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 昊(北京雍和宫管理处,北京 100007)
浴佛节是佛教中重要的节日,是释迦牟尼佛的诞辰日,每年这一天佛教组织都要举行隆重的法会来纪念释迦牟尼佛。藏传佛教的浴佛节是农历四月十五,这与汉传佛教的农历四月初八略有不同,但从宗教意义上来讲是一样的。雍和宫僧众在浴佛节法会上要吹奏法螺以示吉祥。这种法螺十分珍贵,据说普通海螺要连续转生五次才能成为此珍贵海螺,概率十分低,可谓万里挑一,是佛教珍宝。
社会上在对这种珍贵的法螺在命名上出现了分歧,一种说法是右旋法螺,一种说法是左旋法螺。笔者查询相关资料后得知两种说法在社会上流传都很广,都有权威的解释,这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基于此,笔者希望通过搜集相关资料,并对比实物进行分类,找出产生分歧的根源,从而正本清源回归正朔。
法螺最早是古印度的军事号角,当吹响海螺时象征着勇士的胜利。后来被佛教吸收为法器。婆罗门教①将战斗中使用的海螺视为宗教统治的礼仪象征。早期佛教徒同样用它作为佛陀教义至高无上的象征,同时也代表着佛陀在宣讲佛法时无畏的精神和为众生利益而努力精进的精神。早期的印度教把海螺分为阴阳两类,壳体厚重浑圆的海螺是阳性的,壳薄而细长者是阴性的,这也用于划分印度的四大种姓。白海螺代表僧侣种姓,红色海螺代表武士种姓,黄色海螺代表商人种姓,灰色的海螺则代表奴隶的种姓。法螺的声音十分洪亮响彻十方,闻见号声,一切妖魔邪祟灰飞烟灭。佛陀喉部的三道弯就是代表法螺的声音。
按照传统意义来讲,能够称为法螺的海螺是白海螺,白色象征着纯洁和清净。内部打通的白海螺可以作为乐器使用。将海螺的尾端锯掉,使其前后相通,在前面尖部再打上一个孔用来拴五色丝带,在法会上吹奏。没有打通的原生态海螺可以作为供品,即第八供的“乐供”,与其他七供一起一字摆开供于佛陀前。
法螺的装饰手法主要有三种,一种是素面的,没有任何纹饰,只对海螺表面进行简单清洁,然后供于佛前。白色的海螺在其他艳丽的供品中显得十分寂静和淡雅。另一种装饰手法是刻画花纹,纹饰主要有六角星花或佛菩萨像等。常常根据法螺所刻划的纹饰而用于不同的特定法事活动。这种刻画花纹的海螺通常是白色本色,并不加彩,显得大气、庄严、肃穆。在雍和宫班禅楼展厅内陈列一对刻有五方佛的白海螺,纹饰刻划精细,线条流畅舒展,五方佛身形刻划精细,十分注重细部的处理,可以看出是手艺高超的匠人所做,是为数不多的馆藏精品。在某些重要的法会或者迎接十分尊贵的客人时还会使用一种装饰更为华丽的法螺。将法螺在开口处镶上一片银质或铜质的“翅膀”,称为镶翅法螺。在翅上刻满云龙纹和龙戏珠纹,并在上边镶嵌珍贵的宝石。有时在翅的背面还要刻上供养人的姓名或者专为某种仪轨或法会所制作的题记。
笔者通过对实物的观察发现,虽然社会上对这种珍贵的法螺在命名上有分歧,但是对海螺形制的认识是一致的。将海螺正面朝上,开口向下,螺尖对准自己,开口处在中轴右侧的就是珍贵的法螺,反之在中轴左侧的就是一般的法螺。这给了看似无解的命题一个解决的新思路。既然形制一样,为什么在说法上却完全相反?这是本文要解决的一个问题。
通过查找相关资料,发现佛教界普遍认为右旋法螺更珍贵,而非左旋。佛教中往往以右旋为吉祥,佛之毛发、眉间白毫、佛之卍字、绕佛塔庙、持用转经筒、皆为右旋。这种右旋螺数量十分稀少因而弥足珍贵。甘珠尔大藏经②中有明确记载:为感激释迦牟尼佛祖为众生教化解脱轮回之苦,帝释天手持右旋白螺敬献给佛祖释迦牟尼。佛祖十分欣慰,随即许愿让众生度日平安,财富广进,并为右旋白海螺加持使其成为世间的吉祥宝物。后来人们赞颂道:先世诸佛之威名,传颂十方留百世,以右旋白海螺之音,常会传颂佛教诲。《大日经》③中有“慧手传法螺……汝自于今日,转于救世轮,其声普周遍,吹无上法螺……开示于世间,胜行真言道”的说法。其中所说的无上法螺即右旋法螺。在制作佛造像的经典《造像量度经附续补》中,十一面千手观音造像的样式记载有:“白螺身质右旋,其衽则反回左转。按螺虫骨身,通是左旋,而衽回右转。今番僧寺庙,为乐器用者即是,谓之凡螺,亦谓逆转螺,不为贵。传云,螺身辄转生螺,连转五次者,即变右旋螺,谓之仙螺,亦谓顺运螺,在处大有吉祥,世间甚为罕有。”从以上诸多佛教经典中可以看出,佛教认为珍贵的白螺是右旋的。
既然佛经有明确的记载,那么历史上有没有流传下来的右旋螺实物可以参考?笔者在查阅相关资料后得知北京故宫珍藏有一件右旋法螺,这件右旋螺是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六世班禅额尔德尼为乾隆帝祝寿时所献的贡品。此螺体型硕大十分珍贵,尾部有钻孔的痕迹,很可能原来镶有吹嘴。螺边有钻孔痕迹应该是镶过翅,后来不知何原因缺失了。螺尖部应该有孔用来穿五色彩带,但是此件并没有穿孔而且尖部圆钝,很可能在磕碰后被打磨了④。此螺盛贮在鞔皮盒内,盒内附汉、满、蒙、藏四体文字白绫签,汉文为:“乾隆四十五年班禅额尔德尼所进大利益右旋白螺护佑渡江海平安如意诸事顺成不可思议功德。”乾隆皇帝还特为此右旋螺御题诗句⑤:
图1 右旋白螺 北京雍和宫藏
图2 右旋白螺 台北故宫藏
白螺右旋为至宝,梵音普具三乘法。
如是梵音如是闻,群生悉被福无量。
乾隆皇帝还曾赏赐给达赖喇嘛一个右旋白螺,现保存于布达拉宫博物馆内。此螺来源及制作过程有明确的藏文记载:“海螺名为平措右旋金翅海螺。此螺镶翅的金银材料由却本洛桑土多和领经师洛桑云丹供奉500钱黄金以及扎仓公家供奉26斤白银,另加管家洛桑云丹格西和阿旺赤列格西的供奉制作而成的。由达朗、扎西贡布等五位印度工匠、锻造师,以及镶嵌师拉那木尼共同制作完成,完成的日期为藏历土猴年十一月。”在海螺的内侧还刻有乾隆皇帝御题赞:“洪海之螺,梵天之器,以鸣呗唱,满字半字。释迦拈花,迦叶鼓琴。十方三际,异音同音。置则寂然,奏则亮尔。以演大乘,溥归佛旨。”
右旋螺还被视为定风珠⑥,能使江海风平浪静,护佑渡江海者平安。嘉庆五年(1800年)赵文楷被授命为册封琉球国王的使臣,与李鼎元副使一同前往琉球行册封事。二人抵达福州,即得嘉庆皇帝御令,将班禅所进右旋法螺送上使船,以保往返平安。赵文楷曾作诗曰:“八孔玲珑脉右旋,灵渊胎孕是何年?来充西旅神僧篚,曾护东征上将船。白玉一拳随绛节,素蟾双照破苍烟。九重南顾真无已,却捧琅函泪泫然。”通过诗句我们了解到在乾隆五十三年,大学士福康安受命平定台湾彰化天地会首领林塽文起义的过程中,也曾携带此右旋白螺渡海,以保往返渡海平安。嘉庆册封琉球时也用此螺,体现出历代皇帝对右旋白螺十分重视和珍爱。由此可以看出,历代流传下来的说法都是右旋白螺。
既然佛教将珍贵的法螺定为右旋螺,那么左旋螺的说法是怎样产生的?如果抛开宗教意义,回归海螺的自然本质,也许会有不同的发现。笔者在查找《中国动物志》时发现,书中明确了海螺左旋和右旋的判定方法,即手持海螺,螺塔向上,开口面向自己。如果开口在螺轴的右侧,则为右旋螺,反之开口在螺轴的左侧,则为左旋螺。或者将螺塔向上,观察螺顶的旋纹,如果螺纹是顺时针旋转,则为右旋螺,若螺纹是逆时针旋转,则为左旋螺。按照这个说法,世界上绝大多数的海螺都是右旋螺,而左旋螺十分稀少。这是中国及西方自然科学家都认可的确定方式,可以说是自然科学界的标准定义。民间的贝壳和海螺收藏家也是如此认定,看来这种方法已经深入人心了。这个认定方式最早是由西方自然科学家确定的,在制定标准时并不了解东方文化,没有考虑佛教的因素,因而造成了现在的左右旋之争。
通过对上述两种观点的解析,我们基本可以得出名称分歧的根源是什么。右旋的观点主要是基于对佛教经典的传承和历史人物与文物之间的关系确定的。左旋的观点则主要是从当代自然科学中对螺类的旋转分类而定的。可以说两者都是有依据可查的,在彼此的门类中都流传广泛且深入人心。基于此,笔者认为,法螺的命名不可完全偏于哪一方,既要考虑到自然科学的权威性也要尊重历史宗教的传承性。由于此螺用途是宗教法器,所以名称还是要用右旋螺,这样不会在宗教界引起认识上的混乱。但是为了区别自然科学定义的右旋螺,应该在其名称前加上佛教二字,即“佛教右旋螺”。这样命名大家就明白此法螺的宗教意义了,至此,左旋右旋之争终于尘埃落定。
左旋螺和右旋螺之争,主要是在命名方式上有分歧,外观形制上,佛教界和自然科学界的认定是一致的。为什么这种右旋螺珍贵,说到底就是数量稀少,大部分的螺都是左旋。这就跟右心人是一样的道理,普通人的心脏都是在身体左侧,而右心人心脏在身体的右侧,而且其内脏也与普通人相反,医学上认定出现这种情况的概率为万分之二,足见数量之稀少。这种珍贵的右旋白螺数量应该十分稀少,可是笔者发现市场上有不少右旋白螺出售,而且价格也不高,不知是什么原因。将市场上的右旋白螺照片与六世班禅进献乾隆皇帝的右旋白螺照片进行对比,发现虽然两个螺的开口都是一个方向,可是外形上却有明显的区别,又与其他馆藏右旋白螺进行比对后发现,市场上的右旋白螺与每个历史上流传下来的右旋白螺都不一样。由此可以看出,两个海螺不是一个品种,所以确定佛教右旋白螺的螺种就成为笔者要解决的另一个问题了。
图3 大昭寺内的释迦牟尼佛12岁等身像
通过查找贝类图鉴,笔者发现右旋螺(即自然科学界的左旋螺,由于自然科学与佛教认定方式不同,在此仅以佛教右旋螺为标准进行论述,避免两者混淆)还是有一定数量的,并不是十分稀少。比如烟管螺,这个科的螺几乎都是右旋螺,这种螺产自我国,在南方很常见,找到它们并不难。还有三口螺科,这个科的海螺也都是右旋的。更有意思的是,在坚螺科有一个属的螺,左旋和右旋都很常见,螺旋转的方向似乎是随机的,甚至接近五五开的比例。仔细观察个体,除了旋转方向外,很难找到其他差异。加拿大的一个自然科学团队统计了世界上四万一千种螺类,发现大概有百分之五的螺种为右旋螺,在海洋螺种中大概占到百分之二,这个结果显示有800余种海螺都是右旋螺,这个数量是庞大的,给确定佛教中的右旋螺螺种带来了极大的挑战。笔者记得佛经中记载的珍贵法螺是右旋白螺,发出的声音犹如佛祖的声音一样洪亮,这就给我们提供了两个重要的信息:这种珍贵的法螺是白色的,而且可以打通内部进行吹奏。按照这两条线索进行筛选,在常见螺种中铅螺和角螺最符合。两种螺都是属于较大的螺种,色白而质地坚硬,大部分都是左旋,少数右旋。角螺,台湾也称香螺,分布十分广泛,从日本到非洲东海岸几乎都能见到,其外形偏扁,表面有凸脊,螺尖很长。将其与历史流传下来的右旋螺进行比较发现外观有明显差异。笔者查阅资料发现,虽然左旋角螺居多但是出现右旋的概率也很大,并不十分珍贵。又据造像量度经的记载,佛陀的喉部有三道褶皱,代表海螺的三道褶襞,象征着佛法的声音犹如海螺号角般洪亮。然而角螺内部几乎没有褶襞,因此它不是珍贵的右旋白螺。铅螺相比角螺,外形更加圆润,外壳平滑,没有较大的凸脊,螺身色泽洁白温润,内部有三道凸起的襞褶,这与佛经记载相符。铅螺产于印度洋及西太平洋,是佛教起源地印度的常见螺种。铅螺是同体积螺类中最重的,其壳厚重坚实,分量感十足。将螺塔锯掉可使其内部前后贯通,吹出的声音浑厚悠扬,共振效果较好,是吹奏的绝佳螺种。铅螺这个品种几乎全是左旋,右旋十分罕见。最重要的是它与历史上流传的右旋白螺完全一致,可以肯定的是,佛教所说的珍贵法螺就是铅螺这个品种。现在看来,市场上大量的右旋白螺很可能是把角螺的凸脊磨平,再打磨光滑冒充铅螺。
此外,笔者发现有种海螺名叫法螺,但是这个法螺不是佛教中所说的法螺,两者意义不同,应注意甄别。此螺多产于马来西亚、印尼、日本和澳大利亚、新西兰等地,螺身细长,螺壳表面有黄褐色花纹,生长褶皱明显棱线凸起,为左旋品种,没有右旋出现。
虽然右旋白螺十分珍贵,但历史上还是有不少实物流传下来,得以让我们一睹其真容。北京雍和宫馆藏有一件右旋白螺,尺寸有拳头大小,比北京故宫收藏的螺小很多,螺身整体素面无雕刻,线条流畅自然,螺轴旋转精准,螺内侧有三道凸起的褶襞,螺塔尖部被锯掉使之内外相通,螺尖部钻有孔是用来拴五彩丝带的,此螺保持着原生状态,古朴自然。
从外观上看,此螺是用于法会吹奏的,并不是供奉之器。每年农历的四月十五浴佛节法会上,号僧都要吹奏,此螺声音尖细,可能是体型比较小的原因,没有大海螺吹出的声音浑厚,但反而很有特色,十分与众不同。佛祖释迦牟尼曾经授记,凡听闻右旋白螺之声者,只要不行十恶之事,皆可往生天界,不堕恶道。
台北故宫博物院也藏有两个右旋螺,一个是曾经供奉在佛前的供器,另一个是用于法事活动的吹奏法器。作为供器的法螺,螺尖及螺塔都没有被锯掉而是保持原状。螺身打磨得干净圆润,胎体厚重体型硕大。螺的边缘处镶了一圈金边,金边上镶嵌有各色宝石。洁白的螺搭配金边,相得益彰,整体显得十分大气,再配以鎏金海水纹底座,供奉时气场强大,给人一种强大的威严感,灵性十足,是真正的国之珍宝。
另一个右旋螺是镶翅法螺。此螺螺塔锯掉后被镶上三层的吹嘴,螺身边缘镶嵌像翅膀一样的板,螺尖部镶嵌有管状装饰,整体镶嵌皆用金银来制作,翅上边还嵌有各色宝石,显得十分华丽高贵。在盛此螺的盒中有题记,可以知道此右旋螺就是当年乾隆皇帝交给福康安平定台湾叛乱、嘉庆皇帝交给赵文楷册封琉球国王时所用的,它见证了两代皇帝对台湾的重视和关心,是证明台湾为中国不可分割一部分的珍贵文物。
在拉萨布达拉宫五世达赖的灵塔上也镶有一颗右旋白螺。五世达赖是西藏宗教历史上最伟大的达赖,其灵塔塔高12.60米,宽7.65米,共耗费黄金11.9万余两(约3 721公斤),白银104万两,塔上镶有珍珠、宝石、珊瑚、琥珀、玛瑙等18 677颗⑦。塔内安放五世达赖喇嘛法体,并藏有释迦牟尼佛舍利和宗喀巴大师的牙舍利等稀世珍宝,显得金碧辉煌,华丽壮美,被誉为“世界第一饰”一点也不过分。
供奉在大昭寺内的释迦牟尼佛12岁等身像上也镶有一颗右旋法螺。世界上共有三尊释迦牟尼等身像,分别是8岁、12岁、25岁,这三尊造像是释迦牟尼佛在世时亲自指导塑造、加持的,是佛教至高珍宝。尤其是12岁等身像其装饰十分华丽,佛衣镶满各种珍贵的宝石,在佛像胸口部分镶嵌有一颗洁白如玉的右旋白螺,足见其珍贵程度。
综上所述,本文以探索右旋法螺的命名和确定螺种为目的,从佛教经典和自然科学定义两方面入手,深入分析各方面因素,并结合历史文物进行对照排比,逐步理清问题线索,基本解决了右旋螺的命名和螺种这两个问题。右旋白螺是藏传佛教重要的法器,但与唐卡、佛造像相比又显得小众。笔者写这篇文章也是希望能够引起大家的重视。
小小白螺玄机多,
佛门至宝难寻觅。
梵音渺渺传十方,
莫以物小而不闻。
注释
①(英)罗伯特·比尔:《藏传佛教象征符号与器物图解》,向红笳,译.中国藏学出版社,2014年5月第2版第11-12页。
②次仁央宗:《浅谈海螺在藏文化中的历史演变》,《西藏艺术研究》,2017年第2期第54页。
③林尚斌:《右旋与左旋法螺宗教属性辨析》,《宗教文化研究》,2001年第1期第46页。
④故宫博物院:《清宫藏传佛教文物》,紫禁城出版社,1998年7月第2版。
⑤次仁央宗:《浅谈海螺在藏文化中的历史演变》,《西藏艺术研究》,2017年第2期第56页。
⑥夏敏:《班禅右旋白螺作琉球册封使镇船法物》,《西藏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第38卷第2期第6页第7页。
⑦林尚斌:《右旋与左旋法螺宗教属性辨析》,《宗教文化研究》,2001年第1期第47页。