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音的孤独

庞滟

我做主持人时，参加过很多场婚礼，新郎新娘讲述恋爱经历的部分是最煽情的一个环节。让我常想起的是一对白发老人的婚礼，新郎姓郑，新娘姓郝。

在婚礼彩排时，我和新娘新郎商议，最好能在婚礼现场讲讲恋爱的经过。新郎说：“有点儿不好意思说呢，是我追求你郝姨的。我一直认为，我俩就是天上的月老用红线牵到一起的，真应了那句老话‘摔了个跟头，捡了个元宝，我姓郑（正），她姓郝（好），天造地设，正好一家人啊，哈哈哈。”新娘害羞地笑着说：“老郑说得没错，我俩的缘分真像天上掉下来馅饼砸中似的，哈哈哈。”两位老人孩子一样开心地笑了起来。

之后，新娘郝姨告诉我，在认识老郑之前，她老伴刚走一年多，她整天活在对过去的回忆里，精神状态非常不好，邻居们都说她好像突然老了十岁。等她认识了新郎老郑后，邻居们都夸她好像年轻了二十岁。

我入神地看着眼前年近七旬的新娘，春风满面，目光流转得像含羞又妩媚的少女模样，我真是佩服爱情的魔力。

“我听说很多夕阳红的婚姻遭到儿女的反对，很多对老人只能遥遥相望，孤独终老。您和郑叔的家人都不反对吧？”我问。

“唉，说来话长啊，我俩这婚结得也挺不容易的，双方的孩子都不太愿意，尤其是你郑叔家的儿女。”

“啊？出什么事了？”我吃惊地问。

“老郑的儿女不愿意他再婚，他生气又上火，和孩子们斗气不吃不喝，后来他低血糖犯了，昏迷不醒，被送进了医院。孩子们都害怕了，联系我，让我去劝老郑，还说我和他们老爸结婚如果不牵扯任何财产他们就同意。我当时真是哭笑不得，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不是个滋味啊——他们也不想想，我这么大年纪了，又不缺钱花，要他们的钱有啥用啊？我跟老郑的孩子们保证，不要老郑的任何财产，给了这个定心丸，我们的婚礼才顺利办上哦。其实，我姑娘也不愿意我结婚，怕我到人家去操心、挨累又受气。”郝姨轻叹一声，看到新郎走来，她笑容满面地去收拾结婚用品了。

郑叔看着新娘忙碌的身影，幸福的笑容像花儿一样绽放开来，他颇为感慨地说：“我这婚结得真不易啊！孩子们都想不通啊，你说我们这个年纪的老人，还能图什么？都土埋脖子根儿了，空着手来，空着手去。我们是怕寂寞啊，找老伴儿就想身边有个陪着说话的人啊，有病有灾的有个照应，帮着倒口水，拿片药，做一口吃食，这就心满意足了。”我望着白发苍苍的老人深以为然地点着头。

婚礼上，新娘郝姨和新郎郑叔在众人强烈的怂恿下，开始羞涩地讲述恋爱的过程。

新娘说：“我们的相识是从一个‘没事找事的电话开始的。这段要讲吗？”

参加婚礼的宾朋一起鼓掌，有人喝彩，大声说：“这段里有故事，必须讲啊！”

“喂，有话你就说吧。”新娘很配合地伸出拇指和小指，做打电话的样子。

“大清早儿，不知道做点啥好，就想打个电话问问。”

“你有大青枣啊，不知道怎么吃吗？那简单啊，洗洗就吃吧，青枣熬汤不好吃。”

“哈哈，哪是大青枣啊，是说大清早儿。”

“不管你几个大青枣，熟透了，又甜又软的才好吃。”

“好好，大清早儿就大青枣吧。我昨天晚上才知道，你说小芬妹子那么好的人咋就去了天堂呢？心里挺难受，一宿也没睡好。你俩关系好，前些日子你见过她吧？那时她还好吗？她说没事就爱和你聊天，你可会宽慰人了。我早就想和你聊了，有些事想不明白，就是怕老张多心。”新郎一脸羞涩的表情，鞋后跟在地上扭来扭去。

“是啊，她人都去天堂了，我还能见到？还能打电话？那我不也去天堂了吗？你这人不会说话呢？”

“是，不是啊，我想说最近也没接到她电话，真想见她最后一面，没想到啊，她比我还小两岁呢，咋说走就走了呢，也没和我打声招呼，想起来……我这心里怪难受的。”

“别太难过了，每个人最终都得这样，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

“我没你那么乐观。你们什么时候去青松陵看她，叫上我啊，我想送她几朵花。你老伴忙啥呢？一大早上又去钓鱼了吧？”

“唉，这个时候，他能去哪钓鱼啊，在天堂钓鱼呗。”新娘说到这里，声音变得嘶哑了。

“你这话不好乱讲的，健健康康、活蹦乱跳的人，不能说去天堂的话，又和他吵架了吧？”

“他真是走了啊！活着时爱和我吵架，现在想吵架都吵不到了，见不着了。”新娘的声音哽咽了。

“啊？你别激动，他……他怎么这么快就走了？前几天我还看见他在湖边钓鱼呢，怎么说没就……这人就没了呢！”

“天哪，你看见谁了？一定是你眼花认错人了，我家老李走了都快两年了。”新娘说到这，忍不住笑了起来，自顾自地往下讲：“他听我这么一说就傻了，问我：‘你老伴怎么变老李了，不是老张头儿吗？你是小郝吗？我说：‘我是小郝，我老头属实姓李，你打错电话了。他急忙说：‘是打错电话了，求你别撂电话啊。我现在啥也不缺，就缺和我唠嗑的人，儿女忙得没时间和我说话。我说：‘我也一个人，挺喜欢和你说说话的。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把我闷得话都不会说了。”

新娘停住了话头，深情地望着新郎。众人鼓掌，催道：“好啊，后来呢？”

“后来啊，有一天，我高烧起不来床了，女儿赶巧去外地出差了，老郑就过来照顾我了。我们挺投脾气的，很多爱好都一样，聊天的话题也特别多，总也唠不够似的。”

“再后來，我们决定缩短距离，就来办结婚了。”新郎羞涩地补充道。

两位老人的故事讲完了，在场所有的人都沉浸在一种寂静中，随后突然响起热烈的掌声。有老人悄声对身边的人说：“老了老了，谁不害怕‘没事俩字后面的‘嘟嘟声呢，那个孤独劲儿啊，说不出来的。”

后来，我也在想，如果给孤独配一个声音，也许是“嘟嘟”的忙音让人更难承受吧。

编辑/闵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