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卓童(四川大学)
麦克卢汉赋予艺术以全新含义,将其定义为人的知觉的延伸,并指出,艺术是能够预示新媒介,调控、修正社会感知模式的特殊媒介。他将艺术进行泛化,关注艺术的社会功能,接受技术发展对艺术的影响,强调艺术与技术、感知之间不可分离的关系。麦克卢汉“艺术即媒介”的艺术观给艺术的解读和诠释带来了新的视角和可能。
艺术在麦克卢汉媒介理论中一直有着特殊地位,教授叶凯做了较为全面的总结:“在麦克卢汉的理论坐标中,艺术处于三个位置。其一,解释理论观念时的材料。文学研究出身的麦克卢汉,有着大量文学艺术的知识储备。其二,在麦克卢汉的眼中,艺术也是媒介,它既发散信息(information)、传播讯息(message),本身也是讯息,这正是他一以贯之的媒介理论所表达的。其三,艺术在麦克卢汉那里,又是一种特殊的媒介,它担负着人类摆脱媒介操控的重要使命。这在麦克卢汉艺术观念中,占据核心的位置。它对于更新我们对媒介、艺术,尤其是当代艺术的认识,提供了诸多的启示。”正如教授叶凯所说,“艺术即媒介”的观点给艺术的定义带来了新的探索方向。针对此艺术媒介观,笔者回归到麦克卢汉的著作中,结合案例,寻找支撑其观点的论述依据,尝试更加全面清晰地论证麦克卢汉“艺术即媒介”观点的形成。针对艺术媒介有别于其他媒介的特殊性,除了艺术的调控功能之外,笔者认为艺术的预测功能也同样被麦克卢汉所重视。
关于什么是艺术,要给出一个标准的定义无疑是极为困难的。纵观整个人类艺术史,艺术的定义可以粗略地分成三个大的阶段:一是美的艺术形成之前的前艺术阶段;二是美的艺术形成之后并扩展到全球、形成美的艺术的阶段;三是西方文化在以科学和哲学升级引领的文化升级之后,产生现代—后现代艺术,并扩展到全球而形成的后艺术阶段。一方面,直到20 世纪以前,艺术的定义与美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许多经典理论将美的艺术与天才、情感、灵感等概念联系在一起。传统的艺术定义无疑立足于审美维度,意于强调审美经验的重要性以及艺术与非艺术之间的区别。20 世纪以后,美的艺术发展到现代,传统的审美艺术规定和阐释经验遭遇到前所未有的质疑、挑战和颠覆。其中,主要体现为西方文化以现代物理学的出现为标志,引发了科学和哲学的文化升级,使美的艺术之艺理的理论基础在思维方式上面临巨大挑战。另一方面,随着现代科技升级,艺术本身衍生出种种以市场和功利为主要导向的艺术潮流,如流行音乐、畅销小说、科幻文艺、波普美术、行为艺术……使美的艺术之艺理对此难以很好地说明。同时,电型艺术在综合性方面的超艺术演进,即自电影产生以来艺术与工业的结合、自广播—电视产生以来艺术与非艺术在电媒介里的互渗,以前艺理关于艺术的定义,面临逻辑困难。此时出现了像古德曼的艺术符号学、迪基提的艺术体制论以及卡斯比特提出的“后艺术”之类的理论实践,试图消解艺术的本质探讨及其审美性的解读,将艺术视为一个开放式的概念加以理解。由此,艺术理论从其本质性的审美定义转型到了描述性的评判定义。
麦克卢汉对艺术的定义不同于前文任何阶段的理论,而是选择立足于人与媒介技术的关系之上。关于艺术活动的主体——艺术家,麦克卢汉认为,“无论是科学领域还是人文领域,凡是能把握自己行为的含义,凡是能把握当代新知识含义的人,都是艺术家”。艺术家能够率先感知到所处环境变化并加以利用,各种门类的艺术活动事实上是使过去的媒介摆脱陈旧的窠臼并获得新的姿态,使人能注意到新的媒介,感知到当下的环境信息。就像温德姆·刘易斯(Wyndham Lewis)所说,“艺术家时刻书写着未来的历史,因为只有艺术家才认识到当今的性质”。相反的,普通人会受到媒介环境的催眠,感官受到“支配”,并深陷于媒介控制而无法看清周围的环境。因此,让人们在麻痹的媒介环境中保持清醒被麦克卢汉看作是艺术家的职责所在。《电视:羞怯的巨人》一章中,麦克卢汉认为电视节目的主持人明白如何根据新闻、书籍、百老汇和一般的艺术等媒介去创造一种马赛克形态。这段话中的“马赛克形态”被麦克卢汉解释为一种非连续性的、有触觉感的、符合整体意识的艺术形态之一。熟练掌握电视媒介并使之发挥出艺术作用的节目主持人无疑属于麦克卢汉定义的“艺术家”行列之中。在麦克卢汉的观点中,艺术家的范围被有条件地扩大了。
麦克卢汉除了对艺术家进行泛化,还对艺术本身进行泛化。他将艺术看作是人类规则与实践的一种特殊手段,属于人类知觉的延伸。以游戏为例,麦克卢汉将游戏视为大众艺术,他认为游戏的产生是集体和社会对任何一种文化的主要趋势和运转机制做出反应的结果,即社会人和政体的延伸,同时也是人们适应社会专门化压力而存在的有效方式。有趣的是,麦克卢汉将运动也认为是大众艺术形态中的一种:运动作为游戏的分支,通过规则帮助人们了解自己所身处的环境,同时也成为大众为数不多的可以改变或调控现实的渠道之一。
不管是游戏还是运动,以上内容显然都不同于以往任何一种针对艺术的解读。麦克卢汉认为,艺术的概念服务于人与媒介环境之间的适应与平衡,他赋予艺术不同于传统审美经验的社会功能,这正是麦克卢汉艺术观中最为独特的地方。如此一来,麦克卢汉便在后艺术阶段对艺术的边界实现了重新划定。艺术的范围被有条件地扩大,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当下艺术理论较为薄弱的地方。
麦克卢汉对艺术的范围进行了重新界定,事实上麦克卢汉对艺术有着更加清晰的解读。对麦克卢汉来说,艺术属于媒介环境中的一部分,艺术的创作与演进依托于旧的媒介,因而艺术具有媒介特性,并符合一切媒介发展的规律。此外,麦克卢汉“媒介即讯息”的核心思想决定了他对艺术本质的解读。
麦克卢汉一再强调“讯息”一词指代的是媒介或技术所造成的环境,并非单纯地指代媒介传播的内容。他还认为:“技术(媒介)的影响不是发生在意见和观念的层面上,而是坚定不移、不可抗拒地改变人的感官比率和感知模式。”在麦克卢汉看来,艺术的内容正是通过不同的感知特征来反映当前环境。例如,希腊时代和中世纪的木刻世界对视觉感知的运用远不如文艺复兴时期,麦克卢汉认为是印刷术的兴起带来了人们感知方式的倾斜,促进了文艺复兴时期艺术家们对视觉感知的关注。首先,艺术家们察觉到环境的改变,在普通人意识到之前率先通过艺术手段将讯息传递给社会,博斯的绘画作品便是其中之一。博斯的绘画将中世纪的形式融入文艺复兴的空间中,仿佛在告诉人们生活在新旧两个世界的夹缝中的滋味。其次,艺术创作过程和大众观赏过程,在麦克卢汉看来都是感官知觉过程。例如,不同时期艺术创作手法的发明与运用,文艺复兴时期是视觉感知高度集中的阶段,“透视法”等艺术技巧反映当时人们处在统一、连续的感官空间中。随着电力时代的到来,连续、合理的空间规则被打破。艺术家们敏锐地捕捉到环境的剧烈变化,相继抛弃视觉关系的意义符号,选择重塑图像,实现元素造型的动态呈现,产生了抽象派艺术。到了电子时代,麦克卢汉称之为“触觉性内爆”时期,他认为这一时期的艺术家们开始关注观众的感知参与,致力于创造感官整体化,而非专门的、平面的信息。不同时代的艺术创作说明艺术活动基于艺术家对环境的感知和体验。至于观赏过程,麦克卢汉曾高度评价立体派艺术:“立体派艺术抓住迅疾的整体知觉,猛然宣告:媒介即讯息。”他认为,立体派艺术是通过各种平面的相互作用,来表现各种模式、光线、质感的矛盾或剧烈冲突。立体派艺术在两维平面上画出客体的里、外、上、下、前、后等各个侧面,放弃了透视的幻觉,偏好整体上对事物的迅疾的感性知觉。在此期间,观赏者知觉被主动或被动地调动,使观赏过程如同身临其境。麦克卢汉认为,任何艺术手段在接受者这里发挥的是知觉效用,观赏过程本身就是感知的过程。最后,和其他媒介一样,艺术可以形成新的感知尺度,即新的讯息。以19 世纪追求图像的触觉特征和感知的互相影响(即所谓联觉)的电力时代艺术为例,为了赋予艺术客体一种独特的感知印象,新型电力时代的艺术家有意识地提升“联觉”的创作方式,并一贯坚持到现在。麦克卢汉认为“人们经过千百年的感知分裂后,当代的知觉必然是整合的,无所不包的,正是这样的联觉才让21 世纪的艺术胜过旧时代的艺术”。拉长时间线,从宏观的视角去观察新讯息的产生:艺术家们通过近两个世纪的努力,利用媒介与技术,整合人们的感知模式,使人的感知从分裂调整为当下整体统一模式,并不断为人类未来实现感知自由做出新的努力与尝试。综上所述,艺术的内容、创作、观赏和产生的结果无不通过“感知模式和尺度”来实现,这与麦克卢汉对媒介讯息的分析不谋而合。通过感知,可以得出“艺术即讯息”的结论,“讯息”作为媒介的共通本质,便不难发现麦克卢汉把艺术也看作是媒介的这一事实。“艺术即媒介”是麦克卢汉对艺术本质做出的全新解读。在他的理论中,艺术媒介与环境相融合,又同时保持其存世意义和社会功能的独立性。这样的定义无疑对艺术定义史来说具有特殊意义。
麦克卢汉终其一生都在与“无知觉”做斗争,认为媒介对社会发挥着塑造和控制的作用,新技术的渗透使人们深入参与却意识不到环境的变化,只有艺术,“能够预见超过一代人的未来社会和技术的发展,能提供对抗新延伸和新技术的免疫机制”。他认为,艺术存在的意义便是弥补人和技术之间的鸿沟,因为艺术具有预测、调控和修正社会的作用,这是除了艺术以外其他任何媒介都不具备的功能。关于艺术的预测功能,麦克卢汉表示:“艺术创作的经验方法,通常提前一代人甚至更早就预示这类事情的科技发展”。比如,他认为爱伦·坡题早在电报时期便提前洞悉了电力媒介对受众深入参与的要求,并借用这一点创造出象征主义诗歌和探索小说这两种需要读者参与的表达方式。此后,需要受众深刻参与的媒介接踵而至,例如电影、网络游戏等。这说明爱伦·坡题的作品展现出对新型技术媒介交互性特征的超前预示。还有绘画家修拉在19 世纪80 年代创作的点画艺术,准确预见了互联网的传播特征,即互动性、触觉感、参与感与空间感。麦克卢汉从媒介效果看其发展原因,艺术在这种独特的逆转视角中起着定向作用,由此提出艺术具有预示媒介未来样貌的能力。至于艺术调控,麦克卢汉认为艺术是“工业化、专门化、机械化形态以后的矫正剂和相抗衡的力量”。例如,戏剧讽刺工业时代的割裂性,这类典型的梦幻写实主义给人提供一种深切渴望的解脱感的,让人从日益增加的标准化和一致性的机械世界中得以暂时解放出来。麦克卢汉认为,艺术家利用媒介技术设计感知手段,使艺术成为当前的镜子,让人们可以通过艺术了解到自己身处的环境。麦克卢汉强调,人一定要在媒介环境中认清处境和方向,他借用《莫斯肯漩涡沉浮记》中水手与漩涡搏斗的经过,告诉人们“媒介漩涡”的可怕之处。身处漩涡的水手只有忘掉“被操控的恐惧”,才可能看见周围漂浮的木筏而获得“自救”。人们所处的机械环境就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获悉自己所处的环境与人类精神生存息息相关,这也说明艺术媒介的感知调控对人类社会的重要性。但是,艺术家为了更新公众的感知能力,创作的形象又往往是叛逆而非理性的,常常会激怒观众。又因艺术家的力量有限,要让艺术对公众感知实现完全调控将是件非常困难的事。但即便如此,麦克卢汉对艺术仍然抱有极高的期待,他认为终将有一天人们会充分利用艺术,认识习而不察的环境,并最终把艺术用做控制环境的手段,实现感知自由。艺术媒介的特殊功能支撑着他的这个理想。
麦克卢汉赋予艺术以全新含义,将其定义为人的知觉的延伸,并指出,艺术是可以预示新媒介,调控、修正社会感知模式的特殊媒介。他将艺术进行泛化,关注艺术的社会功能,这让人们重新认识历史上的艺术。戈登在《谷登堡星汉璀璨》的序言中评价说,“麦克卢汉超越他原本对于艺术世界的美学兴趣,而去理解艺术和技术之间的关系”。麦克卢汉作为超然的观察者,接受了讨论艺术时直面技术发展的必然性,强调艺术和技术的不可分离,而这完全符合当下对艺术解读的新要求。此外,麦克卢汉用独特的逆转视角,利用艺术的定向功能,将媒介的发展轨迹展现在大众的眼前,“艺术预测未来”不再是一句宣言,而是成为一种可以诠释和论证的事实。他的观点为人们认识艺术提供了一个全新的方向与可能。麦克卢汉在一个更宽广的和人类行为、人类思维方式相关的领域中探讨媒介,恢复了媒介原有的广阔内涵。艺术作为媒介的解读无疑也让艺术的意义具备了独特的“麦克卢汉风格”,即人们与艺术的关系是相互构造的——人们创造艺术,艺术也创造着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