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金
我正在街上走着,一个穿红西装的女人拉住我。这种事并不是经常发生在我身上,但最近有些频繁,上一次被这样拉住还是在一周前,那是一个高高瘦瘦戴眼镜的中年男人。这次又是谁?
老金,能不能耽误你一点时间,我必须跟你聊一聊。
你怎么知道我是老金?
我是汪卫东的老婆,你是他失踪前最后一个见过他的人。
汪卫东是谁?
就是上周五一整晚都跟你待在一起的那个男人,不记得了吗?戴眼镜,说话很斯文。
想起来了,这种怪胎也不是每天都会遇见,自然记忆犹新。
失踪?你莫非觉得我绑架了他?我突然想走快一点,已经开始在脑海里酝酿以什么姿势甩开她精致的衣袖。
不是,我就想知道那天晚上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要说这个,我倒是有些同情这个女人,那个叫汪卫东的男人(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他的大名),的确跟我说了很多她的坏话。
我们就近找了一家咖啡馆坐下来。我很沉默,在等她先开口。我坐姿随意,大脑保持着飞速运转,随时准备跑路。我向来不喜欢掺和在这种不明不白的事情里,这件事本来就跟我没有半毛钱关系,我也根本不知道那晚之后发生了什么,他该不会死了吧?如果说他死了,我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我叫余小鱼,多余的余,是汪卫东的老婆。我和汪卫东自打高一就是同桌,大学也上同一所学校,我们有着共同的朋友、共同的爱好,我们相似得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原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毕业后就结婚,婚后一年有了儿子汪小东,一切都看起来很圆满,但是三个月前,我发现他变了,他好像外面有人了。
她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我发现这个女人很特别,她的气息很长。我在想,她是不是学播音主持出身的?如果不是练过,怎么可能一口气讲这么多话都不停顿的。我抿了抿嘴唇,不由自主地将食指伸到嘴边,轻轻地咬了一下,我在思考问题的时候总是下意识的有这种小动作,怎么都改不掉。
你知道我是怎么发现他有鬼的吗?怎么发现的?我咬了咬食指的第二节关节处。他的情绪反差很大,他每天在家看到我就愁眉苦脸、不苟言笑,一到上班时间,整个人容光焕发,很明显能感觉到,外面一定有他想见的人,这个人他光是想一想就觉得乐呵。有好多次,我帮他打领带的时候,他非常迫不及待,一直催我快一点,要来不及了,可是明明离他以前出门上班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太反常了,你相信我,女人的第六感不会有错的。
那他以前几点出门上班?八点半,我们家离公司不过十分钟车程,就算周一早高峰,他也就提前个十分钟而已,但是最近三个月,他每天八点十分就着急出门,雷打不动的,这根本不符合他的习惯。自从我跟他在一起,他从来都是踩点大王,上学的时候就这样。
这个事,我其实知道一点。那天汪卫东(如果他的确是叫汪卫东的话)跟我说,三个月前,他们公司新来一位女同事,长得漂亮极了,肤如凝脂,眉似远黛,温文尔雅,气质脱俗,他一看到她,魂就没了,回家再看自己的老婆,竟觉得爱慕十几年的枕边人颇有几分粗俗、邋遢、不可理喻。我知道,但我不能说,我不想卷入这些家长里短里面去。可是余小鱼的嘴跟开了闸的水一样,不停地跟我说话,而且毫无重点,近乎漫无目的,我觉得她都忘记为什么来找我了。不过她提到的一个点引起了我的注意。她说汪卫东在一年前出现了“选择性听不见声音”的症状。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病,她说汪卫东没有聋,就是有时候会听不见她说的话,有时候又是能听见的,很奇怪。一开始只在她面前这样,她以为汪卫东是懒得听她说话,烦她,后来发现他对他妈也这样,再后来,在公司也会这样,因为这个没少挨老板的骂。眼看事情严重起来,余小鱼带他去医院检查,但各项指标都是正常的。
那你觉得他的失踪跟这个病有关系吗?是不是压力太大了?
没什么关系吧,近三个月来,他是好了些的,能听见领导说话,也能听见他妈说话,只是不太能听到我说的话,有时候听到了,也假装没听到。
一般你说什么的时候他会听不到。钱,孩子,家里的杂事。
那说什么的时候他的听力是正常的?对他有利的事,不用他承担责任的事。
这都是之前的事了,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到汪卫东,我想知道他最后都跟你说了什么,你跟他是什么关系,我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你,为什么失踪前最后一个见的人是你。
余女士,我等你这句话好久了,你难道不该一开始就问这个吗?你们夫妻俩倒是挺像的,一上来就拉着我说东说西,也不管我想不想听。我现在回答你,我不认识汪卫东,那天我就像今天这样走着,对了,就是在这条街,他冲过来拉住我,掐了我一把,就像你今天突然窜出来拉住我一样。当时他把我掐得很疼,我骂了他一句神经病,想揍他一顿,但是他很快就笑嘻嘻地跟我道歉,说认错人了,然后请我喝咖啡。天呐,就是这家咖啡馆,你们两口子是不是在拍什么真人秀节目,故意整我呢?说着说着,我有点生气。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也没想到你们是这样认识的。
我再说一遍,我不认识他,连他的名字都是你告诉我的。
好吧,那你跟他都不认识,你们怎么聊了那么久,我也是查了监控才知道。你们都聊了些什么,他有没有说要去哪里?
说了些什么?说她的坏话,以及漂亮女同事的好话。说余小鱼是如何泼妇、如何不优雅,跟她过日子是多么压抑且无趣;说那个女同事如何懂他的内心世界,如何给了他前所未有的爱的感觉,所以不出意外的话,汪卫东现在应该跟那个漂亮女同事在一起。可是这些我要告诉她吗?我不想说,也说不出口。既然汪卫东说余小鱼结婚后一直很邋遢,那么现在我眼前精致的都市丽人余小鱼,很明显是觉察到汪卫东的出轨,才开始用心收拾自己了。如果我现在告诉她,再努力也没用,汪卫东不要你了,这太残忍了。所以,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而且我很忙,很遗憾不能给她提供什么信息,汪卫东那天就是说了些没头没脑的胡话,我也没听懂他在说什么,监控你也看到了,从咖啡馆出去后,他往西,我往东,从那天开始到现在,我跟汪卫东再也没有见过面,没有任何交集,请放过我。
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余小鱼说着话,差不多要哭了。我最怕女人掉眼泪。我狠狠心,说,汪卫东失踪,你该去报警才对,不是来找我。不!余小鱼惊雷似的大喊一声,引得周围人都看我们,她也发现了,很快压低声音,说,不能报警,我们俩一直是大家眼里的模范夫妻,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汪卫东出轨了,太丢脸了,我觉得他很可能在那个女人那里,汪卫东有没有跟你说他有别的去处。没有,我不知道。
①水循环及其伴生过程的模拟技术。包括流域“自然—社会”水循环整体模拟、流域分布式产沙模拟、水文—生态耦合模拟、多源复合水污染模拟以及水循环及伴生过程多源数据同化技术。
我其实想告诉她,汪卫东好像有个红房子,不过余小鱼没有提起来,说明她很可能不知道,一扯到房产的事,一定很麻烦,我还是不想多嘴,万一汪卫东只是一时兴起,去跟女同事鬼混几天,新鲜劲儿过去了还会回到余小鱼身边,我什么都不清楚,还是不要瞎搅和。
碰巧,我老婆打来电话,问我怎么还不回家,我说马上就回,在路上了。我没说在跟余小鱼喝咖啡,她的家散了,我的家可不能散。我老婆查岗,我要走了,我冷漠地对余小鱼说。好吧,我理解,挺羡慕你老婆的,那我们改天联系。别,能不联系还是不联系,有事找警察,我挺忙的。
接下来的几天,我的确很忙,几乎要忘了这茬事,谁知道这件事真是没完没了。我老婆洗衣服的时候发现我外套口袋里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余小鱼,电话:1382938……(微信同号)。我老婆问我,余小鱼是谁?得,我的家也要散了。
余小鱼,余小鱼就是……我要怎么说?余小鱼谁也不是啊。谁也不是?那这是什么?你是不是去嫖娼了?老金啊老金,亏我以为你是个老实人才嫁给你!这时候,我突然想到汪卫东,他那种选择性听不见声音的病,我怎么就没得呢?我第一次这么羡慕别人有怪病。
为了跟我老婆解释清楚余小鱼是谁,我照字条上的电话打过去,让她跟我老婆说明白,我们什么关系也没有。结果,余小鱼说,我为什么要帮你?为什么要帮我,难道不是你惹的事吗?余小鱼哈哈大笑起来,妖孽发功似的,说,帮你也可以,你得先帮我,正好我有新线索,我发现了汪卫东写给别人的情书,说明他就是出轨了,你帮我找到他,你帮我,我就帮你。这女人真无赖。
余小鱼给我看了汪卫东写的情书,首先,在当今这个数字化时代,汪卫东能虔诚地手写情书,我确实被他的态度感动到了;其次,情书写得实在不怎么样。
不过,汪卫东的情书也不是完全没看头,有一段还挺油腻的:S,你是最懂我灵魂的人,你懂我的孤独,懂我的沉默,甚至懂我的失聪,我听不到这个世界上除你之外的任何人的声音,有时候是听不到,有时候是不愿意听,我感受不到除你之外的任何人,我的世界因你而重新有了意义,你让我重生,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余小鱼看着我漠不关心的表情,有点诧异,说,你没觉得写得特别好吗?真深情,他以前也给我写情书,上学的时候,他成绩一般,单单语文特别好,情书写得很动人,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也会给别人写。
我只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我丝毫没觉得这封东西值得这么高的评价,也有可能是因为我开始忧心汪卫东,所以心不在焉吧。我想去找他,我知道红房子在哪里,开车不过半小时,他那天大概跟我描述了一下路线,那地方我之前去过,只是从来没留意过有什么红房子。我想先于余小鱼找到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想这样做,或许是同为男人,想帮他一把吧。
我含含糊糊地答应余小鱼帮她找汪卫东,三言两语打发了她,她今天倒是很好说话,气色也好,实际上从一开始见到她,我就没感到汪卫东的失踪给余小鱼带来多大的困扰,这夫妻俩还真是捉摸不透。
我找了很久,根据汪卫东说的地址,根本没有什么红房子,唯一接近的地方,是一栋破旧的住宅楼,就算是这里,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一层,算了,回家吧,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慢悠悠地往停车的地方走,突然一个身影从我身边走过,走过去,又折回来,夜色很黑,对方还戴着帽子,我看不清是谁。实际上我平时也没有走路看人的习惯,压根没留意,谁知道我没留意,对方却留意了,那人出其不意地掐了一下我的胳膊。啊!谁啊,奶奶的。这熟悉的手法,莫不是汪卫东?我一抬手打掉那人的鸭舌帽,还真是他这个龟孙子。他大笑起来,跟余小鱼的笑如出一辙,好家伙,两个人生活在一起久了,这么吓人吗?他说,快进来,到我家坐坐,我给你介绍一下S。
到你家坐坐,这里是你家,余小鱼呢?你怎么知道余小鱼,他用一副被扫兴了的表情问我。我怎么知道,当然是她找到我,问你的事情,我怕你露馅了,赶紧先来找你。好兄弟!汪卫东两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他的手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压得我一个趔趄,这人看起来挺瘦,力气倒是不小。
来嘛,进来说话。汪卫东换掉那副扫兴的表情,热情地招呼我。他自顾自地走在前面,招招手让我跟上,我十分不情愿地跟了上去。我其实不想上去,但我挺想知道那位漂亮的女同事到底有多漂亮,余小鱼其实已经很漂亮了,这位S得有多好看?
就在这时,余小鱼给我打电话,我心虚地挂断,继续跟着汪卫东上楼,这楼不是一般的旧,也没有电梯,好在一共也没几层,汪卫东说,红房子就在6楼,S就在6楼的红房子里。我的手机界面不断显示收到来自余小鱼的微信消息,我没点开看,反而把手机塞进裤兜里,可不能让汪卫东发现,我也不知道他发现了会怎样,现在的氛围多多少少有些奇怪,这些关系还是简单一点比较好。
我平时不太运动,上到3楼已经气喘吁吁,汪卫东跟没事儿人似的。走啊,来来来,快到了,兄弟你不行啊!滚,你才不行呢。我一鼓作气爬到6楼,把汪卫东甩在后面。我站在门口,汪卫东离我就剩两三个台阶了,他仰着头,鼻孔对着我,样子挺丑的,我真不知道余小鱼看上他什么了,更不知道S看上他什么了,怎么这种丑男人都能左拥右抱的,我就没这种艳福。人比人,气死人啊。
汪卫东上前开门,602,门把手上沾着未干透的绿色油漆,还能闻到油漆的味道。我进门的时候特意摸了一把,手指也染上了几滴黏糊糊的绿来。
看看,我的红房子!汪卫东迫不及待地向我介绍。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他妈哪里红了,一屋子的绿色,你是巴不得自己被绿吗?当然,这话我没说,可能这屋子有什么特别的故事吧,兴许名字就叫“红房子”呢,我不能随意揣度别人。想到这里,我十分敷衍地笑了笑,没说什么,我满心满眼都在期待见到S。汪卫东热情地给我倒水,我以为下一秒就能看到S曼妙的身姿,谁知我一杯水都喝完了,连个人影都没有。一只猫走过来,冲我喵喵叫,这是我不太熟悉猫的品种,我老婆对猫毛过敏,我家从来不养猫。这好像是一只普通的狸花猫吧,但是看不出原本毛发的颜色,它所有的毛都是绿色的,和满屋子的绿油漆的颜色是一样的,我估计是汪卫东给它染的。
S来了,汪卫东冲我笑,兴奋地拉着这只绿猫给我介绍。什么?他说这只猫是S?一瞬间,一股呕吐感从胃里直窜上来。小时候有次在我妈单位的食堂吃饭,吃到一只苍蝇,当时我也是立即就吐了,之后发了三天高烧,我现在的感觉和那会儿一模一样,有过之而无不及,兴许接下来我该发三天高烧了。我强忍着剧烈的呕吐感,想着先从这鬼地方出去再说。我看汪卫东没有任何异样,他抱着猫笑得贱兮兮的。他说,我一直以为自己有幻觉,常常对着S说话,可是有时候又仿佛看到她不是S,而是一只红毛猫的样子,我特别害怕,特别恐惧,那天我看到S变成了一只红毛猫,吓得出门就跑,我一步也没停,一路跑到遇到你的那条街,一眼就看到了你,我想知道你是不是真实的人,是不是我真的出现了幻觉。所以你掐我,我脱口而出。是的,我掐了你,你骂了我,那一刻我高兴极了。他又哈哈大笑起来。我该怎么告诉他,那就是幻觉,你怀里抱的就是一只猫,不是什么漂亮女同事。等等,我刚才看到的是不是真的?为什么他说这里是红房子,为什么说他之前看到红毛猫,就算他看到一只猫,那也是绿色的啊,难道是我出现了幻觉?莫非他就是抱着一个美女,而我以为是一只猫?到底谁疯了?
那个,麻烦您帮我再倒杯水。汪卫东屁颠屁颠地转身去饮水机前给我倒水。我趁他不注意,飞也似的拉开门跑下楼,我感觉不到自己的腿是怎么下楼的,等我有意识的时候,我已经开车来到我家楼下。我随手打开一瓶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心情这才平静了一些。我看了看周围,树是绿的,花是红色,楼是楼的颜色。一股冷气从四面八方袭来,凉飕飕的,我战战兢兢往后一看,什么也没有,车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冷气,可能是我自己随手开的吧,不记得了。我打开手机看消息,余小鱼说,她去了汪卫东的公司,公司的人说,汪卫东已经两个月没有上班了,辞职报告都没打人就不见了,人走了也就算了,还带走了公司的猫,那可是全公司的团宠。三个月前汪卫东在公司楼下捡来的,一开始就是一只普通的流浪猫,后来在全公司员工的精心照顾下,越长越肥。汪卫东在公司本来就人缘很好,加上这只猫的吸引力,大家对他好评更多了,他老给猫铲屎,还经常小声跟猫主子聊天,照顾得无微不至,大家都夸他善良、有爱心。
哼,可真善良,善良到好端端的给猫染绿毛。看了余小鱼的消息,我算是缓过来了,看样子疯的是汪卫东,不是我,这就好。
我打电话告诉余小鱼,汪卫东可能病了。病了?一周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病了,你见过他?我不知道怎么说,就在这时,我老婆给我发消息,问我怎么占线,在跟谁打电话,于是我赶紧告诉余小鱼,先跟我老婆说清楚,求求了,不然我也要疯了。你什么意思,难道汪卫东疯了?我说了吗?你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你先解决我的问题,我明天带你去见汪卫东。
不知道余小鱼是怎么跟我老婆说的,总之我老婆没再追究这件事,还允许我近几天自由行动。第二天,我和余小鱼到红房子门口,她看起来很精神,但是我已经浑身冒汗,直咽口水,我说,不然我就不进去了,你们两口子聊聊。别啊,你也不告诉我汪卫东到底怎么个病法,我有点害怕。你害怕?看不出来吗?看不出来。正常,我怕习惯了。
余小鱼正准备敲门,门突然自己开了,迎面而来的是汪卫东磕了药似的兴奋的脸,这张脸几乎是在看到余小鱼的瞬间由晴转阴的。你怎么来了?汪卫东铁青着脸问余小鱼。我不能来吗?汪卫东堵着门,丝毫没有让我们进去的意思。听说你病了,我还当怎么了呢,起开!余小鱼一把推开汪卫东,拽着我的胳膊进了红房子。
既然你来了,那我给你介绍下红房子吧,汪卫东拿眼角瞥了一眼余小鱼,很看不起她似的。这间房子本来是三室两厅,我把其中两室打通成一间,全摆上上好的书架,这里就是我的私人图书馆,古今中外有点名头的书都有了,大概有四千四百册,怎么样,厉害吧。余小鱼说,你知道我不爱看书,一看书就打瞌睡,你还净整这些没用的,这房子是买的还是租的?汪卫东像是没听见似的,笑呵呵地拿起抹布去擦那锃亮锃亮的书架,他顺手拿出一本《百年孤独》,用宽大的手掌轻柔地抚摸着封面。余小鱼怒目而视,那眼神,突然让我觉得,可能汪卫东从来没那样抚摸过她,她像是在吃醋,吃书的醋。我是有点想笑的,但这时候肯定不能笑,不礼貌。
所以你失踪一周就是躲在这儿看书?余小鱼一个箭步跨到汪卫东面前,打掉他手里的抹布。是啊,不然你以为呢?那这房子到底是买的还是租的,哪儿来的钱做这些?汪卫东好像又没听到。挺有意思,一提钱他就聋了。作为一个耳聪目明的旁观者,我觉得不可思议,这两个人是怎么一起生活这么多年的,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S喵的一声出来了,冲着余小鱼露出不屑的眼神,跟汪卫东的眼神如出一辙。余小鱼被突然冒出来的S吓了一跳,好啊汪卫东,带着一只猫跑到荒郊野岭看书,日子也不过了,神经病!你说什么?猫?汪卫东手里的《百年孤独》“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你说那是什么?余小鱼不明所以地重复道,猫啊!汪卫东的双手颤抖起来,急促的呼吸声蔓延在偌大的布满书籍的红房子里,他的身体开始剧烈抖动,像翻滚的波涛,像S型身材的女人,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声含含糊糊的咿咿呀呀的声音,身体没抖几下,就晕倒在地。你怎么了?余小鱼连忙蹲下身子,抱住他的头,汪卫东一点意识都没有了,她拿手指探了探鼻息,还活着。
经过一番检查,汪卫东什么病也没有,输了点葡萄糖液就回家了。我送他们到家的时候,汪卫东还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我不太放心让余小鱼单独面对汪卫东,生怕会出什么事,可是我待在人家家里也不像话,想想还是算了。回家后,我怎么也睡不踏实,跟我老婆聊天,我问她,如果有一天我疯了,她会不会跟我离婚。你为什么会疯了?不知道,反正就是疯了。你不会疯的,咱俩婚姻多幸福,如果你疯了,那也是幸福得发疯。不得不说,我老婆真会说话。
我一直都很纳闷儿,汪卫东到底在想些什么。
过了半个月,我去找汪卫东,他给我开门,邀我在沙发上落座,茶几上摆着几张报纸,日期是前一个月的。都说人发疯会消耗元气,精神大伤后得好好缓,以前我还半信半疑,看了汪卫东的样子,我有点信了。他看着我,皮笑肉不笑,连走路的步伐都缓慢了许多,不再是那个一口气上6层楼的汪卫东了。
他给我倒了杯水,问我,最近过得好吗?还好还好,你怎么样?就那样。余小鱼呢?接孩子去了。眼看着没什么可聊的,我起身准备回家,刚一抬头,就看到楼下的余小鱼,一袭红裙,妖娆动人,哪里是接孩子,分明是跟一个男人在楼下搂搂抱抱难舍难分。汪卫东让我再坐坐,说着也起身了,我怕他看到余小鱼这样子又受刺激,赶忙挡住他,说,坐坐坐,再聊聊。我问他,爱余小鱼吗?爱,一直都爱,只是结婚后,这份爱就不是我以为的那样了,余小鱼也不是恋爱那会儿的余小鱼了,我们都变了。
一阵输密码的声音传来,进来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小家伙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说,叔叔好,然后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一种超出他年龄的沉稳迎面而来,令我十分不安,他是不是看到什么了?没一会儿,余小鱼也回来了,一进门先下意识地擦擦嘴角,尽管脸上什么脏东西也没有。
老金来了,稀客稀客,吃点什么?给你们做。不了不了,我就是来看看老汪,这就走。汪卫东说,我送你。汪卫东一直把我送到小区门口,一路上都没说什么话,临了,他问我,真的是一只猫吗?我愣了一下,我本以为他好了,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你就说实话,我不怪你,这对我很重要。嗯,是一只猫,绿毛的。
那天之后,我很久都没有他们的消息了,直到大概过了半年光景,我在朋友圈看到余小鱼发讣告,汪卫东死了。
按理说,我跟汪卫东也没有熟到需要去参加葬礼的程度,但我还是去了,可能是因为歉疚吧,不知道我的回答是不是跟他的死有什么关系。葬礼上,汪卫东的儿子汪小东十分淡定地站着,没掉一滴眼泪,余小鱼倒是哭得很大声,不过也只是大声而已。
老汪最近受什么打击了吗?怎么突然出事了。没有,多亏你来看他,你那天从我家走后,他比之前精神还好一些,甚至重新找了份工作,整天笑呵呵的,也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想不开了。说着说着,余小鱼又哭起来,这回倒是真的落下几滴眼泪来。她接着说,你知道汪卫东死在哪儿吗?不知道,哪儿?红房子,他把房子重新粉刷成红色,是真正的红色,他是被一屋子的书砸死的。装着上千本书的八排书架全倒下去压在他身上,我把架子一个个扶起来,真重啊,再从一堆书里把他翻出来,这辈子我都没翻过那么多书,我把他翻出来的时候,他身上连着八根绳子,绳子勾着书架,他怀里抱着那只猫,抱得那叫一个紧实,猫全身的毛都被他的血染得红通通的,怪可怜的。
是意外吗?我问。余小鱼撇撇嘴,说,明显不是,他留了遗书,要把遗体捐献出去,唉,都砸成稀巴烂了,捐出去能干什么。
我正准备安慰她几句,余小鱼先开口了。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等过了汪卫东的头七,我打算再婚。跟谁?一个老同学,追我很多年了,至今还没结过婚呢。你们好了多久了?汪卫东出轨后开始的吧。你知道那只是一只猫。是,后来我是知道他没有情人,我以为他有情人了,所以我也找了,谁知道他没有,可是我的心回不去了,再说了,汪卫东就是个疯子,他只是在外面衣冠楚楚,实际上就是个变态。余小鱼翻出手机,给我看照片,上面都是她儿子汪小东被打的画面,青一块紫一块的,触目惊心。汪卫东打的?是啊,他总说自己被这个家拖累了,没有自由了,动不动就拿我和儿子撒气,这两年都是这么过来的,现在死了也好,我儿子不受罪了。我真的无法想象,那般斯文的汪卫东能做出这种事来,不过想想红房子的事,也不足为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