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小生
在征得国务院总理周恩来、副总理陈云的同意后,1955年8月1日,国家高等教育部直接给北京大学校长马寅初、党委书记兼副校长江隆基、副校长汤用彤下达关于在北京大学设立物理研究室的正式通知,并任命胡济民为物理研究室主任。
这份打破一般公文行文常规、正文不足200个汉字的简短通知,却开创了中国核教育的新纪元。须知,在20世纪50年代,核教育还是一项崭新的事业,世界上只有少数工业发达国家的高等院校才设置了核专业。此前,中国在这方面还是一片空白。
由此,物理研究室(北京大学技术物理系前身)成为中国核教育的发源地,“核科学家摇篮”,中国核物理和放射化学人才培养的“黄埔军校”。理所当然地,胡济民成为中国核教育第一人。他任北京大学技术物理系主任前后共达30余年,宵衣旰食,呕心沥血,带领全系师生艰苦奋斗,把技术物理系建设成为中国核教育与核科研的重要基地,为核工业和核科学事业培养、输送大量优秀人才,做出了重要贡献。
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事实上,早在1955年4月,胡济民就从浙江大学奉调北京,参加了以著名核物理学家钱三强为团长的代表团去苏联取经,参观、考察了苏联的一些大学与原子能研究机构,回来筹建和主持我国第一个专门培养核科技干部的物理研究室。
万事开头难。已是1955年5月中旬,离9月不过4个月,就要实现“从无到有”,9月就要招生入学开课。可谓火烧眉毛,十万火急。要筹办物理研究室,还面临着三个紧迫的问题,一是单位的归属也就是由谁来办的问题尚未定夺(8月才正式明确);二是时间异常紧迫,而筹备工作千头万绪;三是整个工作需在极端机密的情况下进行,以免帝国主义察觉中国拟发展核工业、研制核武器的意图。只有打破常规,才能解决这些问题。胡济民忙得像个高速旋转的陀螺。人们发现,经常一脸冷峻的胡济民变得更加严肃了,瘦小的身板变得更加单薄了。
当时的物理研究室,除胡济民外,还有国内各高等学校调来的虞福春、朱光亚、卢鹤绂等几位著名教授,以及孙佶、张至善、陈佳洱等一批中青年骨干教师,国务院第三办公室选派了韩增敏、胡文亮、白晨曦等党政干部来加强领导,韩增敏担任物理研究室党总支书记兼副主任。培养核事业人才的任务很紧。新组成的物理研究室,一方面有上级的大力支持,另一方面有大家的团结一致,马上从全国各大学物理系三年级挑选了97名优秀的大学生,筹备工作全速进行,朝着为培养第一批学员的目标而只争朝夕,废寝忘食。
9月,胡济民再次随以周培源、蒋南翔为首的代表团去苏联参观、订货,请苏联专家来中国帮助建立核物理实验室,并顺便从苏联的各实验室要回了不少有机玻璃。当时中国还不能生产做放射性实验必须要用的有机玻璃呢。
在第二次去苏联前,胡济民匆匆赶回杭州,把夫人钟云霄接到北京,来不及好好安顿,就匆匆随着代表团出国了,把挺着肚子即将分娩的年轻妻子扔在宿舍里。妻子初来乍到,人地两生。宿舍简陋得仅一床一桌而已。那一年的9月,北京秋雨连绵,当时的中关村远没有今天繁华,一下雨道路就泥泞不堪。钟云霄不敢去食堂吃饭,又不好意思让同事给自己带饭,就自己跑到海淀商店里为自己这个家采购锅、碗、炉、盆等日用品,准备自己烧饭,想不到劳累过度,第二天天没亮,就破了胎水,挨到天亮,才喊醒住在隔壁的韩增敏,在他的帮助下住进海淀医院。
胡济民的第一个孩子,就在胡济民因公出国时出世了,这个孩子差不多与物理研究室同时降临到这个世界。钟云霄沦为海淀医院“最可怜”的妈妈,没有孩子他爸来看她,更没人给她送各种好看好吃、让人胃口大开的东西。她馋嘴了,只好自己去小卖部买点零食。按照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经验和习俗,产妇体质虚弱,吹不得风。钟云霄出院时,秋风凛冽,一辆无遮无挡的三轮车把她载回家里。她自己托人找了一个保姆,就这样第一次做起了妈妈。
儿子快满月了,胡济民还是杳无音讯,她每天抱着儿子,流着眼泪坐在五层楼的窗前向马路那边眺望,飞机不会出事吧?她胡思乱想着,她真害怕刚生下的儿子就没了爸爸。胡济民终于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当钟云霄责问他为什么人不回家,只字片语也不捎回家时,他连声抱歉,无可奈何地说:“实在太忙了。”他心目中只有物理研究室。儿子哭了,他会唤,“钟云霄,你的儿子哭啦!”什么“你的”儿子?好像儿子是钟云霄一个人的,物理研究室才是他的“儿子”。
初建的物理研究室受北京大学和中国科学院的双重领导,胡济民担任室主任兼室党总支副书记。胡济民成了名副其实的双肩挑的干部,一方面,为培养学生自己要讲课,另一方面,各种各样的党政任务都需要他去参与或处理。常常是前脚走进家门准备吃饭,后脚人家就跟着进来与他谈事,一边吃一边谈,居然能忘了是否吃饱。晚饭后,不是开会就是备课,有时还跑到学生宿舍去答疑解惑。
胡济民一心扑在工作上,对别的一切都无动于衷。为了减轻钟云霄的家务负担,胡济民的岳母从家乡来到北京。1956年初的一天,京剧艺术家梅兰芳到清华大学大礼堂演出《宇宙锋》,胡济民拿到了两张票。他让妻子带着她的老母亲去看。钟云霄担心儿子哭闹,胡济民很有信心地说:“不怕不怕,对付他我有办法。”他的办法是,抱着孩子来来回回踱步,嘴里和尚念经有口无心似的念着他从小就滚瓜烂熟的诗词,脑子想着困扰自己急需解决的问题。孩子很快就睡着了。
让人欣慰的是,胡济民及其同侪没有白忙。物理研究室顺利完成了教学任务,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还进行了必要的实验。动手能力对核专业的学生来说,简直太重要了。1956年夏季,第一批核物理专业的学生毕业了,他们都具有良好的物理基础、核物理知识和实验能力;更难得的是,这是一批能面对新事业、充满献身精神的青年队伍,后来大都成为核事业的骨干力量。
还没有来得及巩固与提高,核事业上的迫切需要又提出了新的要求。作为核物理的姊妹学科,放射化学的人才也要赶紧培养。1956年,物理研究室在北大化学系大力支援下,经过吴季兰、刘元方等教师的紧张准备,增办了放射化学专业。开办不到一年的物理研究室,承担了三个不同专业400多人的教学任务、政治思想工作和生活杂务。面对这样一个快速扩张的单位,胡济民作为一个专家和教师,要开出各种新课,工科班的反应堆控制这门课当时没人讲,胡济民亲自上马。作为一个主要的党政领导,要应付的事情纷至沓来,这对于一个缺乏行政经验的读书人来说无疑是一个很大的考验和挑战,他难免手忙脚乱,甚至乱中出错。比如,1956年底室里闹出的“年终补助”风波。
1957年2月,胡济民的第二个孩子——他们的大女儿出世了。躺在海淀医院病房里的钟云霄心想,谢天谢地,这次好了,胡济民在家,我可以享受一下产妇妻子的幸福了。医院对探视时间有规定,非探视时间不许探视。但产科病房往往例外,孩子的爸爸们哪能等到探视时间,几乎随时随刻都有爸爸们悄悄溜进病房,送来很多好吃的东西,在立下汗马功劳的爱妻身旁嘘寒问暖,交头接耳。只有胡济民是个例外,钟云霄不好意思,对投来探询目光的病友们主动解释,我那口子死板硬套,规则意识很强,不到探视时间不敢来。好不容易挨到探视时间,胡济民终于行色匆匆大驾光临,向钟云霄痛陈自己工作如何忙碌,如何分身乏术,恨不得像孙悟空那样多拔下几根寒毛,多变出几个胡济民来应付没完没了的事情。“控诉”完毕,他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个表皮干皱、如同新生儿面部皮肤的苹果,“我没有时间去买东西,你先吃这个吧!”原来,这个苹果还是钟云霄进医院前买的。
筹建物理研究所工作进展较快,胡济民从来没有“妄夺天功”,坦承归功于高教部、三机部的领导和支持,坦承物理研究所是以中国科学院近代物理研究所为强大后盾建起来的原子能研究所,得益于北大党委的具体领导以及各方面的大力支援,国内其他综合大学在师资和学生调拨方面,也做了无保留的援助。1958年秋,物理研究室改称原子能系,开始第一次从一年级招生。1960年,原子能系改称技术物理系。1963年,胡济民招了等离子物理的研究生。不管技术物理系以后如何发展,其基础仍是在1955年、1956年这前一两年内奠定的。再加上清华的工程物理各专业也发展很快。总之,我国核专业人才培养的体系,基本上就是在这一两年内形成的。
“文革”时期,是胡济民一生教学、科研最困难的时期。1969年深秋,他下放到地处江西鄱阳湖边的鲤鱼洲,干着繁重的农活,表现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泰然自若,1971年夏回到北京。1971年秋,又从北京调到北京大学汉中分校,在连城山下那异常艰苦的环境下从事教学、科研工作。1978年12月,北京大学汉中分校撤销,胡济民一家再次回到北京。
去日已矣,来日可追。恢复高考制度后,北京大学恢复了系主任制度,1979年胡济民仍继续担任技术物理系主任。技术物理系经过两次迁校折腾,设备损失严重,回到北京后,在胡济民的带领下,系里出现了团结一致、欣欣向荣、再一次创业的良好气氛。
胡济民热爱教学工作,从大不列颠回国后,除“文革”失去教学资格期间,他几乎每年都在教学第一线。已数不清他究竟讲过多少课。76岁高龄时,他还在给学生讲原子核的宏观模型,一讲就3小时不下讲台。每当他讲得筋疲力尽回家做“葛优躺”时,他自嘲“好为人师”。
胡济民以其过硬的教学实绩、学术声望和良好口碑,当选为全国核物理专业教材委员会主任。他不仅编写了原子核物理、核理论等多种讲义,而且编审出版了多种书刊,他主编的《原子核物理》一书获得了国家优秀教材奖。
胡济民是一位理论物理学家。1957年,他在原子能研究所兼任研究员和14室顾问,与该所同志一道开创了我国核聚变研究的新领域。他在核聚变、等离子体输运过程的影响等方面都取得了重要成果。其中部分成果为核武器研制部门所采用。70年代以来,他推动了中国重离子物理的研究和发展。他还亲自指导和参加了关于裂变物理方面的核数据理论研究工作,取得了重要成果。
核物理学家胡济民先生诞辰100周年纪念会在北京大学举行
1980年,胡济民当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这离他获得英国博士学位已经过去32年,离他响应祖国的召唤,告别雾都伦敦、跨上回归祖国的轮船已经31年。他热心地担负起各种各样的社会工作,1982年、1986年连任两届中国核物理学会理事长,兰州重离子加速器国家实验室学术委员会主任,北京串列加速器国家实验室学术委员会主任。
他是一位广受尊敬的教育家。1986年,桃李满天下的胡济民从北大技术物理系主任的位置上心安理得地退下来。迁回北京才几年的技术物理系有了新建的加速器大楼,有了3个在国内具有特色的加速器,并成立了重离子物理研究室。
原子弹上天了,氢弹上天了,核潜艇下水了,历史不会忘记我国第一个培养核科技人才的教学基地——物理研究室的功劳,不会忘记北京大学技术物理系的功劳,也不应忘记胡济民数十年如一日培养原子能人才的坎坷辛劳和卓越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