界由此被去中心化和去本质化,成为零星化和碎片化的存在。历史也不再是宏大叙事的,不再是过去真实事件的总和,也不再被认为可以被文本所真实地再现,甚至连“真实”与“虚构”区分都是单一逻各斯的,也一并遭到了摒弃。菲利普·罗斯的后现代主义作品无疑是革命性的,但它不是要否弃现实,废除历史,而是要以后现代的叙事策略去质疑现实的绝对性和历史的权威性,重新思考人的存在、人与世界的关系等问题。

三、自我的毁灭与身份的危机

一直以来,“自我”概念是西方理性主义哲学的核心和起点。“自我”是主体,“非我”则是客体,在这种“主体—客体”或“自我—他者”的二元论结构中,“自我”把异质的“他者”同质化,以此确立了自己的身份,实现了自身的同一性。但是,自我与他者总是时刻处于冲突之中:一方面,自我身份所确定的权力秩序是对一切异质化和多元化“他者”的压制,它确定了“自我”相对于“他者”的优势地位;另一方面,“大他者”是一个异于“自我”的“超我”,它规定着“自我”,自我身份的确定以承认这个“超我”为前提。所以,反对权力的压制,不仅要消解自我,将自我去中心化,也颠覆自我与他者的等级秩序,彻底放弃一切对于同一性的追求。

对一切同一性追求的否弃,解构单一逻各斯的世界,必然使世界变得支离破碎,人也由此失去了本质。所以,从根本上来说,不是萨特所谓的“存在先于本质”,而是就没有所谓的本质。与碎片化的世界相伴相生的是人的碎片化。正因如此,“身份问题”成为《反美阴谋》所要着重表现的主题。可以说,对于身份问题的关注是《反美阴谋》的后现代政治话语的逻辑引申。

《反美阴谋》对于身份问题的揭示,主要从自我的毁灭、自我与他者的对抗两个角度来展开。

在小说中,“我”的自我经历了逃避、伪装、放逐与毁灭的过程。一旦“自我”这个理性主义的根基被抽空,那么“我”的世界就全然非理性主义化了,甚至呈现出癫狂的景象。小说中的“我”对小说中反复出现的修女很感兴趣,曾经尾随修女出行,也幻想被修女当作无家可归的小孩收留,溜进影院用的也是冒充修女写的纸条。“我”之所以对修女感兴趣,是因为附近的孤儿院是由修女们掌管的。所以,与其说“我”对修女感兴趣,毋宁说“我”渴望获得孤儿的身份。可以说,孤儿是一种身份,而成为孤儿也是一种从家庭那里对身份的褫夺。“我”的“孤儿情结”与“我”总是逃避自己的身份有关,有时“我”甚至以伪装成他人的方式来逃避自己。“那天下午,我斗胆藏身于地下室储藏间,脱下我自己的衣服,换上塞尔顿的,然后我就站在那里喃喃自语:‘你好。我的名字是塞尔顿·维希瑙’,自觉像个怪胎,不仅是因为塞尔顿在我眼里是个怪胎而我现在又变成了他的模样,还因为根据我在纽瓦克四处的违规潜行活动——这活动在这一黑暗地下室里的化装晚会上达到高潮——毋庸置疑,我自己变成了一个还要可怕的怪胎。一个携带妆奁的怪胎”[2]274。

由于意识到塞尔顿是另一个自我,所以“我”的自我逃避就转变为对塞尔顿的厌恶。“我”总是避免和他接触,不喜欢和他一起玩耍,甚至用恶作剧来作弄他。1942年“宅地法”推行之后,“我”甚至跑到伊夫林姨妈那里,请求她让塞尔顿一家代替自己的家庭迁往肯塔基。由于塞尔顿是“我”的另一个自我,因此流放塞尔顿的行为就变成了“我”的自我放逐。这最终引发了毁灭性的后果——塞尔顿的母亲被残害致死。自我放逐的毁灭性后果,终于让“我”的另一个自我变成了“他者”,“我”与“他者”是隔绝和陌生的,所以,发生了“我”被关在塞尔顿家卫生间的怪异事件:一道本没有锁上的门,把门内的“我”与门外的塞尔顿母子隔在了两个分离的空间。

如影随形的“他者”逼迫“我”在“梦游”中出逃。“我在黑暗的储藏间里脱去睡衣,穿上塞尔顿的裤子,同时在心理上回避他父亲的鬼魂,也竭力不被阿尔文的空轮椅所吓倒,即使在这个时候,我也肯定没有觉得自己好像马上就要精神错乱了。我并非被别的什么东西所吞噬,而是决心抵抗一场我们家和我们的朋友们再也不能躲避,也许不能幸存的灾难”[2]286。“我”的诡异的举动让塞尔顿兴奋了好几周,他发现了“我”夜间行动的意图,是要让修女收留“我”,那天晚上,只穿睡衣和光脚的“我”,“在孤儿院林地和我家之间崎岖不平的一英里路上匆促往返”[2]288。

“我”的自我终于毁灭了。阿尔文残缺的肢体就是“我”的自我毁灭的象征。放学后的“我”居然拿着阿尔文的绷带包扎起自己幻想的残肢。绷带上仿佛存留的阿尔文的疮痂粘到了“我”的身上,“我”冲到地下室呕吐。地下室不仅残存着塞尔顿父亲撕心裂肺咳嗽的回响,还飘荡着塞尔顿父亲自杀后的幽魂。“我”毁灭之后,周遭的一切成了幻境:墙面上渗出了如同从尸体上滴漏出的污垢,地下室成了一个食尸鬼的国度。

“梦游”出逃让我遗失了集邮册。对“我”来说,集邮册是历史的容器,是身份的载体,它的丢失割裂了“我”与历史、身份的关联,“我”由此成为不完整的存在。“我回家后的第一个早晨所见到的第一件事儿竟是我所拥有的那件最重要的东西没有了。消失不见又不可替代。就像——又根本不像——丢了一条腿”[2]289。

与“我”不同,阿尔文的身份问题表现为自我对身份的设定以及对他者的反抗。阿尔文本来就是一个孤儿,从小被叔叔收养,在家人的安排下,甚至在被赶出家族的威迫下,他有了体面的工作,甚至有了读大学的机会。但是,他却始终无法认同自己的身份,无论他的老板斯坦海姆还是他的叔叔都是作为异类的“伪犹太人”,他对之充满了厌恶。为了反抗,也为了寻求自我,他奔赴了战场。他幸存了下来,然而被火车送回来的却是残缺的肢体。只剩下“残肢”的他变得心灰意冷,混迹于赌场,从此过上了“体面”的生活。

在无线广播报道罗斯福将出席温切尔纪念集会之后的第二天夜里,阿尔文拜访“我”的父亲。面对“我”的父亲刻薄的指责,阿尔文反唇相讥:“我为了犹太人毁了自己的一生!我为了犹太人丢掉了他妈的一条腿!我为了你丢掉了他妈的一条腿!我跟林德伯格有啥子屁关系?可你却派我去他妈的跟他打仗,我这个他妈的小笨蛋,我就去了。你瞧,你瞧,他妈的克星叔父——我一条腿他妈的没了!”[2]366-367向“我”父亲展露他的残肢之后,阿尔文又做了一个极具挑衅性的举动,他向“我”的父亲的脸上啐了一口厌恶的唾液,如同他当时在战场上啐那个已死的德国士兵一般。

随即,在阿尔文与那个作为他者的叔父之间爆发了激烈的流血冲突。“仿佛两个脑门上长有鹿角的家伙,两种人与动物杂交而成的怪物,从神话中跳进了我们的起居室,彼此用其獠牙般的大头角撕烂对方的肉”[2]364。阿尔文用来伪装肢体完整的假肢断成了两截,残肢变得更加残破不堪。在阿尔文那里,残破的肢体依然是自我的不完整性的象征,他用来支撑残缺躯体的假肢,是一种维护自我完整性的掩饰。肢体的再次残破,脓血浸染的是已然毁灭的自我,亲情的荡然无存,仇恨划破的是昔日孤儿的身份,阿尔文最终沦为碎片化的存在。

综上,虽然现代主义作品的自主性和自律性使其对社会现实具有了否定和批判的功能,这一点格外为法兰克福学派的社会批判理论所看重。但是,现代主义作品的自我指涉性和封闭性却走向了极端,最终沦为小众群体的炫技和孤芳自赏。与现代主义的作品不同,菲利普·罗斯的《反美阴谋》是一部后现代主义的戏仿之作,它向“现实世界”开放,又运用了多种元小说的叙事策略,可以说是对之前现实主义作品和现代主义元小说的积极扬弃。完全可以认为,由传统现实主义对“现实”的确证,到后现代主义对“现实”的解构,再到新现实主义的虚实相间、亦真亦幻,实现了由现实主义的客体性,到后现代的主体性,再到新现实主义的主客体统一的“正反合”的辩证发展的过程。《反美阴谋》在后现代主义政治的视野中,思考了支离破碎的世界中碎片化的人的存在问题,是一篇极具思想深度的新现实主义的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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