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是一位行者
千年来,赶路的脚步一刻也没有歇息过
我是养蚕人,也是一位行者
跟着你的脚步,一刻也没有停下过
我们追赶的方向
是张骞走出的丝绸之路
从长安,到甘肃,到新疆
到中亚,到西亚,沿途呼喊着
驮着昔日辉煌出塞的马队
我们像磕长头的人,一跪一拜
所经之处,田地里到处都是
对土地膜拜的人,他们和我们一样
心存感激
父亲说,夫妻要是相爱
会长出夫妻相,一次给养蚕人讲课
谈到对蚕的爱,我们对蚕的爱也是相互的
你要对它有足够的好,它才会
给你足够好的回报,这是
我在三十几年的养蚕中,总结出来的
爱在这里,突然广泛起来
从人与人,向植物向生灵延伸
泛滥到万物之中,像眼前冒出的新绿
拧开嘴嫩芽,满脸敬畏
兴致正高时,有人开开门
一丝阳光,从门缝
斜着照了进来,落在我刚刚剃光的头上
摇头晃脑的样子,像新鲜的蚕蛹
这一刻,正好被六一看见
写进他的散文里,说我长得
越来越像蚕蛹
小二站在村外的山坡上
一遍遍地看着村子,样子
像头饥饿的牛,仿佛要把家乡
一口吞进肚里
临走,去院子里抓了把土
装进瓶里
小二要去国外定居了,他怕
哪天回不来了,就用这把土
盖在身上,至少
也会被,家乡的草
抱在怀里
当眼泪,从脸上经过的时候
病重的爷爷,突然
用力握住我的手,用听不清楚的语言
告诉我,憋回去
我也想做爷爷说的
那种男人,像冰
无论被雕刻成花朵
把打碎的牙齿,咽进肚子里
不断地有亲人为我提供
历练的机会,远去的他们
不是磨刀石,怎么
也磨不硬我的心,相反
我更加相信,我是水做的
像被雕琢的冰,再坚硬,再有棱角
再锋利,也改变不了
它们的身份
我该怎样对待
这些拥有灵性的虫子
是以朋友,还是亲人的身份
我问过自己,问过柞树
问过大山
父亲的话充满魔咒,你对它好
善待它,它会用微笑回报你
你对它不好,它会用死亡来警告你
父亲把经营几十年的蚕场
以遗产的形式交给了我
无论我行走的方向
是顺势,还是逆势
我的脚印和父亲的脚印
都会在蚕场里重叠
这些脚印
像半夜里打鸣的公鸡
叫醒了这片蚕场的魂
把它注射给一只蚕,它会爬遍山坡,
沿途,不断地喊
我的名字
让我也有了魂
一场雪裹在一片云里
像灰色的瓦片
潜伏在父亲灰白的头发里
天空变得低矮,季节的拐弯处
他和母亲四目相对时
碰撞出寒冷的泪花
一个我爱过的人,或爱我的人
接受了一缕清风的邀请之后
去了远方,他把触手可及的真实
变成了,遥远的梦境般虚幻
冬天的花,白茫茫的
正以压倒之势,颠覆着童年
青年和中年保留的美
唯有荒草,像童年里的一条狗
伸着舌头,磕头般一下一下
舔着土地的脸,又像
大朵大朵的棉花,捂住大地的耳朵
掩耳盗铃,一定是
为了掩盖什么
无论是和娘,还是妻子女儿
还是三五好友,只要是和他们走在一起
我都会走在他们的左边
他们没问,我也没有告诉他们为什么
木讷的男人,不会把爱挂在嘴上
挂在嘴边的爱,不等于甜蜜
道路永远宽阔不过车辆,如飞的速度
老是在急刹车里,惊悚路人
心惊肉跳的画面
总是让多虑的人在恐惧中
放大想象
只要出行,我还会走在他们的左边
当危险的嘴巴,张开的瞬间
我的奋力一搏,会让他们多出
一线逃生的机会
把黄豆烀熟,捣碎
放在桌上,一边揉一边拍打
做出青砖大小的形状,妈妈左看看
右看看,不断地修补
直到脸上浮现满意的涟漪,仿佛欣赏
过年时剪出的窗花
随手,从书架上拿起几张报纸
认真地包起来,那是前几天
刚刚寄给我的样报,上边有我的诗歌
看着我,有些异样的表情
妈妈忙问,你有用
我笑着,摇摇头
妈妈转过身,又重新包起来
一边包一边说,要是你姥姥活着
看到这些报纸,一定高兴坏了
就不会为当年没钱买纸糊棚
急得直哭,妈妈的话
像大师泼出的墨
勾勒出一个裹着小脚的女人
长满核桃般皱纹的脸上,流淌出
两行山泉
大批大批蚕儿
就要破茧成蝶,就要
在刚刚萌生的绿意里,悄悄地
返回四月的枝头
等待的过程,短暂且漫长
心急的养蚕人,像年轻父亲
一遍一遍去抚摸,去聆听
新生命,在母体里奔跑的脚步
生的出口,是挣扎撕裂的伤口
分娩的姿势是痛苦的,期盼的表情
是幸福的
这高高兴兴的日子,怀揣谦卑的人们
点亮黄昏,进进出出的忙碌中
没有忘记,上苍赐予他们的厚爱
也许,今天
或明天,它们都将破壳而出
翩翩起舞
如果没有蚕
柞树会失去养育的意义
如果没有丝绸
蚕会失去存在的意义
如果没有服装
丝绸会失去温暖的意义
如果没有人
服装会失去美丽的意义
一代两代三代
无数养蚕人,用爱
用对话
正在打消,彼此惊悚的芥蒂
慢慢地走进,他们
纯粹的内部
哪怕一个眼神
一个动作
都会读懂对方透明的心事
蚕宝宝
相信
总有一天
我们会心灵相通
它们像一群即将分手的亲人
在一个霜冻早晨,相互
拥抱着僵硬的身体,等待太阳出来
好认认真真地痛哭一场
落叶的生活,也不能随心所欲
要听命于风的调遣,或东
或西,或南
或北,对于老者
儿女是他们的风,对于少年
父母是他们的风,一枚侥幸逃脱的落叶
搭上远去的货车,逐渐消失的背影
注定今生要成为流落他乡的异客
等我从掰下玉米棒的动作里
参透秋天,原来
是骨肉分离的意思时,已经晚了
亲人已经随风飘走了
你慢下来
蜗牛般慢下来,在一个路口
对等待的行人,轻轻地
抬起左手,示意着
你的身后,催促的嘴巴
不停地叫着,乌鸦般
叫着
走过之后,我忍不住
回头看了看,你的车牌
被挡着,无法
看清的面孔
多年后,我成了司机
成了,你无意中播下的一粒种子
每当遇到,有行人出入的路口
我的眼前,就会出现
你那只,轻轻
抬起的左手
只差一步,满树的叶子
就成熟为耀眼的金黄,只差一步
你的梦,在一条银河的南岸
气球般破灭,一场早霜的手
冰冷地抚摸过的身体,在战栗中
开始僵硬,太阳的出现
再一次伤害了你,冻伤的皮肤
在温暖中,慢慢地变黑
催促出发的风一来
紧张地把脸贴进母亲怀里
看得出来,你还没有想要离开母体
独自闯荡,融化中
满脸的泪水,不愿接受已经发生的现实
相反倒是我,失落的表情
带着霜一样惨白的面孔
摔落一地的叹息
从春到秋的盼望里,我用最初的想象
赋予你满树的金黄,这多像
我走的路,一半是替父亲走
一半是替自己走,多像
女儿走的路,一半是替我走
一半是替自己走
一夜之间,它们全都中了暗器
纷纷跌落的溃败
像一群被击落下马的战士
一副惶恐不安的表情,转身
成了十月的封面
风还在继续发着暗器,与它配合的
还有雨,它们像东汉末年的孙权刘备
联手火烧了赤壁
这些不速之客,风雨中
失去了往日高高在上的面孔,软弱得
像一只甲虫,踩断骨头也不敢出声
一个奔跑的男孩,跌倒在
它们覆盖了表面的陷阱里,一条
从南到北的道路,一个清洁工
吃力地打扫着秋天的残局
也不是,所有的叶子都参与了这场溃败
看看柞树,除少数意志薄弱的叶子
叛逃外,其余的
正在用一根坚硬的骨头,凭一己之力
缝补秋天的漏洞
在乡下,那些饱满的植物是
谦卑的,它们
像学生低着头,在即将毕业的典礼上
一点一点地弯下,饱读诗书的腰
它们知道,要把感恩的大礼
献给谁
这片土地,最大的满足感
是要在,它们成熟之前
把身体里流淌的,最后一滴
营养的汁液,以输送的方式
献上
一茬一茬,一代一代
它们把朴素的道理,用最朴素的方式
传递着
父亲在它们的身旁
走来走去,笑弯成月牙的表情
是谦卑的,才是幸福的姿势
初九,去养蚕户老尚家走访
看见我们,他急忙走出来
挨个行礼问好,进屋
他妻子迎上来,行礼问好
听见有人来,在西屋的孩子走出来
向我们行礼问好
一连串的问候,像三月的暖阳
在乡下,在这个寒冷的冬天
格外的耀眼,径直穿透我的身体
融化了,我心里那些冻僵家风
却尚未坚硬的薄冰
老尚一个典型东北乡下的汉子,留着
李逵式的胡须,粗犷的日子
像他放养的柞蚕,在桑蚕眼里
充满了浑然的野性
这一天,我们说得最多的
不是蚕,而是
老尚一直温暖我的家风
我也是乡下人,进城的路走得太快
好多东西,没有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