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记忆

2023-01-21 10:01李达伟
满族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专栏作家养蜂人戏台

李达伟

1

猫出现了。那只你希望它会从房顶滚落下来的猫,再次出现了。就在同一个位置,同一样姿态,房顶上有一些枯败的草,你没有去想它会不会再次滚落,那时你沉浸在其他的情绪中。那个小城艺术家野心勃勃想写一本向某个艺术家致敬的书,却陷入了无比深的泥沼无法自拔。你在替他着急。你也有过这样的想法,并尝试过,但你也深陷记忆的沼泽没能坚持下来。一些向理想的真实或虚构的艺术家致敬的书被你摆放在一起:《赫拉巴尔之书》《福楼拜的鹦鹉》《月亮与六便士》《天堂在另外那个街角》《弗兰基的蓝色琴弦》《夏洛特》等等。就在这时,就在你把其中一本很喜欢的书拿在手里反复翻弄时,那只猫滚落下来,发出了凄厉的惨叫,朝你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一瘸一拐地从你眼前消失。它的出现与消失,似乎都暗示着什么。这次的消失与上次一样,都给了你无比诡异与不安的感觉。这样相似的出现与消失,无论是对于猫还是我,都只能是巧合。只是这样的巧合,会无端给思想带来一些沉压。上次是它在白天朝你伸过来的目光。这次是它离开的落寞身影。它的离开,也会让你无端陷入一些想象,想象着你见到了类似的身影,想象着你曾以这样的姿态在这座城中生活。

当猫从现实中消失之后,你总觉得猫的曾经出现,应该只是幻觉。就像你曾在这座城中看到了一些乌鸦一样,你总觉得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乌鸦早已从你出现的任何世界里消失,相对而言,猫的存在比乌鸦要合理些。但你说它存在,它就应该会存在,如果你说它不存在,它也就不存在。那时没有其他人,也就没人会反驳你。那猫就存在。猫在那一刻,成为了与我之间有着一些联系的生命,与我之间有着联系的还有猫在上面小心翼翼走着的建筑(它的小心翼翼都只是我以为而已,它不用小心翼翼,当然在它跌落在地后,我才意识到它同样需要小心翼翼。由猫的样子,我还会经常想起自己是牧羊人时,担心山羊在一些树干攀爬着扯树叶吃时会跌落到地上,山羊一次次用行动告诉我不用替它们担心,反而是猫让我的判断出现了失误,我唯一能相信的是那只猫确实是不小心跌落下来的,一些细微的东西牵绊了猫一下,猫可能恍惚了一下,像这座城中的很多人一样突然间恍惚了一下)。我与猫之间,我与建筑之间,建筑与猫之间,猫与建筑上丛生的杂草之间,屋檐与蜘蛛网之间,我与蜘蛛网之间(有一次,我看到了蜘蛛网上有着一只蚊子在挣扎;有一次,我看到了有个人出现在了那里,用手粗暴地把蜘蛛网弄掉了,破碎的网粘在了他手上,他恼怒地不停挥着,口中还喃喃自语着什么;有一次,我出现在了那里,蜘蛛网又出现了,似乎原封不动一样,似乎不曾遭受过任何粗暴与慌乱的侵扰)。在一些时间里,在这座城中,你会沉陷于这样的联系中,你想象着事物之间的微妙联系,更多是它们用细微的表达对你产生着微妙影响。它们的存在,似乎也佐证着你在这座城生活过程中的一些状态。多少小城艺术家将像你一样,或者应该是你像那些小城艺术家一样,对于自己身处在小城中的状态,对于自己与周围事物之间的联系,格外敏感,有时敏感得甚至有些虚夸和神经质。

此刻,你把那本书收了起来。猫已经消失,但蜘蛛网还在,风吹动,蜘蛛网飘动,像极了各种错杂的空间在飘动。猫逗弄着蜘蛛网(这应该真是我的错觉了,我揉了揉眼睛,没有猫,甚至连蜘蛛网都没有了,幸好建筑还在。如果建筑都不在了,那里可能就是建筑被推翻后的废墟,或者直接就是什么都没有,只剩下空,那样的情景不知道会对我产生怎样的影响。我看到了太多那样的情形,但还从未想过眼前的建筑会消失,还有与建筑有关的一切会消失。如果那些都消失,内心的一些东西就需要重建)。猫又出现了。蜘蛛网又出现了。似乎在那个空间里,很贫瘠,只有这么一些稀少的生命与事物。只有它们在提醒着你关于生命的意义。与贫瘠的对抗,又很难。如果我成为了其他人,成为一个老人,成为一个视力模糊的老人,老人与这些生命与物事之间,又将有着怎样微妙的联系?我在那里痴痴想着,且不断变换着角色,我不再是我,我早已不再是我。猫一定还会出现,就像乌鸦还会出现,就像麋鹿会出现,豹子会出现,鹰也会出现。

它们出现了,那时一个盲人成为叙述者,如果不是他提醒着我他失明了,不然在他栩栩如生的描述里,我将忘记眼前的他是一个失明者。他描述的是在他还未失明时,在这座城中见到的那些生命。他说你是不是也看到了我讲述的这些生命。我点头。他听到了我轻轻地点头。他一定在风中再次听到了它们发出的声音,它们的形象在那些声音中清晰可辨。一个盲人。一个盲人艺术家。一个心境澄明之人。他的世界,我不敢揣度。我唯一能肯定的是他在自己的音乐中,能获取的由艺术带来的那种满足感。许多小城艺术家,都拥有由自己喜爱的艺术所产生的满足感。我们在长时间里不断追寻的就是这样的满足感,特别是在矛盾重重的生活中,这样的满足感会变得更为珍贵,即便有好些小城艺术家的生活在我们看来很怪异,但我们亦不好轻易去评判他们的生活。

那个盲人,在小城里,唱着一些民族气息浓厚的音乐,唱得哀婉动听,他还在那里吹奏着唢呐。盲人与唢呐,竟联系在了一起,竟组构在了一起,我们所习惯的往往是二胡与盲人。当乐器不再具体之时,便是音乐与盲人。盲人所经历的命运的潮涨潮落,让演奏的过程,变得沉重。我努力把目光从盲人身上折回来。目光坠入幽暗的墙角,然后艰难地折回来。目光似乎穿越了长长的时光隧道,隧道内幽暗潮湿。唢呐,他要用唢呐迎接一些人,也用唢呐送走一些人。那几乎是他的原话,唢呐总会有着一股莫名的凄婉感。他在小城中忘情地吹着唢呐的形象,让人印象太深了。在他身上,我感觉到了深沉与孤独,本应该忘记他是盲人或半盲的现实,但无法不把它们联系在一起,扰乱人心的乐声与人的命运。那时,我既想与他好好谈谈什么,又不敢谈什么,我怕他的内心深处装满了太多生活的苦水。我还是想好好跟他谈谈,谈谈生活,谈谈命运,谈谈音乐是否可以抵抗一些遗忘。我最想跟他谈的是艺术在他生活中的位置,这样一个近乎可笑的问题,差点就被我说出口了。我为没有说出口,感到庆幸。

猫不断出现。猫在夜间不断出现。猫接连叫了几声。猫滚落。我注意到了猫。如果不是盲人出现在小城中,并吹奏着唢呐的话,我也不会注意到他。我也将可能会因此而忽略了一个小城艺术家。我一定已经忽略了很多小城艺术家。我差点就忽略在那个小城中,会有那么一个真正而纯粹的唢呐手。他与其他的那些小城艺术家一样,对于艺术狂热而痴迷,他们从艺术中收获到了种种生活所不能给他们的东西,他们在小城中平凡而普通地生活着。如果不是其中一些人的特点太过分明太过突出的话,我们可能就会把他们忽略了。艺术让他们轻易就区别于他人。盲人消失。盲人不再出现在小城中。我向一些人打听关于盲人的消息,没有人知道。我提起了盲人那次让人印象深刻的吹奏唢呐。我记得不只是我一个人看到了。但问起一些人时,他们纷纷摇头,他们肯定自己并没有在那个小城看见过一个会吹奏唢呐的盲人。

那个小城的专栏作家,应该注意到了他,专栏作家也可能并没有注意到,在专栏作家的文字中并没有提到一个盲人。专栏作家只是把注意力集中在了那些古建筑之上,专栏作家巨细无遗地写着那些古建筑,专栏作家沉溺于古建筑的世界,人被专栏作家从建筑中赶了出来,建筑中只剩下咔嚓咔嚓啃着古建筑的蠹虫,专栏作家沉浸于蠹虫与古建筑之间的联系中。我相对熟悉的那个在小城中不停行走着时而徘徊着的他,是不是就是专栏作家本人。我问过他,他摇了摇头。对他的熟悉,也让我肯定他很难写出专栏作家那样的文字,并不是低看了他,只是专栏作家文字中的天马行空无拘无束感,他很难短时间拥有,他的文字多少有点左顾右盼,这像极了他在现实中表现出来的样子。

专栏作家再次变得神秘。我无意间看到了一个女作家在她的文字中,用男孩指代自己,她成了他,只有她自己知道,如果不是她自己说的话,没人会想到他就是她。我在认真看了专栏作家的专栏后,才发现其实里面有人,只是人相对少一些,只是偶尔出现在那些建筑中,那是过去的工匠,是过去的小城艺术家,对于那些没有留下任何信息的工匠,他不吝溢美之词,他的语气里甚至有一些厚古薄今之意。但有时候,我在小城中闲逛之时,也会有那么一些错觉,过去的工匠在细部上的处理,真是绝妙,真是体现了一个工匠技艺的纯熟与高超。专栏作家在选取写作对象时,有着个人独特的思考。专栏作家,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么狭隘。专栏作家还给了我很大的启示,恰恰是他对于人的忽略,让我关注到了人,同时他对于建筑的那种重视也影响着我,我也把注意力放在了建筑上,这样我才去思考建筑与人之间的那种隐秘的具有象征意义的联系。建筑的摇摇欲坠,建筑的被推倒,建筑的被重建,那是建筑的命运,而有时人的命运亦是如此。也许,那个我同样不曾见过的专栏作家,某一天在写完那些古建筑之后,会集中去写人,写那个小城中生活的众多的人。专栏作家会不会注意到有一群人,会不会也把他们命名为“小城艺术家”,然后还把自己也写了进去,在写自己时,专栏作家是否充满了审视,在那样很重要的审视之后,会不会就把小城艺术家的一些难以启齿的东西抛却,特别是狭隘。这一切,暂时还没有发生。发生的依然是专栏作家继续写着那些建筑,一个又一个建筑,一个又一个建筑的内部,甚至写到了落满建筑的尘埃,用手一摸就是厚厚的一层。专栏作家还写下了一次火灾,那次火灾把其中一个最古老的建筑烧毁,还写下了一次重建,那是一次匆忙的重建。

专栏作家再次出现时,其实也是与另外那些曾经出现过的人一样,他们在这里出现,是在继续完成他们对于生命的表达,同样也是一群人命运在延续。他们出现之后,与你的命运间有了某种神秘的联系,你会在一些时间里想起他们,你又会开始关心他们的现在。他们就这样出现了。他们就这样不停地出现。然后又会消失一段时间,就像是故意要躲着你一样。一些人的现状,你会用各种方式去打听。你关心他们的现状,当你知道了其中一些人的现状,并没有往你所希望的方向挪移时,你又多少有些失望,内心会出现一些残忍的想法。残忍的想法只是出现了那么一瞬,但过后你会因此而感到不安,也会责备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一些新的人也会出现。我知道他们出现后,也会像原来出现的那些人一样,会很长时间出现,如影随形。对于一些人的现状,我同样很感兴趣。那个曾经被一些人觉得迂腐觉得不可思议的人,那个文学爱好者,那个在众人的奚落与鄙夷中,在小城里一个人默默行走着的人,他依然在默默行走着,但他不再像过去那样继续写作了,至少他跟很多人说起自己时,与过往不断强调自己的写作不同,他一再强调自己已经不写作了,他一定已经感受到了众人对他的冷漠。但我们在他越发强调的过程中,能感觉到他对于写作的那种不可熄灭的热情,他一定还在写着,只是写着而不示人。他也一定继续在读着,读什么还重要吗?那时无论是他的写作还是他的阅读,都只是属于他自己,我们已经无法轻易地去评判那个行为。一个小城艺术家,以这样的方式消失。这个小城艺术家是否看到了那本关于消失的艺术的书,有一种消失的艺术不是死亡,而只是把自己的某种身份隐藏起来。曾经,我在小城中闲逛之时,总会遇到他,当然我们没有任何交流,即便我跟很多人说起,自己很想跟他谈谈,但能谈些什么,还有我们之间莫名的隔阂,又该如何打破。这样,直到现在,我们之间的交流依然没有发生。曾经在小城能频繁见到他的情形也不再发生。很少见到他了。几乎见不到他了。这不只是我的感叹,还是一些人的感叹。最终我们只剩这样的感叹,那只我们曾经经常见到的猫也不见了。

那只猫,是否也是关于一些人命运的暗示。我们在说到猫的时候,竟会有这样无端的联想。猫又出现了,只是已经不是原来那只了。这是否又是另外的一种象征与隐喻。在沉溺于象征和隐喻之后,会很难从中走出来。猫可以从容地走出来。而人很难,特别是那些小城艺术家就更难。有时,我想象过那个专栏作家可能就是好久不见的他。里面的狭隘,我们熟悉,里面深深的孤独感,我们同样熟悉。我们要从那种深深的孤独感中走出来。只是孤独的迷宫,总会让我们失去对于路径的判断,而不能走出来。那我们就姑且认为他们是同一个人。至少那个怪异的人,给我们一直的印象又有些不同。这样他命运的悲凉感竟会被那种狭隘减弱一些。

专栏作家的文字,依然按时出现在那个小报上,依然会让人惊异。原来关于专栏文字中充斥着太多的狭隘与沉迷这样的说法,也被我暂时收回了,那些文字所抵达的深度与宽度,远远超乎了我的认知。那是到了哪一天,具体的时间已经被忘记,专栏作家写的专栏戛然而止,停止得让我猝不及防。我只记得看到的最后一期专栏,专栏作家不断提起猫,不断提起蝴蝶,不断提起乌鸦,还提到了其他生命,专栏作家在罗列那些生命时的絮絮叨叨,让我这个读者无法忍受。我没有认真读完那期专栏。直到意识到专栏作家不会再写专栏了,专栏作家一定是遇到了一些足以让自己停下专栏的原因。我再次拿出最后一期专栏,专栏作家竟提到了自己想成为某种动物,或者某种飞鸟,以那些生命的方式离开那座小城。我在那些絮絮叨叨的文字中,看到了一个人的耐心,我所没能拥有的耐心。专栏作家是应该离开了那座小城。专栏作家的下落?多少人寻找过专栏作家?像我一样去关注专栏作家的很少。当我看到那些消失的艺术家时,我想起了专栏作家,我也在思考他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再次把自己的身份隐藏起来。专栏不再继续,这一定也让很多人猝不及防,无法忍受。我身边的很多人一直在看专栏,那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我去往报社,想打听一点点专栏作家的信息,报社的人也对专栏作家的具体情况感到很陌生,他们只熟悉专栏作家的文字和文字里写到的那些建筑。我想跟报社的人说自己想续写那个专栏,就以专栏作家的名字。我总觉得这样的做法,那个专栏作家会同意。总觉得,我们之间有着一些相似的东西。我一直想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专栏作家,就像小城中的那个神秘的专栏作家一样就可以了。我想尝试着写下一个叫“小城艺术家”的专栏。我根据那个专栏作家写下的那些专栏文字,模仿着写下属于一个人的专栏。我如果真模仿专栏作家的话,我还将写一些阅读笔记,专栏作家的专栏里曾有意无意提到了阅读,一直被人诟病,觉得与主题已经偏离太远,觉得很多观点都是别人的,专栏作家在阅读时,只是一个木偶。对于专栏作家而言,小城是其人生中无比重要的地方,而对于那些外来的小城艺术家又是否如此,尚不清楚,也不能妄自猜测。我,在那个小城里,只是短短生活了几年,于我意义却很特殊。

(我们再次像往常一样开始评论他们。在无论是提到专栏作家还是盲艺人时,大家都觉得,专栏作家很神秘,一直神秘。那个吹奏唢呐的盲人也很神秘。我一直想避开他是盲人的现实。我本可以绕过他,最终并没能做到。我们在提到他们时,都觉得他们存在于世,很令人惊诧。猫很神秘,总会在我们把它忘记很久的时候,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再次突然在我们的目睹下从屋檐下滚落,就像在表演一种坠落过程,生命的一次坠落。我们也在谈论,那个专栏作家会不会也在某一天,再次出现在人们面前,依然是以专栏的方式。还有那个盲人,也突然出现在大街中央,像那个从很远的地方来到小城的音乐老师一样。那个音乐老师,在大街中央忘情地演奏着小提琴。小提琴,对于当时的那个小城还是很陌生的乐器。盲人,吹奏的是唢呐,送自己,或者是送某个友人,曲调悲凉。我们猜测的可能会发生的,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发生。我们都希望专栏作家,会把目光凝聚于盲人身上,专栏作家将用文字去聆听一种音乐,盲人是否视力有问题不是专栏作家所关心的,专栏作家只是关心音乐对人的作用,专栏作家所要进行的就是一种过滤,一种必要的遮蔽与阐释。我们在评判专栏作家和盲艺人时,我们同样无法忽略那只被我们讲述过的猫,猫的身影太特别了。当猫出现在那些角落之时,我们的目光不禁会被它吸引,即便看到了那是一只黑猫,还在感觉上留下了一些诡异的暗影,但我们依然会抑制不住自己。这样的感觉,与我们面对着那个盲艺人的感觉相似,又不完全相似。我们在盲艺人的音乐上停留的时间很长。诗人也曾跟我说起了类似的盲艺人和唢呐,那是在乌蒙山中,暮色已晚,诗人遇见了类似的艺人和唢呐?)

2

小城唯一古老的戏台,是一个露天戏台,与剧院不一样。一个敞开,一个封闭。一个无比依靠自然的光,一个又无比依靠舞台效果。即便是在夜间,露天的戏台同样会强烈受到自然的光与影的影响。有时,剧院与戏台的功能又很相近。在男孩和女孩的记忆中,戏台上曾上演一些单调的戏,他们喜欢看,他们感觉不出它的单调,他们只是感觉到了它内里所值得细细咀嚼的意味,那是他们还没有多少欲望,还依然很简单纯粹的时候。那个小城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冰冷,一直冰冷才符合小城人的气质,现实中也如此,但偶尔也沸腾过,那些演员也需要那样偶尔的沸腾。戏台上的演员,渐渐稀少。有个演员,离开了戏台,离开了那个小城,直到男孩和女孩离开那个小城时才回来,只是听一些人说,那个演员的身份早已不是演员。那个演员的存在,同样与那些从外地来到这里的小城艺术家有了明显的对比,他们是相同的,他们又是不同的。

戏台上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一些草木在它的角落里生长着,可以说是疯长着。没有人去拾掇那些丛生的杂草。丛生的杂草,又成为了隐喻性强烈的生命。我们在面对着戏台时,还未在那些古老的极具艺术气息的物上停留很长时间,就被那些杂草吸引着。似乎不是我们,而是那些杂草在等待着演员归来,等待着那些小城艺术家归来。男孩和女孩曾做了个梦,在月光下,那个演员在戏台上一个人演着,演着演着,她曾经演过的角色全部都回到了舞台,贫瘠丑陋的舞台顿时变得华丽无比,静默的舞台也变得喧闹异常,然后那些角色又一一相继离开舞台,舞台再次空落落的。那样的空落是让人无法忍受的。男孩和女孩知道了那个演员离开小城的原因,主要是内心深处有着无法填满的空。她需要的是纷繁华丽的人生舞台,而不是越渐稀落的现实舞台,她需要的不是生活在匿名中。其实当她离开戏台后,便开始真正隐入匿名中。人们曾很长时间谈论着那个人,那是真正热爱艺术的人,那种热爱,作为旁观者,能轻易感觉得到。我并不曾见到过她,但她在男孩和女孩的讲述中,开始变得清晰起来,至少有了一个清晰的轮廓。我只能在想象中,出现在舞台,然后看到她留下的影子与其他演员留下的影子,在光的折射下,那时一束光落在了舞台上(那个追寻着光的艺术家,记录下了舞台上的光,舞台落满灰尘,没有任何人影),我看到了那些在光中翩翩起舞的影子,不是一个人,不只是她,而是一群人,在舞台上拥挤的空间里,找寻着适合自己的角色,一些人找到了,一些人一直没有找到。男孩和女孩,一直觉得她会在某个有月光的夜晚,就是他们同时梦见的一样,原路返回,真正回到那个戏台。只是一直没有。如果她是那些不停地行走着的戏班子中的一个,她的演员之路,会不会得到延长?我与其中一些戏班子,在一些乡村中,在其他的一些小城里相遇。我知道他们是流动的戏班子,我与他们之间有着一些距离,这样的距离一直没有被消除,我在这里描述他们,我在这里描述那个被讲述的女演员时,总有一种隔靴搔痒感。我并没有真正走入他们的内心,重点是我不曾走入过他们的生活,那种天然的距离感一直没被打破。

我见到了一些戏班子,他们像极了那些行走着的养蜂人。我们谈到了就在去年,还是什么时候,一个不断在路上的养蜂人,因为一些原因,无法运走自己的那些蜂箱,一些蜜蜂因为没有花而死去,养蜂人悲痛欲绝,下落不明。一个孤独(数字上的孤独)的养蜂人,他唱着歌,唱歌时的他很快乐,背后是他众多的蜂箱,一些蜜蜂爬到他脸上,却不蜇他,还有漫山遍野的花开得很绚烂。戏班子比起那些养蜂人要幸运一些,至少那些戏班子在不断行走中,虽然同样有压力,但没有养蜂人这样被堵截,眼睁睁看着一箱又一箱蜜蜂死去的经历。让人悲痛的是,那些蜜蜂竟没有留下养蜂人飞走,那些蜜蜂竟没有想过离开那些蜂箱彻底回归自然。流动的戏班子,同样与养蜂人相似。养蜂人患了癌症,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体状况。那是另外一个养蜂人,那是《养蜂人之死》。一个不断感知着痛苦的养蜂人。

戏台空着。我们出现在戏台旁边。男孩和女孩在戏台旁等着。男孩和女孩已经长大。我并没有跟随着戏班子流浪的经历。男孩和女孩在梦中多次跟随着戏班子流浪,然后他们又一起回到故乡。在梦境中,男孩和女孩看到了戏曲在另外一些乡村受到了欢迎,也在一些地方受到冷落。那些演员遭受着落差感带来的考验,一些演员真正心灰意冷,一些演员感觉已经无法坚持下去了。戏台上长出了一些新的杂草。一直繁茂的杂草,枯败之时依然繁茂,像极了曾经在戏台上忙碌的演员。空落的戏台,正等待着有人把那层厚厚的尘埃扫去,空落又将被一些小城艺术家的热情与数量填满。到那时,男孩和女孩,又将成为观众。

(我们离那些人太远了。我们离小城艺术家太远了。他们中的很多人早已离世。这样,我们才一直强调,他们只是我们心目中的样子而已,我们总是与真实的他们有着距离。小城女演员,我并不熟识。一些养蜂人,我多少有些熟悉,他们依然要依靠不断行走,寻找花,寻找着适合蜜蜂生长的环境。只是在那样的行走中,总会遇到一些不可控的未来。即便是你对生活充满了无限向往,即便在那些自然中生活时,在与蜜蜂与自然的相处中,会有着那种从喧嚣中抽身而退的美妙感觉。但在被一些无缘由的现实残酷冲击时,唯有泪千行,唯有思虑缠身。那个自杀的养蜂人,我们在为数不多的几次提到他的时候,真希望他还能再坚持一下,可能再坚持一下,就会过去了。我们不敢轻易评价养蜂人就是一个懦弱之人。我们看到了另外一些养蜂人,他们的蜂箱被搁放在大自然之中。女演员,可能也寻找过适合自己的舞台,只是最终因为一些源自现实与理想的原因,彻底离开了舞台。当她回来看到那个空落的舞台时,在伤感中她已经忘了怎么去表演。忘记表演的她,在舞台前面嚎啕大哭。男孩和女孩在回忆中,真找到了一个嚎啕大哭的女人,只是他们已经无法肯定那就是原来曾出现在戏台上的演员之一。)

3

当想到他们中的一些人不会再进行艺术创作时,你怀疑他们是不是也患上了巴托比症。“一种无法继续创作的病症,凝视着窗外,却已经不知道怎么继续创作,却已经不想继续创作”(《巴托比症候群》),我们会为患上这种症结之人感到遗憾,却又没有任何办法。你在这本书里,看到了一些或是让人捧腹或是让人忧伤的不再创作的理由。小城艺术家与一些书中人之间有着不同。你们开始回到小城,你们开始分析其中一些小城艺术家不再进行创作的理由,很难找到那种不可思议的让人捧腹的理由,理由往往让人感伤,生活与命运感很强烈。如果不想感伤,作为讲述者的我们需要迅速离开小城,离开继续回忆那些小城艺术家。还有一种方式,我们再次成为男孩和女孩。孩童的目光,对于世界的捕捉,往往有着探寻未知的好奇,还有着对于事物的美好想象。当然有时还会暗含着惊惧的意味,但男孩和女孩摇了摇头,在小城中,他们并不曾感到惊惧过。只能说男孩和女孩的记忆在经过时间的作用后,那些不美好与惊惧的东西被过滤掉了。我们都意识到,我们已经很难再次成为男孩和女孩了。是命运与现实无法让他们继续创作,这样不再创作的理由,让我们有些唏嘘。我跟他们说起了巴托比症,他们说确实那些小城艺术家所表现出来的就是这样。巴托比症能得到治愈吗?这是他们最关心的。有些人一辈子都无法重拾自己的创作力,也有一些人会慢慢重拾起来。

重读《巴托比症候群》。重读的时候,莫名会有担忧,担忧会失去对于文学一直的信任,这是一本探讨“写作的不能性”的书。一个骗子,那是虚构的“我”,在第一次读这本书时,我以为里面的“我”就是作者本人,以为他除了这本书之外,就再没有多少书了,殊不知马塔斯才是真正的反巴托比的作家,他的作品还有《似是都柏林》《巴黎永无止境》《消失的艺术》《垂直之旅》等。这本书,类似一个幌子,让我推迟了与马塔斯其他作品的相遇。他成了我喜欢的后现代主义作家(他能算是后现代主义作家?一切成疑)之一。《巴托比症候群》:笔记体?日记体?注释文字?那些真正存在的作家,那些被虚构出来的作家,他们是有着浓厚巴托比意味的作家(巴托比情绪,一种不再继续写作,一种对写作开始说“不”的情绪)。说“不”的情绪,是否是一种负面的情绪,是否是对待写作的严谨与严苛,是否是因为悲观情绪的困扰(现实生活带来的悲情情绪,或者是类似觉得自己无法写出真正的经典而沮丧悲观)。研究他们写作的突然停滞,研究他们中的一些人终其一生都没能重新提笔,也是对写作可能性的思考。一个又一个人走过草地,走过街道,经过河流,他们在时间面前渐渐黯淡下去。一群人在找寻合理的对写作说“不”的理由,有些理由荒诞不经。一些人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理性思考和表达事物的能力,只好停止写作”。该如何才能完成此生的写作?其中一些人渴望的是成为无名之辈,他们努力从喧闹中挣脱出来,他们需要隐藏而非锋芒毕露,他们拒绝世俗的名誉与荣耀,有时觉得人生不过就是一场虚幻。他们感觉到了自己存在世间时的卑微与渺小,只有在低处在静默处才能自由呼吸,才能真正找回自我。写“不”,其实是为了“是”;探讨写作的不可能,是为了写作的可能性;探讨写作的无意义,是为了写作的有意义。一些说“不”的写作者,被慢慢遗忘。

(那些小城艺术家也是一群说“不”的人。他们不再进行任何的创作。猛然间我们才发现,摄影者还在创作。专栏作家还在创作。诗人还在创作。盲人艺术家还在街上唱歌和吹唢呐。小城画家继续画着那些飞上岩石的人与树。我们慢慢回顾着那些小城艺术家后,才知道其实只有少部分是对艺术说“不”的人。那些坎坷的命运,对于艺术确实是伤害和吞噬。那个近乎天才的小城音乐家,在掩藏了一部分时间的身份后,再也无法忍受艺术超越生活带来的那种煎熬,他开始在大街上忘情地拉着小提琴,让人们以为他疯了。专栏作家似乎是个例外,我们一直在等着他能重新开专栏,只是一直没有。专栏作家是否会在某天也像小城音乐家一样,无法忍受艺术对于内心的折磨再次提笔。只是多年过去,专栏作家真就像是消失了一样,不再提笔。有一种可能,专栏作家换了个笔名,一直在创作。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专栏作家已经离世,这个可能让大家感到有些伤感,离世无疑就是专栏作家文学生涯的终结,但我们在专栏作家的那些文字里,能感觉到专栏作家还有着许多未竟的表达。我们在对他们进行评价的过程中,都同意艺术对人的折磨,都肯定他们不断感受着来自艺术的煎熬,他们骨子里都是无法抛开艺术的。我们一开始提到他们说“不”,多少还是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胡乱判断与臆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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